他神色不似作假,似有淡淡的醉意。但那只是一瞬间的错觉,捉摸不透和善于掩饰是他向来的保护色,他道:
“殿下不会仍在纠结大梁复兴一事吧?”
他道:“这天下从来都是有能耐的人来坐,想必殿下定然清楚这个道理。”
但这不代表为了一朝复兴,她便能够与外族人相勾结。
无论是大梁还是大夏,这片土地的主人再如何变动,终究是汉人之间的斗争。倘若让外人掺和进这场争斗,那不就天下乱套了吗?
更何况她昨日看见的那份议事书一式两份,以汉文书写的那一份上边清清楚楚地写了,若是事成,便将当今的领土二十座城池划与对方——这岂非是将国土拱手让出?
宋吟秋越想越是以为荒谬。她在这三年中想尽了对于自己身份的认同,在这之前她从不认为一个人的出身能够限制住什么,可如今她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些问题,她做不到冷眼旁观。
更不可能助纣为虐。
“殿下,您琢磨出什么来了吗?”靳云骁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我可要结账走人了。”
还好靳云骁是个心大的。
亦或者,他只是并不关心事情的走向罢了。
今日雨势渐小,倒是等到明天,指不定就能动身了。
宋吟秋打量一眼他的背影,从窗口向外望去,能够一眼望到湖对岸的垂柳。
南疆,她想。
沈知弈难得没在下朝后被朝臣缠住做无意义的寒暄,他快步走出紫宸殿,周遭人皆识得这位太子手下新晋的将军,见他行色匆匆,出入宫殿之中行动自如,不免感慨也不知这样的风光能够持续多久。
说起来,太子也算是有好一番手段,在天子眼皮底下都敢正大光明地将人纳入麾下。皇帝素来多疑,可却偏偏不知晓太子的暗中动向,他也顶多从朝臣的谏言中窥知一二。但党政一事,诸臣的折子都真真假假混杂不清,谁又说得准?
太子一发话,各个机构的大臣都争相向皇帝上书陈明利弊,不过是为了将沈知弈留在京中。更有不明其中就里之人,只懂得趋炎附势,也跟着上书劝皇上将沈知弈留在京中。此时太子再度召集人手从反面劝谏皇帝三思——总归是上演了好大一出戏,竟是为了演给皇上一人看罢了。
巴结太子的人越发多起来——明眼人都能看出,皇权不过是在皇家内部轮转的东西,当朝皇帝已然被蒙蔽,此时还不讨未来主子的欢心,更待何时?
但总归有反对的声音。
三皇子与常山王世子的阵营也在这浑水之中越发显露出来,明面上看并不占据上风——嫡庶固然有别,但传位还是篡位,此事绝非皇帝一人能够决断。
沈知弈心中揣着事,出了皇宫门坐上马车。车夫早前知道他报的地名,便马不停蹄地赶路去了。
途中不免经过一片冷清的宅院。
沈知弈掀帘朝外望去,前尘旧事已成过往,朱红的大门已蒙上灰尘,他似乎瞥到角落的蛛网,各扇门处都贴了封条——不用想也知道,内里定是衰败的繁华,草木枯萎或是疯长,掩盖住所有不堪的过往。
他动身来京城之前,最后一次独身去了豫王府。那座庭院的修建是他亲手操办,一砖一瓦都有刻意模仿京城豫王府的模样——当初不过为了讨她欢心,现在想来,她大抵是厌恶这座樊笼至极吧?
豫王府占地广阔,马车行了好一会儿才将府苑甩在身后,似乎也甩掉了四年前的过往。沈知弈让车夫在一条小巷的入口停下,什么也没带,径自下了车。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七拐八绕,摸到四年来没变的那扇木门,轻叩两下,却没想直接推门而入。
“早知你要来,”木弦惊坐在桌边,手边的茶还冒着袅袅热气,他见沈知弈推门进来,并未流露出惊讶,“茶方泡好你便来了,如今算不得冬日,但喝些热茶暖身,也还算好。”
沈知弈谢过,解了披风欲挂在一旁的衣架上。但他生得高,一眼就瞥见上边堆积的灰尘,犹疑了片刻,还是放弃了,复又将带子系好。
“将军身体瞧着愈发硬朗,”沈知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我远在北疆,素不知晓京中境况。将军在京中住得可还舒坦?”
“你看到这架子上的灰了?”木弦惊呷了一口茶,四周打量了一圈,沈知弈见这陈设与四年前无异,被灰尘蒙得只剩出他们现在坐的这块地方用以落脚,“我并不常住京中。当年你去了北疆,我自然卸甲归田。好在皇上顾念旧情,这些年的俸禄也攒了些,足以养天年,回老家住了几年罢了。”
沈知弈默然。
“听说你从北疆归京述职,我想你定会来寻我,”木弦惊微微一笑,一如当年一样,似乎足不出户便能窥探全局,“朝中局势已不似当年,你万事小心。”
沈知弈颔首,若真是方从老家过来,那么木弦惊未免也太过料事如神,连他何时会来造访也能猜到。不过想来也是,近来他忙于太子党派中周旋,加上应对来自朝中其他势力的压力,看似并不挂个一官半职,实则比在北疆还要忙得晕头转向。
但他心中仍有疑问。
“宫廷秘辛一事,我也不甚清楚,”木弦惊皱起眉,叹了一口气道,“当年宫中答应诞下的孩子么,我也有所耳闻,听说是为公主。后来再听说时,就成了母子双双逝去,但这终归不是什么好兆头。再后来,就只听说后宫逝了位答应。”
他思索一会儿,道:“但此女若是仍存于世上,也不会又皇宫中养出的风华气度。就算临时给了封号,于仪态之间,北狄可汗若看不出,他们不还有一位国师?那国师狡诈,也定能瞧出端倪。”
“此事尤其要防浑水摸鱼之人。当年之人皆已散,当年之事亦无明文记载。男女之事,不过全凭故人一张嘴,你需得多加提防,”木弦惊似想起什么,“说起来,你在北疆这几年,可与那国师交过手?”
虽不知木弦惊为何突然提起这事,沈知弈愣了一下,方道:“有过一两次。除却第一年,后来与北疆签订休战协议,两族暂且休战,协议签订时,他曾代北疆可汗前来赴约。”
还顺道让他确认了,那名叫阿古拉的少年正是将时疫传去北狄的源头。
“你有所不知,当今北疆可汗并无理政之能,全凭国师主事……你虽在京中,但将来却是要辅佐新帝,免不了接手诸多事务,四方异动均要心中有数。”
沈知弈就知道,他已归顺太子手下这件事瞒不过木弦惊。
“我只听说太子从万军之中选了你,但以你的性子,又何尝不是你选择了太子,”木弦惊摇了摇头,道,“你可是心中有所求?”
“是,”沈知弈沉声道,“我心有牵挂,且已被隔阂占据,早已做不到与从前一样,只为大夏皇帝而战。”
“当朝太子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木弦惊宽慰道,“他虽不受皇帝重用,却能把握时机与限度,在这个位置上稳坐数年,除了背后何家的支持,倒也有自己的谋略在。”
“你心有牵挂,又何必来问我,”木弦惊起身,负手走到窗边,“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她既身世清白,又何愁不见柳暗花明。”
沈知弈心中一动,抬头望向木弦惊时,却见他转身,满头华发。
“这世间本没有什么对错,有的只是成王败寇。”
第54章 闹剧
南疆的雨来的快,走得却慢。然而眼下耽搁不得,是以天还没完全放晴,顶着漫天似乎即将垂下的阴云,靳云骁与宋吟秋一合计,便重新上路了。
宋吟秋也是此时才知道他们此行的终点,竟是南疆一个算不上起眼的郡的首府——茶州。
这地倒是有意思。
茶州曾是大夏边境上重要的一环——不过那是在当朝皇帝攻下南蛮一角之前的事了。茶州往北与蜀中最南边相接,然而却因着地势群山环绕,皆是峭壁湍流,当年西南官道的修建刻意绕过了这一块儿,真正的道路相交得再往西边到另外一个郡。
天堑隔断了两郡的商路。然而茶州以茶闻名,其地环境多有不同,出产的茶叶种类繁多,而储存时间又长,自古以来便是内外商路上的颇受追捧的商品。茶州的原住民以茶起家,故而才发展出后来这一片城市来。
二人过关进城的过程异常顺利,靳云骁照例作为二人结伴而行路上唯一的男子递出了通关文书。大抵是上边盖着什么特殊的公章,大梁蛰伏多时,有一些官府上的人脉倒也不奇怪。宋吟秋只是忽地想起,她其实仍有一份全套的通关文书,至少能够在北疆境内、无需男子陪同也可通行。
她后来在大梁据地的山中安顿下来,整理旧物时才发现,上边的名字竟然仍旧是宋吟秋。
民间百姓无需刻意避开亲王世子的名讳,只是能取出“吟秋”这等名字的家庭,想来也不会是普通人家。
宋吟秋有时候想,她若是没有被豫王接走,长大后大抵会叫“招娣”“盼弟”或是勾栏里常见的“娇娇”“玲珑”这类名字。
毕竟能在史书上留名的女子,哪怕出生皇家,也只有少数公主或是和亲的贵族才有资格,谁会关心一个女孩儿叫什么呢?
茶州多山,哪怕城中道路也是高低起伏的。马车行得艰难,宋吟秋坐在车里,却只想从未行过这样陡的坡道。她被颠得不太舒服,浅浅皱了下眉,问靳云骁道:“此去何处?”
靳云骁没正面答,只道:“快了。”
宋吟秋倒是没想到他,此时却突然想起些隔墙有耳的谨慎来,她觉得有趣,挑眉道:“你很熟?”
谁知靳云骁大大咧咧地掀起帘子的一角,示意她看:“一州知府的住处,当然是在这等去闹市不远,却又离郊区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了。你听这一路上嘈杂声渐小,就该知已经从闹市绕路而过,渐行渐远了。殿下曾为一疆主事,竟连这等道理也不知道吗?”
嘲讽虽迟但到,这可还真是图穷匕见。
宋吟秋颇有些无语:“我既为一疆主事,府苑自然有修建的人,又为何定要知晓这其中缘由?”
只不过她的确没料到,要见的竟是茶州知府。
兴许是见她神色茫然,靳云骁嗤笑一声,扔给她一本不算薄的册子,道:“都说让你不要死读书,单知道天下形势又如何,不知晓个中缘由,总归等闲变却故人心。”
宋吟秋懒得与他拌嘴,从毯子上拾起那本册子,却见是当朝诸位官僚的名录。上到朝廷一品命官,下到所谓的“七品芝麻官”,大部分当朝命官的生平与迁调经历可谓是应有尽有。大抵是缘分作祟,宋吟秋拾起那本书,就见书页堪堪停在“豫亲王嫡长子宋吟秋”这一页上。
甚至旁边还用黑笔标注了“已逝”。
宋吟秋一时失语,她只注意到上注豫王世子五岁丧母,而后大病一场,从此便沉默寡言,跟着日渐痴傻的豫王软禁于京城之中,更是懵懂不谙世事……
她看了几列文字,果断翻走。
这书册似是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打散重新装订,宋吟秋见目录页还是新纸,而其中的内容页却是新旧参杂,她翻到茶州知府的记录也,却见他是“前朝旧臣”。
“皇帝竟敢用他?”宋吟秋惊讶道。
“如何不敢?”靳云骁笑了一声,言语中多有不屑,“你在京中住了这么些年,难道还摸不准皇帝的性子?多疑却又自负,他当年杀光大梁皇族,却又担心自己落下个暴君的名号,不得已封了好一批前朝旧臣位于这种重要——却又不是至关紧要的位置,不过为了彰显他所谓的仁厚。”
宋吟秋低头瞟了一眼,见茶州知府果然是近两年新迁的。自从茶州作为边境的战略要地地位丧失后,便从集边防与边境贸易商品集散地于一体的城市,转而成了内地的商业出口地,商品集散地的身份转到西边的郡城,边境重镇的地位移向南方,是以许鸿——现下的茶州知府,能够走马上任。
能够踩着“前朝旧臣”这样一个身份,爬到一郡知府的位置,宋吟秋心想,或许的确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吧。
二人的马车只是寻常模样,但大抵许鸿提前吩咐过,二人将入庭院时未作阻拦。管事照例查看时,靳云骁扯住了车帘。
他温声道:“车上贵人不宜受风,兄弟只说是靳家少爷随人到了——许知府自然知晓。”
管事瞥到他腰间别着的利箭,哪怕是在马车上,也没有取下。他便行礼道:“例行检查,冲撞了贵人,还请恕罪。大人吩咐过,若是靳少侠,直接请进便可,府中已备好房间,晚些时候大人归了,自可设宴相待。”
靳云骁盯着管事关了门,这才让出一条路来。他先一步下了车,活动了筋骨,对侍卫道:“我看也不必设宴了,这一路颠得我骨头都快散了,更别说那……”
“劳驾,”管事听得这声,愣了一下,他不禁抬头望去,却见马车上缓步而下一名女子,他忙低下头去,就听那道轻缓的声音道,“请你们知府拣几样清淡小菜也就罢了,不必大费周章。”
管事低着头,他猜想这位定是知府吩咐过要特地照顾的贵人,他的目光触及女子的精致的短靴,却又猛地收了回来。
“是。”
他领着一群侍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却使眼色叫了好几个侍女来伺候——谁也没想知府口中的“贵人”竟是位女子,就连许鸿本人,想必也并不知晓。
二人一道走入这庭院内,宋吟秋被侍女领着,先行到一处房间歇了。靳云骁走了几步,复又折回,疑道:“那我住在哪儿?”
“穿过前面两个庭院就到了。”侍人恭敬地答道。
“这么远?”靳云骁不由得皱起眉,这距离,他纵有天大的能耐,也不能时刻盯着宋吟秋。
宋吟秋却心中一动,却淡淡地道:“通关文书都在你那儿,我还能跑了不成?”
靳云骁歪头思考,他似笑非笑地道:“你最好是。”
然而还是跟着侍人走了。
宋吟秋回房,侍女们早已备好热水。她借沐浴的由头打发掉一众侍女,见房中布置典雅,书册众多,大抵是许鸿知她来此,特地精加布置。
她瞥到桌上纸笔,与房间内风格迥异、想必来自天南海北的摆设。
她蓦地意识到,茶州曾是大夏重要的商品集散地,气候宜人。众多富商与远离朝堂纷扰的清修之人亦隐于此。
如此鱼龙混杂,倒是帮了她大忙。
十多年前后宫一位不知名的答应产下皇女,却不知所踪一事,最终还是被闹到了皇上跟前。
皇帝不出所料,自是龙颜大怒。但又有什么用?沈知弈跟着朝臣一道跪于地,没什么感情地跟着念“请皇上息怒”一类的话云云。
总归是缅怀已逝之人,已逝之人若知晓生人后事,想必生死的界限,倒也不必这么分明了。
不过,那礼部官员并非是何彧手下控制的人,也并未完全按照何彧的命令行事。百官寂静之中,倒是让他又扯出一件事来。
当年那位答应逝世后,后宫中之所以能够处理得如此干净,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便是,直到皇后与太后预备棺木,向答应入宫时黄册上记录的官家传讯时,才得知那家的女儿选秀之时原是染了重病,并未至京,如今早已许人。
33/43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