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素素的眼圈就红了。
蕖香知道,她不是想吃槐香紫霞饼了,而是想娘亲了。
她忙笑着说:“不麻烦,不麻烦!”
话说出口,又不好意思地问道:“那个‘槐香紫霞饼’是个什么样的糕点,我从来没听说过,嘿嘿。”
她是个乡野出来的小丫头子,哪里听过、见过京城侯门公府里那些精巧的吃食。
素素推开窗,皎洁的月光找了进来,只见院落中那棵大槐树落了一地的槐花,洁白如雪,满园清香。
这不由得勾起了素素的回忆,她微笑着道:“那槐香紫霞饼形似祥云,颜色如朝霞般绚烂,用槐花和紫肉甘薯制作成的酥点,一口咬下去,满口生香。既能品尝到紫肉甘薯制成酥脆的外皮,又能品尝到槐花制成、香甜柔软的内里。”
虽从未吃过,但听素素如此描述,便知是一道又香又甜、精巧无比的小点心。蕖香听了,眼神流露出无限向往神色,咽了咽口水,说道:“我去问问蕙兰姐姐,看她能不能做出来。”
素素稍稍一犹豫道:“若是麻烦,那就算了——”
她和蕙兰虽从未见面,却总是劳烦她,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蕖香却十分豪迈地说道:“你放心,若是麻烦,我就再给你带些别的吃食。我虽没吃过那槐香紫霞饼,却经常吃那槐花糖饼,若是那个做不成,我给你带这个可好?”
素素微笑着点了点头,“只要是你带来的,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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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寻得幽兰报知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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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楚云阁迎客的前厅依旧热闹非凡,后院却很是寂静。
大厨房里听候使唤的下人们都去吃酒赌牌了,唯有蕙兰还守在灶台前,做着今日蕖香所说的“槐香紫霞饼”。
听蕖香所讲,这道精巧的小点心和她之前常做的甘薯饼十分相似。
这甘薯饼是一道江南一带十分常见的小食点心,用料也很简单,不过是用面粉、猪油制成水油酥皮,再包裹起用糖和甘薯制成的内馅。
这道小点心,金陵一带的人家都会做,听说是一位瞎了眼的老婆婆想出来的。这位老婆婆生了三个儿子,黄巾贼作乱,她的三个儿子都应召入伍去了。大儿子、二儿子都战死了,唯有小儿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杳无音信。
兵荒马乱的年代,这种事多了去了,人人都说铁定是战死了。那瞎了眼的老婆婆却坚持说,她常常梦见她小儿子还活着,只是受了伤,不能返乡。
既她的小儿子不能回来,她就去寻小儿子。
人人都笑这老婆子痴,是老糊涂了,一把年纪,况且又是个瞎子,如何寻得!就算是真找着了,那小儿子就站在她面前,恐怕她也认不得!
那老婆婆却执意要去寻小儿子。
她虽是个瞎子,却有一双巧手,做得一手的好面点,尤其是这甘薯酥饼,出炉后十里飘香,江南一带男女老少都喜欢吃这香甜酥糯的小点心咧。
如此这般,这老婆婆便叫卖兜售着甘薯酥饼,一边去寻她儿子。
一日,这老婆婆来到杭州一带,做了一炉甘薯酥饼,便到这游人如织的西湖边上叫卖。
也是天缘凑巧,杭州当地一家大户携着女眷前来出赏春踏青,那家的小儿子只七八岁,最是馋嘴猫儿一般的年纪,听闻往来游人说有个老婆子做的甘薯酥饼甚是香甜,便馋了,喊着要吃。
张大户甚是宠溺小幺儿,便急忙唤打发仆役去买那甘薯酥饼。
那仆役便急忙忙地跑去,拨开人群,寻见了正要收摊的老婆婆,瞧见这老婆婆的模样,霎时一愣,这可不就是他的亲娘呵!
当下那仆役便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地直抱着那瞎眼的老婆婆喊“亲娘”。
那老婆婆眼虽瞎了,耳朵倒灵,她一听,这正是她失散多年小儿子的声音呵!再摸了这仆役的后脖子,果然在那摸到了一个痣,丝毫不差,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小儿子!
母子重逢,细说之下,这才知晓这七八年间发生的事情。
原来这小儿子当年应征入伍,去讨伐那黄巾贼,却不幸在一次打仗中身负重伤,不能下地行走,便托一个同乡给自己的老母报信,说是待他伤好之后再归家。
谁知那同乡记错了,将口信送到另外一家同名同姓的人家那里。那家正巧也只剩下一个老妇,却已是死了有二年之久了。
那同乡归了行伍之中,见到了小儿子,便告知他母亲早已死了。
那小儿子得知如此噩耗,深受打击。兼之腿脚不便,再不能行军打仗,从此灰心丧气,也不愿归乡,就投在杭州一家大户中做仆役,一干就是五六年。
如此这般,今日正逢大户携带家眷前来赏春游玩,又因小公子谗那“甘薯酥饼”,他才复得与老母相见。
行人见他母子二人阔别了七八年,今朝重回,各各称奇,都说是这老婆婆千里寻儿之心感动了观音菩萨,这才有此奇遇。
那张大户原也是个乐善好施之人,听了这么一桩新闻,便放了那仆役自由身,又资助了他们母子一笔银两归乡。
那老婆婆寻见了小儿子,便和他重返金陵故乡,母子二人便开了一家专门兜售这甘薯酥饼的饼店,生意极好。
……
对于这个奇闻轶事,蕙兰是耳熟能详。
年少时只觉得故事传奇,因而吃那甘薯酥饼,更觉香甜。
可如今她历经沧桑,明白这个故事到底是世人杜撰的。
黄巾贼作乱那几年,有多少人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世人活得太苦了,太不容易了,这才杜撰附会出一个“瞎了眼的老母千里寻子”的故事聊以自/慰。
人人都知道这故事不能相信,却都愿意相信,都是因为活着真的是太苦了。
……
甘薯酥饼不在话下,至于这槐香紫霞饼,蕙兰却有些犯难。
黄瓤的甘薯十分寻常,但这紫肉甘薯却是前所未闻。
想来只有京城那第一流富贵人家中才吃的上这紫肉甘薯。
没有紫肉甘薯,该怎么办?
蕙兰略一思索,想那紫肉甘薯难寻,只好用普通的番薯替代。
不过,为了调制素素小姐所说“云霞烟紫”的颜色,可用紫藤花和槐花混合,制成紫霞糕。
这两样院子里倒是有现成的,她便去摘了,试着制作那紫霞饼。
结果十分成功,虽没有用到名贵的紫肉甘薯,但风味别具一格,因用到了紫藤花,饼皮呈现淡淡的紫色,槐香很是浓郁。
看着新出炉、香喷喷的槐香紫霞饼,蕙兰也很欢喜。
其实,她喜欢一个人在厨房消磨时光。
只专注指尖下,揉面,和面,感觉自己进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所有的烦恼都离她远去。
如今她什么都不会,什么也没有,只剩下做糕饼。
做糕饼这一事,寄托着她对未来所有的希望。
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靠着自己的手艺,在金陵城内经营一家小小的饮食铺子,兜售着肉包子、小糕饼。
万事开头难,况且她没有本钱。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大不了就同那个瞎眼的婆婆一样,挑着担子沿街叫卖。
想来凭借她的手艺,生意也不会太差。
等她积攒了本钱,便在金陵城内租赁一座二楼小房子,开一家小小的门面。
这个糕饼店,不光有她,还有碧桃和丽仙。
碧桃活泼爱说话,正好可以当兜揽客人的焌糟*。
若是碧桃绾着危髻,换上了荆钗布裙,腰系青花布手巾,那个模样一定像极了她早早过世的娘。
丽仙伶俐聪慧,又有眼界,正好可可以让她当大掌柜的,专管店铺的生意和账本。
至于她自己呢,生性愚钝,口齿又笨,只想埋头做糕饼罢了。
年少时她还幻想过自己以后要嫁给一个干干净净的男子,不求多富贵,只求生性善良,会疼惜人就足矣。
如今,呵,不提也罢!
况且若有碧桃、丽仙相伴,她一生不嫁人,又有如何?
三个姊妹,相扶相伴,经营着一家小小的糕饼店……
这是蕙兰设想过无数次,关于她们三个人最美好的未来。
只是,她也知道,这只是一番自作多情的痴心妄想罢了。
从小一起长大,她自然是了解碧桃的性子。
碧桃爱吃、爱玩,爱热闹,热爱一切人世间的繁华,爱那精致的吃食,爱那华美的衣裳,还有那热烘烘的人气儿。
她虽不是自由身,但这些年来在楚云阁也算是养尊处优,过着呼奴使婢的富贵日子,想来是再不能吃苦了的。
至于丽仙……
蕙兰叹了口气,自己却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她虽不相信,丽仙是那等贪恋红尘富贵的女子,也绝非是寡恩薄义之人,但二人之间也愈发地疏离,她再也看不清楚那双秀目之中隐藏着什么。
自从丽仙当上了那劳什子花魁娘子,二人见面的次数少得可怜,一年统共说不上两三句话。
每每花魁娘子出行,她在那人山人海之中匆匆一瞥,只遥遥地望见丽仙那张冷艳的面孔,像是雪山之巅一块晶莹的玉石。
可玉石再美,再珍贵,却是死的,是冷冰冰的,再不似春韭曾经那般炽热的、火辣辣的一颗真心。
蕙兰将做好的槐香紫霞饼用梅红匣儿装好,预备着明日交给蕖香。
一想到蕖香,她的嘴角不由得微微扬起。
她很喜欢这个小丫头,甚至愿意将她们三人的故事托盘告知,不是因为她穷无聊了,而是因为……
蕖香和曾经的丽仙十分相似。
二人的相貌不见得有多么相仿,而是她们身上都有一股像野草般生生不息的劲儿……
那时的丽仙,还不是艳冠女儿河的花魁娘子,只是乡野里的一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春韭。
蕖香拜托她来给素素小姐做各式各样的,她一点都不觉得麻烦,甚至很开心。
因为这两个小丫头相互扶持的关系,让她回想起那段最真挚的情意,当年她们三人也似这般,曾约定好,要同生死、共进退……
如今三人却形同陌路,丽仙与碧桃之间,俨然成了水火不相容的仇人。
有时候,她会想。
如果当初,她们三个要是没有投身到这女儿河,如今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会比现在更好,还是更差?
她不知道,自己这算是后悔了吗?
更不知道那两个人,她们会后悔吗?
……
夜深了,乌云蔽月,月色朦朦胧胧的。
蕙兰从刚厨房归来,房中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
借着外面挂着的灯笼送来朦朦胧胧的光亮,她瞧见角落里坐着个人影儿,身影十分熟悉,以为是深夜跑来的蕖香,便开口问道:“蕖香?”
一边问着,一边要掏出火折子点了灯。
此时乌云散去,月影移动。皎洁的月色照耀在那人身着的华美的锦袍之上,像是无数只想要翩翩起舞的蝴蝶儿。
那皎洁月光照耀在那张脸上,更衬得那张面容清丽异常,恰如渌水中映着一轮净素的水中月。
月下的那个倩影玉面微酡,朱唇轻启,声音虽带着十分的疲倦,却是掩盖不住的欢喜。
“是我,丽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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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得幽兰报知己,一枝聊赠梦潇湘。——佚名《仲春灯下题于春雨话江南室》
*焌糟:是指酒店里的女服务员。
第16章 寻得幽兰报知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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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的那个倩影玉面微酡,朱唇轻启,声音虽带着十分的疲倦,却是掩盖不住的欢喜。“是我,丽仙。”
来人正是花魁娘子陆丽仙。
蕙兰万万没有想到,丽仙会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小破屋子里,一时之间怔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见她呆滞在原地,丽仙微微一笑道:“怎么,如今连你也不愿和我说话了?”
蕙兰回过神来,有些手足无措地说道:“不是,不是……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她们有多长时间没有见面说过话了?
一年,两年,三年……
她原以为,身为花魁娘子的陆丽仙,早已将昔日那份姐妹情谊都掷在身后了。
丽仙如何不知蕙兰的心思,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可曾怨我?”
蕙兰摇摇头,“不怨。”
她不怨,只是有一些寂寞。
“这些年,你后悔了吗?”陆丽仙的话问出口,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蕙兰却舒颜一笑:“我不后悔。”
“当年那般情形,若非你带着我来到这里,我早就是一堆白骨了。”
“更何况……”她稍稍一停顿,眼中闪过柔光,“和你俩在一起,无论哪里我都去得。”
听到蕙兰的回答,陆丽仙明显松了一口气,绷直的后背也稍稍舒缓了些。
她上前,拉住蕙兰的手,真挚地说道:“你不要怪我故意冷落你这么长时间,我自有我的苦衷。”
她的声音哽咽道:“我独自支撑,忍耐了这么长时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她抬起头注视着蕙兰,星眸闪烁,不再是冷滟滟的花魁娘子,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充满生机和朝气的小丫头子春韭。
她紧紧握住蕙兰的手,带着无限的希冀和向往,说道。
“咱们三个,终于能离开这里了。”
……
深夜,在蕙兰房中一张陈旧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小小的铜牌,这是金陵一带最大的钱庄赵记钱庄特制的密钥。
每个在赵记钱庄寄存钱款的大财主都有一把独一无二的铜牌牌,这相当于调兵遣将的虎符,唯有二者合二为一时,才可验证身份,取出寄存的钱财。
这个小小的铜牌,里面寄存着花魁娘子陆丽仙的全部家当,共是白银三千两!
如此,这至关重要的铜牌,就交到了蕙兰手中。
蕙兰却不敢接:“这我怎么敢接……”
三千两白银,这是丽仙这七八年来强颜欢笑才换来的身家,她如何能接。
陆丽仙却一把将这个铜牌硬塞到了蕙兰手中:“只有你接了,我的计划才行得通——”
……
原来自陆丽仙当上这花魁娘子,便一直筹谋着如何和碧桃、蕙兰两个脱身。
这凤妈妈是掉进钱眼儿里的鸨子,必定不肯轻易放她离去。
她绝不愿意嫁给富贵人家做小妾,也不稀罕那臭男人口中许诺的劳什子的正头娘子,唯有一条出路,便是自赎,但须得五六千两银子那老虔婆才肯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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