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千两银子……实在太多了。若是两三千两,倒还能有个指望,渐渐地,她筹谋出一个计策。
自她当上花魁娘子后,所求见者众多,其中不乏有钱有势者,明面上所得的赏赐,几乎全数被凤妈妈搜刮而去。却也还有一些她私自得的,一分不肯多花,悉数都入了赵记钱庄。
一年复一年,一分一厘地积攒下来,终于凑够了三千两银子。
有了这些个银子,也够她筹谋一番了。
她的计划先是让蕙兰出去。
蕙兰是自由身,况且那凤妈妈老早就想打发出门,问题不大。
待蕙兰出门后,让她拿着这铜牌去钱庄里取钱,约摸花费上二三百两银子,就能赎出碧桃来。
待她们两个一走,丽仙没了掣肘,做起事来便方便许多。
她日常行走在风月场中,自然是对这金陵城内的王孙公子各个的秉性了如指掌。
这其中最难伺候、也是最不能得罪的主儿便是那位淮安小郡爷,他爹拜了当今那位权高位重的孤王做了干爷爷,他便拉大旗作虎皮、仗着他爹的势力在金陵城内为非作歹,平昔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
若是平日,陆丽仙对这位无法无天的二世祖都是绕着走,小心伺候着,生怕得罪了。
可若要脱身,如今唯有一个险招,那便是稍稍“得罪”这位二世祖。
那凤妈妈虽爱财,却生性谨慎,见陆丽仙得罪了这位金陵小霸王,恐怕心中得好好地掂量掂量,况且眼见着她年纪越来越大了,不若趁早打发着出门。
如此一来,蕙兰若带着二三千两银子来赎她,那老虔婆必定会放人,将她这烫手的山芋赶紧脱手,免得那位二世祖那日再找上门来索闹。
“什么,你要得罪淮安小郡爷?!不成不成!得罪了他,你在这金陵岂能还有立足之地?!”蕙兰一听丽仙的计划,连忙摆手。
陆丽仙这一招可谓是玩火自焚。
但正所谓那句老话说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若想脱身得自由,又不想嫁给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无耻下三滥的老爷做小妾,这是唯一的方法。
“你放心,我自会拿捏好尺度。”陆丽仙又劝说了蕙兰一通,向她保证,自己绝不会有事的。
蕙兰也知凭丽仙的聪明才智,若有比这更好、更稳妥的方法,恐怕早就想到了。
蕙兰低着头,沉默不语,眼中蓄满了泪水,不断埋怨自己太没用了,丝毫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丽仙去犯险。
今天是如此,当年也是如此……
丽仙却拉着她的手笑道:“蕙兰,你不用担心我。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吗?若是没有把握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嗯……到时候金陵城若是混不下去了,咱们三个不如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吧!”
她突发奇想道:“不若我们就开一家小小的茶寮,就售卖你做的糕点,想来生意定会不错。”
听丽仙如此说,蕙兰不禁心动神摇,似乎已经看见了挂在大槐树下、随风飘摇的茶幌子,闻到了茶的清香,还有各式各样刚出炉果子的香甜……
难道她的幻想,真的就要实现了?
“只是,碧桃那里……我还不从告诉她半分。事到如今,恐怕我的话她也听不进去了……”
丽仙有些无奈地抓了抓自己的鬓角,这个小动作是她从小的就有的习惯。只不过在外面端着花魁娘子的派头,断然是不会做出这种失格的动作来。
唯有最信任的蕙兰面前,她才会流露出最纯真、最质朴的那一面。
见她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蕙兰不由得笑了起来,心中感到一阵温暖,原来她没变。
她一直都是那个小丫头春韭。
说起碧桃,丽仙秀眉一竖,当真生出了几分怒气,“那个妮子想嫁人想疯了吧!竟然挑上了刘鼻涕虫儿那个老货!我真是服了,她还要吃几次亏才肯擦亮眼睛!”
听丽仙说来,蕙兰才知道那个刘老爷的底细。
那位刘老爷常年行走在风月场中,姐儿们背地里都笑他是老不正经,人送外号“鼻涕虫儿”。
碧桃看中这位刘老爷,想撺掇他为自己赎身,不过是瞧着他家的大娘子不管事,这刘老爷膝下又没个一儿半女,若自己嫁过去,虽是个小妾,可胜在年轻貌美,日后若是能得个儿子傍身,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
可碧桃不知道的是,刘老爷的大娘子虽看上去不管事,可钱袋子全都捏在她手上,就连他日常逛窑子的嫖资,花的都是大娘子每个月给他的零花钱。
他家的大娘子,看上去是菩萨心肠,实则手段十分狠辣。岂不闻那刘老爷前前后后也纳过几房良妾,可不出一年半载,全都被大娘子寻了个过错,扫除家门去了。
陆丽仙甚至都打听清楚,那刘大娘子虽没有亲儿子,却要过继一个旁系做养子继承家业,如此一来,碧桃就算嫁过去,也捞不到几个钱,每日仰仗着大娘子的鼻息过活,恐怕是混的连个下人都不如。
若届时再被扫地出门,恐怕就真的是坠入到那十八层地狱了。
蕙兰听罢,才知道丽仙的一番苦心。
也才知道为何那日丽仙要当众羞辱碧桃,为的就是让她断了嫁给刘老爷的念想。
但即便是如此,她还是觉得两个人结怨太深,都是姊妹,为何不能有话好好说呢?
陆丽仙叹了口气,“若是咱们还似当日那般要好,那凤老鸨必定时时刻刻提防着我们三个……”
陆丽仙这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碧桃是个心无城府之人,况且嘴里没个把门的,若是让她知道了丽仙的计划,恐走漏了风声。
若是被凤妈妈知道丽仙竟藏有这么一大笔私房钱,定要搜刮过来。
没了这银子,她们仨想要重获自由,那无疑是痴人说梦。
这些体己银子,是陆丽仙背着凤妈妈积攒下的,且不敢用的是花魁娘子陆丽仙的身份。万般小心,才积攒下这些个银子。
事到如今,蕙兰也才明白,为何这几年丽仙会如此疏远她了。
陆丽仙眉头一簇:“自然。我是对碧桃那小蹄子也是颇有怨言的。当日我们三个一起逃出来,不是说好,要同生死、共进退吗!怎地她一门心思想要嫁人,却置你我不顾?”
“难道这么多年咱们的姐妹情谊,就比不过那些臭男人的花言巧语不成?”她颇为气愤地抱怨道,她这些年没少给碧桃难堪,正为了当初三人共同许下的一句承诺。
看着一脸怒气的陆丽仙,蕙兰没言语,不好说什么。
她的心头,却突然涌现了蕖香曾经说的那句话,碧桃不一定是因为被抢走了男人才同丽仙交恶的,这其中,恐怕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行了,天不早了,我且悄悄出去,装出一个宿醉才归的模样才好。”陆丽仙起身,对着蕙兰嘱咐道:“你也好好歇一歇吧,待明早儿起来,我屋里那个小丫头子怕是又要来烦你了。”
原来陆丽仙一直知道,蕖香和蕙兰十分亲近。
“你房里的那个小丫头,我很喜欢。”蕙兰微微一笑,“她让我想起了曾经的你,聪明、热情,好像有着用不完的活力……”
“曾经的我?”陆丽仙眼中精光一闪,略带几分嘲弄地说,“就连我自己,就都要忘了曾经的自个儿是什么模样了。”
话虽如此说,她的脸上却是说不上的落寞。
“行了,你别送了,省得叫人看见。那件东西你收好了,以后就按咱们今日商量的去做吧。”
陆丽仙披上一件玄色的斗篷,带上兜帽,出了门去。
春夜,湿润而又微冷的风,扑面而来。
她闭上眼,感受着来自女儿河的气息。
今日,她对蕙兰和盘托出自己密谋了四五年的计划,心中不由地一松。
但她却也对蕙兰隐瞒了一件事。
那便是自己若当真开罪了淮安小郡爷无法脱身,那蕙兰和碧桃二人,靠着那三千两银子,后半辈子也能好好过活了。
这是自己能为她们两个做的最后一件事。
也算是兑现了自己当初的那个承诺。
“呵,像我?”想起蕙兰的话,陆丽仙自嘲的一笑。
“小丫头,若你真聪明,就不要走上我这条老路。因为,这可是一条不归路……”
夜深了,她的倩影在夜色的掩映下慢慢消逝,像是一朵夜玫瑰,盛极,艳极,却是孤芳自赏,也寂寞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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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碧桃销恨犹堪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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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兰将那一小枚铜牌用手帕子包好,紧紧贴在自己的心口处安放,时时刻刻感受着那块冰冰凉凉小铜牌子,这才安心。
这块小铜牌虽是冰冷的,可这背后却是丽仙那一个炙热的心……
原来从始至终,丽仙都不曾改变。
为此,蕙兰十分感动,却更是心酸。
这些年,丽仙独自一人,步步为营,这该有多苦啊……
又想到碧桃,也是对丽仙误会颇深。
事到如今,只有将实情托出,才能解开二人的误会。
但现在还不是尘埃落定之时,若自己提前告诉了碧桃,恐怕节外生枝,打乱了丽仙的筹谋……
蕙兰犹豫再三,还是不对碧桃说实情了,但要悄悄地透露个风声才好。
她打定主意了,明天一早,她就去找碧桃!
如此这般,这一夜,她躺在床上,既激动,又兴奋,又隐隐不安,又重新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向往,翻来覆去,思绪万千,直到天蒙蒙亮才睡下。
待她朦胧醒来,忽听门外蕖香的声音拼命地拍着门,大声叫道:“蕙兰姐姐,大事不好了!丽仙姐姐和凤妈妈当面吵起来了,你快去劝一劝吧!”
蕙兰猛地一惊,也顾不上尚未梳洗,便开门问道:“她们怎么会吵起来?!为什么事?!”
蕖香急切地喊道:“说是昨天晚上,凤妈妈便将碧桃姐姐卖给别人了!”
……
一个时辰前,楚云阁静悄悄的,□□愉的公子姐儿们尚在清梦之中,唯有那花魁娘子却要出门去。
天未亮,陆丽仙便梳洗完,换上一身浅绿轻纱的素净衣裳,准备同冯太尉家的小衙内一同到城外清虚观打醮去。
谁知刚坐上轿子,忽听到楚云阁门前看大门的两个小厮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那里插诨打科,一个说道昨日一位小官人出手可真大方,手中使钱如同那天女散花一般散漫,便是他们这一等看大门的小厮们都得了一二两银子的赏赐。
另一个“哎唷”一声,抱怨自己怎么昨儿个不当值,跑到城东的聚源坊赌钱,不但没得了上次,反而输了几百文钱。
陆丽仙坐在轿中,闭着眼养神,昨夜她几乎一夜都不曾合眼,到底有些劳累。
待要起轿离开时,忽听到那一个小厮酸溜溜地说道:“嗐,你可别提了。昨日大半夜,赖主管说碧桃姑娘要走,叫我前去搬箱笼。前前后后搬了十多个箱笼,可把我累得半死!谁道只得了十来文的赏钱,难不成我是那街头要饭的叫花子吗?!嘿!碰见这趟差事,可算我倒霉!”
这一句话,陆丽仙听在耳内,如同惊雷一般。
什么叫做碧桃要走?!还要小厮搬箱笼?!
真有此事??她怎么不知道!
“停轿!”
她忙急喝一声,不待黄莺儿前来搀扶,便一阵风似地下了轿子,回了楚云阁,直奔着碧桃日常居住的桃花源,推开门一看,果然已是人去楼空,就连那些钗環箱笼,已是搬空了的。
见此情此景,陆丽仙犹如一桶水顶门上直灌到脚底下,正不知所措之际,忽听到门外有小丫头子说笑之声,扭头一看,正是原先服侍碧桃的小丫头子。
她一把抓住这个小丫头子的手,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厉声问道:“你家姐姐呢?哪去了?”
那小丫头子见那花魁娘子陆丽仙脸上一脸煞气,就如那雷霆暴雨之中的牡丹花一般,吓得战战兢兢地说道:“碧桃姐姐……昨日晚上就被人赎走了……”
“是谁!碧桃被哪一个赎走了?!”陆丽仙呵斥道。
那小丫头子颤颤巍巍地说道:“碧桃姐姐是昨天半夜走的,我真不知道……花魁姐姐去问问旁人吧……”
听了这话,陆丽仙拽着她的手腕的力度又大了几分,那小丫头子吃疼却不敢出声,浑身直哆嗦,正苦苦捱着,忽听到陆丽仙冰寒着声音说道:“你去把凤妈妈给我叫来,就说我有话问她。”
那小丫头子原本吓得快哭了,得了这句话,就急匆匆去请凤妈妈了。
过了半晌,那凤妈妈才不徐不缓地走过来,瞧见如同一尊怒目菩萨端坐在那里的陆丽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的儿,一大早上,你这是和谁置气?你不是要同赵老爷家的小衙内去清虚观吗?快些起身罢,免得叫小衙内久等——”
陆丽仙缓缓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凤妈妈那张老脸,一字一句道:“听人说,你把碧桃给卖了?”
凤妈妈眼中精光一闪,面上却不露声色:“哎唷唷,这话说的,什么叫做卖?那可是一桩千载难逢的好姻缘,那碧桃姑娘是心甘情愿组走的!”
一边说着,一边招了招手,让丫鬟给陆丽仙奉茶,“怎么?这事儿你竟不知情?嗐,这就是她这个做姊妹的不是了,怎么临到头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呢——”
“啪——”的一声,陆丽仙不接小丫头奉来的茶,而是直接将茶盏摔在了凤妈妈面前的地砖上,那茶汤就溅在了凤妈妈的大红锦裙上。
凤妈妈眉毛一挑,眼中简直要喷出火来,沉甸甸的耳铛晃得直响,倒吸一口气,却又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女儿,你生气归生气,可别叫那茶盏子的碎渣子弄伤了你的那纤纤玉手,明儿晚上,县太爷还叫你去弹奏一曲《西江月》咧。”
“当初我怎么与你说的,你若要卖她,需得跟我说一声。怎么,敢情是你年纪大了,糊涂了,记不住事情了?”
陆丽仙昂起头与凤妈妈对视,冷艳冰霜,眼中是滔滔不尽的怒意。
这凤妈妈早就是人情世故里千滚万滚的老油条,她早就料到陆丽仙会闹这么一出。昨天晚上赶着将碧桃卖了,就是瞧着陆丽仙陪徐侍郎喝酒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若提前被她知道了,保不齐这一桩好买卖又要黄了!
如今卖都卖了,赎走碧桃银票都揣进她的兜里了,还怕甚么!顶多被这个自以为翅膀硬了的贱丫头抢白几句罢了!
只是,这事她自以为做的滴水不密,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
陆丽仙和凤妈妈二人大吵起来这一事,早就传遍了楚云阁。
那一等尚在睡梦中的姐儿,纷纷被好事的丫头子摇醒,一脸兴奋地说道:“我的姐姐,快别睡了,快去看好戏,错过可就没有了!”
那些姐儿们一听这话,连忙爬起来,也顾不上梳洗,心急火燎地就去瞧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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