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太后令人给摄政王奉了茶,依旧低着头看着棋盘中的棋子,淡淡道:“托摄政王的洪福,如今这天下国泰民安,子孙昌盛,哀家自是一切都好。”
颜巽离并不深究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起身道:“今日是她生辰,我来看看她。”
提起“她”,上官太后的波澜无惊的眼神,也微微触动,带着几分怀念和惋惜道:“她若活到今年,也该有三十五岁了……”
颜巽离黯然不言,独自离去。
……
颜巽离独自上山来。
本朝皇宫依山而建,这翠微山接连着大内后花园,相比较于皇宫大内的雕甍画栋,朱栏彩槛的繁华,这翠微山因孤峰高耸,隔绝人烟,更显清幽,人迹罕至。
白日将尽,暑热尽消。山风乍起,山林唰啦啦地响了起来,如听万壑松涛。这翠微山上松柏众多,绿荫繁茂,白日里本就不热,日落之后,山风似从天而来,带着冷月寒星的凉意和银河的氤氲之汽,此时又多了几分“高处不胜寒”的清冷幽绝。
天已黑沉,四下昏暗,颜巽离因熟悉这每一块台阶,借着黯淡的冷星,并不点灯,依旧独自上山来。
待他独自走了九百九十九个台阶,终于来了翠微山山巅之上,只见山巅一片光洁之色,恍若水晶,光耀夺目,非似人间,已到了仙界。
原来这翠微山山巅之上是个天池,这天池的湖水一平如镜,清澈异常。此时静夜沉沉,浮光霭霭,乌云散去,露出一轮光洁的明月。皎洁的月色照拂在如镜面般的湖面上,将天地之间融为一色,美奂绝伦,恍若到了仙界。
山风拂过,暗香浮动。这天池旁种满了芍药花,眼下虽已是立秋时节,却因这翠微山上气候不同,又得皇宫大内的能人巧匠们精心呵护,因而此时仍盛开了大丛大丛的芍药花,香气弥漫,在月色下摇曳生姿。
颜巽离自然知道这里每一株芍药花的名字,有花奴儿、冠群芳、宝妆成、醉西施、袁黄冠子、合欢芳、八仙过海,皆因这里的每一株芍药花,都是他亲手种下的。
这芍药花丛中央,宛似立着一个人影,衣袂飘飘,宛若姑射仙子,仔细看来,并非真人,原来是座白玉雕成的玉像。
这玉像与生人一般大小,是个身穿宫装的女子,年纪约摸十八九岁,面容倒是和上官太后有七八分相似,不同的是,这位女子眉梢眼角,颇有天真稚气,嘴角边微露笑容,说不尽的妩媚可亲,眼下有一点淡淡的桃花痣,更衬得那双秀目明眸流盼,风致嫣然。*
此时山风吹拂而过,她身上淡黄色绸衫微微颤动,衣袂飘飘,宛若凤凰台上乘风离去的仙人。
更妙的是,她那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采飞扬。仔细看来,原来这一双美目乃以黑曜石雕成,借着溶溶月色,黑曜石隐隐有光彩流转,浑然天成,更添几分天姿灵秀,意气高洁。
这玉人已是如此,若是真人,遥想又该当是如何的顾盼神飞,明艳动人,那“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绝世佳人,也不过如此。
只是不知,这位玉人,究竟是何人?
……
颜巽离独立在这玉人前,昂首抬起头,静静地望着她,凛若冰霜的面容竟露出了少年般青涩的笑容,仿佛重返故土的游子,又似是雨雪霏霏归来的故人。
他望着她,心中既是喜,又是忧,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孤山之上,形单影只,茕茕孑立,沉默半晌,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用着沙哑嗓音和不易察觉的颤抖说道。
“晴滟,我来了。”
原来这个玉人,正是上官晴滟。
上官晴滟,天下闻名的上官三娘子,是声名赫赫的京兆上官氏长房一脉嫡出的女儿,是上官太后的亲妹妹,是镇国将军沈承影的妻,是万姓敬仰的巾帼女英雄。
可她,上官晴滟,除却这所有的一切,她也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是他永远无法忘怀的白月光,是他掩藏在心底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是他触不可及的身影,是他失之交臂的此生挚爱。
可在她心中,他又算的了什么?
他凄然一笑。呵,只能是和她夫君义结金兰的三弟吧。
十三年前,北金国围困燕州,沈承影和上官晴滟放弃闲云野鹤般的逍遥日子,北上守城,抗击敌军。那时他虽身在行伍,有心相助,却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百夫长,无足轻重。彼时当朝宰相林若晦独断朝纲,要放弃燕州,南渡迁都,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性命危在旦夕。
为了解燕州之围,他舍弃苍梧子孙的尊严,在晋岭融氏门前长跪了三天三夜,恳求融氏家主出手相助。
三天三夜,他水米未进,形容消瘦,全身力气已经耗尽,只靠着心中的信念强撑着,他口上虽说为了解救他的结拜大哥。
实则,他清楚,他更是为了她。
他不是和她同生共死的夫君,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些。
终于,融氏家主融震点头答应,愿意出手相救。他欣喜若狂,没想在他出兵相救之前,却传来了燕州城破,沈承影伉俪以身殉国的消息。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他带着融震亲笔书写的密信,要骑上快马,日夜星驰到燕州,有了晋岭融氏家主的亲笔书信,他可以调动北方重镇的兵粮,如此一来,燕州之围便可迎刃而解。
可当噩耗传来,他吐了一口鲜血,眼前一黑,却强忍着不让自己晕过去。
他紧紧攥住那个报信之人的衣襟,如淹死的水鬼索命般厉声喝道:“你再说一遍?!是谁从燕州城楼跳下去了?!”
传来报信之人战战兢兢地嗫嚅道:“是沈将军和上官三娘子……”
他至今还记得,那是一种怎样刻苦铭心的痛。
是活生生的用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开膛破肚,将他那一颗鲜红跳动的心肝血淋淋地剜了出来。
一刀,一刀,又一刀……
他又是那样的清醒。
他已经错过了她,眼睁睁地看着从小长大的她,成为了别人的妻。
如今,他竟是和她阴阳相隔,就连那一句“大嫂”,再也无法叫出口了。
……
沈承影和上官晴滟以身殉国后,举国哀悼,老百姓们为祭奠他们伉俪,在全国各地都修整了庙宇,为他们夫妻设立了神像,以供祭祀。
别处,上官晴滟永远是和她夫君沈承影并肩而立,伉俪情深。
唯有这翠微山上,只塑有她一人的玉像。
这座玉像是上官太后上官晴潋所立,她极为宠爱这个嫡亲妹妹,她们生母因难产而死,只留这么点骨血,姊妹在诺大的上官氏家族,相依为命。上官太后未宫前,手引口传,教授了这位妹子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妹,其情状有如母子。
后来,姐姐上官晴潋选秀进宫,当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对这个妹妹更加宠爱,赏赐不断,更许了她可以自由出入大内的特权。待这位妹子长到十五岁,已是名动京城的绝代名姝。
彼时,上官皇后正为这位嫡亲妹子,在王孙贵胄之间挑选一门好亲事。谁知,在一个仲夏夜,名门贵女上官晴滟竟和白衣相公沈承影私奔了。
虽沈承影也是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又有着闲云野鹤般的飘逸人品,但他出身实在卑微,一介布衣。虽沈承影后来因屡建奇功,被追封为镇国大将军,上官太后却耿耿于怀,认为若非沈承影拐走了自己的妹妹,那么妹妹就不会以身殉国,红颜薄命。
因而,上官太后不喜沈承影将军,令人在这翠微山山巅之上只单独修了一座妹妹的白玉雕像,以此悼念。
虽说此玉像是上官太后所立,可是这玉像周围的芍药花,一株一株,皆是颜巽离亲手种下。
上官晴滟生前十分喜爱芍药花,每每他来到这里,看到芍药花丛中的玉像,一如她生前模样,转身,回眸,明眸流盼,笑着对他说道:“阿离,你看我簪着这一朵‘花奴儿’,好不好看?”
她怎会有不好看的时候。
在他心中,就算是这世上最娇艳的芍药花,也比不上她一丝一毫。
可他年轻气盛,却永远不肯承认这一点,只会红着脸别过头去,别扭地说道:“快摘了那花儿,咱们好打马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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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晴滟玉像的描写参考了金庸 《天龙八部》里“第二回 玉壁月华明”里段誉初见玉像的内容。
第74章 知是九秋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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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巽离独坐在上官晴滟的玉像前,拿出带上来的酒,与万壑松声相和,独自饮了起来。
年轻时,他是千杯不醉。
后来,他身份尊贵,无人再敢灌他酒了。
现在,他唯独在她面前,只喝了半坛酒,就有了七八分醉意,此时山风呼啸,万壑松涛,冷清的月光下,他高大威猛的身影摇摇晃晃,玉山倾倒。
他醉了,抬头,望着她,眼神迷离,轻声呢喃道:“晴滟,今日是你的生辰。呵呵……算起来,我们认识都已经有三十年了。”
“你还记得吗?咱们初次相见的时候。五岁那年,你扮成个小子,来我家给太爷爷贺寿。那时,我那些大哥哥们都欺负我是个没爹的野种,正出气揍我,你瞧见了,冲了前面,挡住我,硬气说,以后我就是你小弟,要欺负我,先得问问你答不答应。”
“我的那些哥哥只当你是跟来的小厮,哈哈大笑,都往你身上丢泥巴,啐吐沫。直到跟着你来的嬷嬷大叫了起来,他们才发现,原来你就是上官氏最尊贵的嫡女,登时吓得赶紧逃走了。”
“晴滟,你知道吗?我的那些哥哥们,当天被太爷爷拎着棍子狠狠揍了一顿,还罚他们三天不许吃饭,还要脱光了衣裳,背上荆条给你请罪去。哈哈哈,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的那几个大哥哥吃瘪。”
颜巽离放声大笑起来,一如当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小子,快活,肆意,勇往直前地活着。
可是笑到最后,他已经长了皱纹的眼角竟有几分酸涩,却是冷泪盈眶。
无论他说什么,无论如何回忆当初,已是物是人非,阴阳两隔。
他就算是立刻死了,也无法和大哥沈承影那般,和她并肩携手而立。
他早已泪珠盈眶,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滚下衣衫,又强笑道:“晴滟,你永远那么年轻。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我却两鬓都生了白发。想来再过不了多久,我就变成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子了。”
举杯望明月,对影成三人。
他独饮,她不语。
一坛酒见底,他的眼神愈发迷离,意气风发褪去,只剩下形单影只的凄楚苦寂,他抬起头,痴痴地望着上官晴滟的玉像,低声说道:“明明,是我先认识的你……可是你最后却选择了大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长啸一声,龙吟般的啸声直上天际。
可是在这空无一人的翠微山,满山谷只回荡着他的声音,除了万壑的松声,再无回应。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直到现在,你都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他的声调由最开始的激动,逐渐变得冷却,像是孤魂野鬼一般,在山巅之上的夜风呜呜幽咽。
她生前没有告诉他答案,更何况她已是香消玉殒,已在九泉之下。
他永远等不到她的答案。
……
不知不觉,天已熹微,山巅上金光四射,旭日初升。
颜巽离喝醉了,又吹了一夜的山风,饶是他素来精壮,却因伤心,感染风寒,头昏沉沉的。
“原来你在这里。”
忽然之间,山巅上传来一个声音。
颜巽离回首一看,却见万丈金光之中,有一个身影,无论面容还是身段,都和那上官晴滟的玉像有七八分相似,他瞳孔骤缩,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待那人走进,仔细看来,却是上官晴滟的嫡亲姐姐,当今的太后娘娘,上官晴潋。
颜巽离眼中的愁苦和痴情尽都散去,又恢复了那个冷静自持的摄政王。
“宫中不见摄政王,直乱了一个晚上。哀家想着你前一日上山去,只当早下来了,却是一直在这里。”上官太后说道,“来人,你们几个,且扶摄政王下山歇息。”
颜巽离站了起来,身形略略不稳,却酒意尽褪,冷冷道:“无需太后费心,本王还清醒着呢。”
他拂去了衣襟上的芍药花瓣,大步流星,正欲下山去。
上官太后却出声说道:“呵,听说摄政王昨儿个已经向哀家的娘家上官氏下了聘礼,哀家今日才知晓,这里向摄政王道喜了,只是,哀家不知,摄政王却向哀家的娘家下了聘礼,却未说明到底要迎娶的是我哪一位侄女,哀家不知这是何意?”
颜巽离讥笑一声,丝毫不在乎地说道:“太后娘娘共有三个嫡亲侄女,四个旁系侄女,本王想娶哪个,就娶哪个。再者说,本王若是都娶了,又有何不可?”
此话,极尽嘲讽,简直是不把京兆上官氏放在眼里。
上官太后面色一冷,却也不能发作。
她自然是听出了颜巽离话中嘲讽之意,可是她又能如何呢?
要怪,就只能怪赫赫扬扬、绵延数百年的京兆上官氏一代不如一代了!
真是没想到,簪缨世族的京兆上官氏,偌大的家族,男儿们只知贪图享乐,竟找不出一个肯踏实读书、入朝做官之人!
如今的家主,便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上官环,他本就是个鼠目寸光,贪图富贵之人,眼看着轩辕一脉气数将尽,竟不顾她这当朝太后的颜面,竟要和那狼子野心的颜巽离上赶着联姻,真是无耻至极。
她虽贵为一朝太后,却也是无能为力。
说到底,那京兆上官氏不是她当家,这前朝后宫,也不是她说了算。
自先帝驾崩后,她虽成了太后,却没有子嗣,只得从轩辕氏旁系过继了一个小子当儿子,扶上了皇帝宝座,便是当今的小皇帝轩辕章。
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不知何时,就成了别人的刀下之魂,眼下,她能做的,唯有自保而已。
“呵,摄政王看上哀家的哪个侄女,自然是她的福气。说起来,除了家中那几个,哀家倒还有一个从未谋面的侄女。”上官太后走到上官晴滟的玉像下,点了一炷香,悠悠说道。
这句话一说出口,摄政王颜巽离眉头一蹙,怎么,上官家还有女儿?他怎么会不知道?
只见上官太后双掌合十,对着上官晴滟的玉像虔诚地念道:“好妹妹,你若有在天之灵,就保佑哀家早日找到你亲生的那个孩子,哀家定当将她当做自己的孩儿一般疼爱。”
颜巽离的身形为之一颤,瞳孔遽缩,什么?晴滟的女儿?!他极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晴滟和我大哥并未留下子嗣,怎会有女儿?!”
上官太后并不回身,冷笑道:“摄政王,就算你料事如神,又怎能知尽这天底下所有的事?哀家前些日子见了一个从金陵来的老嬷嬷,她原是金陵刘家村的人,十几年前,她曾贴身服侍过晴滟。她说,晴滟在金陵便已有了身孕,当时虽未显怀,但据她大半辈子为妇人接生的经验,断定晴滟怀的定是一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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