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姬公主寻到许义山,他正在孤身一个人,站在偏僻的角落里,弯下腰来,细心地采撷着各色菊花上的嫩芽。公主府上的菊花名贵品种极多,外面难得一见,趁此机会,多多采撷些嫩芽,好制成菊花茶。
“许相公,你若是要这菊花嫩芽,我让下人帮你摘最嫩的芽,如何?”玉姬公主风情摇曳地走了过来,石榴裙一摆,摇摇晃晃地站在许义山面前。
许义山并不抬头,依旧是采撷着菊花花瓣。
“你抬抬头瞧瞧我,我的面容,可比这菊花差半分吗?”玉姬公主眉黛低横,秋波斜视,稍稍提着石榴裙,露出绣花鞋来,若有若无地擦过许义山的衣衫下摆。
许义山的手一滞,低着头,并不言语。
“许相公,你当真如此薄情?你若投靠了我,不仅可以当茶魁首,来年春闱,我叫你当上真正的状元,如何?”玉姬公主早已春心难耐,自宋易之死后,她空房寂寞,一直未寻觅得如意郎君。眼前这个许义山,无论是相貌才情,她都喜欢得不得了,心中饥渴极了,恨不得立刻成双。
许义山缓缓站起身来,将手中已经采撷的花瓣,尽数都撒在了地上,冷笑一声,“这地方不干净,哪怕是再名贵的花,也是脏的。”说罢,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你——!”玉姬公主气得两靥发红,花枝乱颤,“好你个许义山,得罪了我,我看你如何还在京城立足!”她一双秀目之中闪过阴戾,她得不到的东西,哪怕悉数毁去,也在所不惜。
“公主……”冯宝宝在身后,嗫嚅地说道。
“有甚么事,说!”
“外面的人,全都到齐了,都等着公主呢……”
宾客悉数到场,主人家一直不出现,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玉姬公主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胸脯子上上下下起伏,稍稍平复情绪,这次挂上了那一副对一切都毫不在意的表情。
冯宝宝暗自喘了口气,他实在深知玉姬公主为人,心中不由得为那个茶痴许义山捏了把汗,恐怕他没有好果子吃。
……
“许相公,你且等一等——”
许义山满腔气愤地出了公主府,身后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以为仍然是玉姬公主的纠缠,转过身来,面带几分怒色,没好气地说道:“干什么!”
看到面前的女子,不由得怔了一怔,这个小丫鬟,并非是公主府上的丫鬟,好像是……
“咦,你不是镇国郡主身旁的丫鬟吗?”
“许相公,我可追上你了,我叫小橘,正是镇国郡主身旁的丫鬟。”小橘气喘吁吁地说道。
“哦?镇国郡主今日也在此?”听到沈红蕖在此,许义山的面容稍稍缓和了些,世人虽然对这位镇国公主评价颇为不堪,但他是“茶痴”,自认为沈红蕖既然懂得那“梅间雪”,必不是个贪图富贵之人,因而对她颇为敬仰。
“许公子,你上次不是问我家郡主,那位也懂得‘梅间雪’的故人是谁吗?他此刻也在京城,你若想相见,可往此处找他。”小橘往许义山的手中塞了一个纸条。
许义山内心激动不已,展开纸条,上面写道:衡芜书院,林疏玉。
……
后花园中,众书生们正彼此攀谈,交流连络之际,侍者高声唱道:“玉姬公主。”
周围一下子都安静了,众人皆都屏息瞩目,想要一睹玉姬长公主的芳容。
刘玉郎伸着个脖子老长,踮着脚想从人群之中瞥见玉姬公主的芳容,只瞥了一眼,见到风华绝代的玉姬公主,身子早已酥麻,魂魄先失,他今日此番前来,为的是攀上玉姬公主这棵大树。万万没想到,玉姬公主本人,竟如此这般美貌,花街柳巷的姐儿,全都加起来,也比不上玉姬公主一丝一毫。
“晚辈谢玄见过公主,我家祖父常常说,公主不但长得是国色天香,更有是朝中一棵大树,若非有公主在,朝中局面不会如此安稳。”谢玄赶上去献殷勤,他虽早就见过玉姬公主,但当时有谢佻在,压根轮不到他和玉姬公主说话。
玉姬公主瞥了他一眼,嬉笑道:“哎唷,这不是谢家的老二吗?你如今是甲榜第二名,可是争气了,人都说你哥哥不错,我瞧着你丝毫不比他差。替我向你祖父问好。”说罢,用纤纤玉手,轻轻地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带来一阵阵香风。
谢玄年纪轻轻,哪里经得住这个,早已被玉姬公主迷得晕头转向,点头称是。
只见玉姬公主环佩叮咚,走至鲁仲面前,为他斟了一杯菊花酒,“鲁会元,大才子,我敬你一杯。”
鲁仲赶忙放下手中的蹄髈,油腻腻的手在身上蹭了两下,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多谢公主。”
见到本次会元如此粗鄙不堪,玉姬公主兴致缺缺,面上虽还挂着笑,却推脱自己要陪其他客人,正转身欲走,面前却扑倒一个人,“咕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说道:“公主,公主,刘某人一见公主便倾倒,愿投在公主府上,哪怕做个扫地的小厮,我也愿意。”
玉姬公主眼神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厌恶,跟在一旁的冯宝宝上前俯身道:“这是末榜的刘揩炎,外号叫做刘玉郎的,本次东篱宴并未邀请她他,但他自称是鲁相公的随从,门房便让他进来了。”
玉姬公主本想抽身离去,但今日被许义山羞辱,心中憋了一股恼火,心生捉弄之意,对着拜倒在的刘玉郎说道:“你既想跟在我身旁,也不是不可,不过,我要看看你有忠心。”
“我为了公主,死也值得!”刘玉郎听玉姬公主如此说,心中以为有戏,狂喜道。
“既如此,那你就脱下这身长衫,学两声狗吠。”玉姬公主的秀目之中流露着一片冷意。
众人一片哗然。
在场的宾客都是读书人,他们都瞧不起刘玉郎这番作为,但玉姬公主这句话,让他们心中大为不爽。
鲁仲上前,欲要将刘玉郎拉起,义正严词地说道:“揩炎兄,我们读书人不可失了骨气,咱们走吧。”
“呵,鲁会元当真有骨气。”玉姬公主讥讽道,“偏偏我这府上,最容不下的就是有骨气的人。”
刘玉郎面露尴尬之色,眼见玉姬公主就要离去,立刻甩开鲁仲的袖子,趴在地上,火急火燎地脱下了身上的长衫,跪地磕头,“汪汪”的叫了两声。
周围一片寂静,刘玉郎如此下作,实在是有辱读书人的斯文,让众人颜面扫地。
玉姬公主开怀大笑,“有趣,有趣!你今日便留在府上,不必回去了。”
刘玉郎喜得眉开眼笑,“多谢公主,多谢公主!”
鲁仲愤慨离去,却忽然想起来姬澄明,一回头,却发现人群之中,并无他的身影。
……
小花园中,戏台子上的戏子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唱的是金陵笑笑生写的话本《桃叶渡》,讲的是名为桃叶的少女,因家道中落,便卖入娼门之中,流落风尘,幸而成为贵公子王献之的爱妾,得以有了立身之地,却因正妻妒忌,惨遭陷害,桃叶不忍欺辱便落水而亡,她的魂魄徘徊在桃叶渡,日日夜夜护送着往来渡江的王献之的故事。
这故事虽不是什么新奇故事,但因这台上的小戏子口齿伶俐,唱得声情并茂,传神动人,正正勾起台下人的一段惆怅心事。
一位美人坐在台下,她见戏台上那名扮演“桃叶”的小旦饱含冤屈,自投水中,以证清白,轻轻叹了一口气, “赏。”
旁边的侍女应了一声,“镇国公主有赏。”便从桌子旁堆满的散钱内抓了好几把,说着,向台上便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
她站起身来,身后一连串的婢女恭声说道:“镇国公主。”
“看了这会子的戏,我也乏了,要去外面赏花走走,你们就不必跟着了,让小戏子们继续唱着,我便走边听着。”
“是。”
自上次的阮儿被颜巽离打死后,沈红蕖有许久时间没到这玉姬公主府上。她今日此番前来赴这东篱宴,为的就是见到许义山。
尽管如今有有素姐姐的倾力相助,也不过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她要寻到更多的人来帮助自己。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许义山,若他能够助自己一臂之力,那是最好。
到底有多少胜算,她并无把握。
但是,哪怕注定要失败,她也要试一试。
戏曲中的桃叶宁死不屈,自投河中以证清白。可她不能,她要活着,不为自己,为的是那些含冤而死的故人们。
她独自漫步在这香径之中,心中思绪万千,一阵清风吹拂,花枝摇曳,她的发髻有些松弛,稍稍一动,头上的芙蓉花簪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身旁并无婢女跟随,她正要弯腰拾去,忽然,一只手,却先将她的芙蓉花簪拾了起来。
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之中,透着淡淡的青色。
她抬手拢了拢头发,抬头看到替自己拾起金簪之人,逆着光,她的瞳孔微微一缩,看不真切,心中却是没由来的一痛,待看清眼前之人,那一刹那,是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忽的一下,眼圈一红,竟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只听远处茱萸花坞里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那小戏子们咿咿呀呀地唱着悲欢离合,“裙腰芳草拒长堤,南浦年年怨别离。水送横波山敛翠,一如桃叶渡江时。”*
原来那桃叶虽成了河畔里的女鬼,却因一腔痴情感动了上苍,上苍便让她成了水神,庇护渡船的众生,她也因此,能够再和王献之相见。
只不过这次相见,却是人神两别。
从此后便是襄王有梦,神女无情。
沈红蕖痴痴地站在那里,芙蓉面上滚下两行清泪,就连她自己也不知,见到一个陌生之人,为何自己会忽然流泪。
许是这戏台子上的小戏子们唱得太动情了罢,许是那戏词勾起了她悼怀念故人的情思罢,她有些举足无措,狼狈万分,她想掏出手帕子,却遗落在别处。想要抬手用衣衫去擦拭泪水,但如今的她身着华衣锦服,那般雍容华贵,却唯独不能拭泪。
忽然之间,她面前出现了一个叠的方方正正的手帕子,原本是极冷的苍翠,却已经洗得泛了灰白,那颜色倒多了几分温雅的感觉。
“用吧。”那人低声说道,是沙哑至极的黯淡。
她稍稍一犹豫,便接过了手帕子,拭去了面庞的泪水,她的泪水沾染了脸上的胭脂和铅粉,在手帕子上留下一道绯色和白色的水痕,是一朵朵飘零的花瓣,落入了流水之中。
“谢谢。”她重整了妆容,稍稍恢复了镇定,口吻之中带着几分强装镇定。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并不抬头看他。
“请问公子姓名,我让婢女将这手帕子洗净了,再换给公子。”她心绪稍稍平复,微红的双眼打量着面前之人,只见他身材消瘦,面容清癯,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寂和萧瑟,像是傲立在悬崖边、生长在石头缝中的苍柏。
“不必。”他低下头去,仿佛躲避着她的视线,口吻冷淡,拒人千里之外地说道。
见他如此冷淡,她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了一分恼怒,便将手帕子还给了他。
她转身就走,他却猛地抬起头,开口说道。
“你不开心吗?”
“开心?”她止住了步伐,微微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无悲无喜道:“我只是,继续活着罢了。”
活着,完成她的使命。
她走后,他的眸中,才仿佛咆哮的海浪一般,翻滚着是无穷的思念和眷恋,他握着那条手帕子,紧紧攥到了手心之中,还存留着她的温度,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绷紧了全身的筋骨,才克制住想要告诉她一切的冲动。
她没有认出我。
这样也好,曾经的陆霁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如今的姬澄明,也只是活着而已。
……
“澄明兄,原来你在这里!”
鲁仲寻了过来,却瞧见他独身立在水畔,神色寂寥,上前说道愤愤道:“澄明兄,这里不是你我二人该待的地方,咱们走吧。”
姬澄明点点头,和他一起离去。
“咦,澄明兄,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可是哭了?”
姬澄明走在前面,并不回头,声音沙哑。
“刚刚风大,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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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自宋人曾极的《桃叶渡》。
第115章 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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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仲絮絮叨叨地说刘玉郎丢失了读书人的颜面,拜倒在玉姬公主石榴裙下的事情,姬澄明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忽然,鲁仲直勾勾地问道:“你刚下是不是见到镇国郡主了?”
姬澄明眸中闪过惊讶之色,“嗯”了一声。
“你觉得,她是世人口中所说的,为了贪图富贵,依附上摄政王的红颜祸水吗?”
“她不是。”姬澄明十分干脆地说道,并没有一丝一毫地犹豫。
“澄明兄,你跟我去个地方。”
鲁仲拉着姬澄明来到京城内一个极为偏僻的小庵,名为“琉璃庵”,这小寺里只有一个既聋又哑的老尼姑,还有一个小尼姑。鲁仲拉着姬澄明进了琉璃庵,指着佛堂至之上供奉的一个小小牌位说道:“你知道这牌位是谁立的吗?”
姬澄明看着那个牌位上刻着的“虾子巷”三字,不言语,低下头,睫毛却微微地颤抖。
“我悄悄告诉你,这是镇国郡主在此供奉的牌位。她每逢初一,十五,便来此处烧香。我是山东人,但在金陵带过一段时间。去年,金陵城内一场大火,虾子巷死了有二三十口人,官府不闻不问,视老百姓的生命为蝼蚁,只有沈姑娘还惦记着他们。如此重情重义之人,绝不是世人口中那一等贪图富贵的人。”
姬澄明注视着鲁仲,似乎没料到,外表如此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内里竟然如此细心。
鲁仲挠挠头,嘿嘿笑了笑,继续道:“那日,我闯进大觉观里,当面质问她,她虽未回答,但我却瞧出了她眼神中的挣扎,和绝望。”
“所以——”
鲁仲突然正色道,“澄明兄,你我二人都同中了进士,我敬佩你的为人,更知你的学问远在我之上,但是到了明春殿试,我绝不会相让。我要中状元,等到那时候,我要再当面去问一问沈姑娘,她为何要这么做。若她当真有苦衷,我当上状元后,会比现在更能帮助她。”
姬澄明眸中闪过惊讶之色,鲁仲看似愚钝,实则心中比谁都清楚。他沉默了许久,嘴角微微上扬,“鲁仲。”
“这状元之位,我也不会让给你的。”
……
还有十五日,便是冬至了。
京师最重此节,寻常百姓,要祭祀祖宗,天子则要到南郊圜丘祭天。今年南方水患,北方边境不安,灾异屡见,国难当头,更要祭祀上天,为国祈福。
只是,朝中大臣人人心中猜测,今年冬至,究竟是何人祭天?
冬至祭天的仪仗皆已准备齐全,小皇帝轩辕章却忽然声称自己感染风寒,太医嘱咐只能卧床休息,难以在寒天腊月中祭天,便委托摄政王颜巽离代为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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