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不少白衣考生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原先不敢肖想的前三甲位,也不再是痴人说梦了。
殿试的前一日,鲁仲仍在菩萨庙中温习功课,明日就是最要紧的殿试,此时的他心绪烦乱,也无心读书,忧心忡忡地问道:“澄明兄,明日殿试,会出什么题目?”
姬澄明只是抱着一本《道德经》翻看,随口应道:“这事我哪里会知晓?”
“反正也看不下书,咱们且猜一猜,若你是考官,你会出什么题目?”
姬澄明眸中微光一闪,嘴角一条,露出了一丝讥讽的微笑,“想来,必定是‘正名’二字。”
“哦?何为‘正名’?你展开说说。”鲁仲十分感兴趣,凑上前来问道。
姬澄明淡淡一笑,不再说话,只是将那本道德经盖在脸上,阖眼小憩。
鲁仲见他不言语,自言自语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若他行的是大道,又何须‘正名’呢?”
殿试当日,当考卷发下来,鲁仲看着白纸上写的题目,心中更加佩服姬澄明,不禁感慨,这题目果真被澄明兄猜中了。
殿试的题目是:“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
本次殿试,在文宣殿举行。
文宣殿乃是一个偏殿,自摄皇帝颜巽离还是摄政王时,因在此处办公,召见大臣,这文宣殿也益发重要了起来。此时,文宣殿上一人一桌,坐满了三十五名贡士,颇有些紧凑。
本次殿试的试卷每一份都是装在蜡封的信筒之中,乃是摄皇帝颜巽离亲自拟题,在殿试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题目是什么。
八位大臣乃是本次读卷官,他们在本次文宣殿督查考场纪律,他们心中也颇为好奇,四处巡视,瞥到本次题目乃是:“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心中颇感惊讶,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这句话出自《论语》雍也篇,意思是说,孔子对仲弓说:“耕牛之子身上生有赤色的毛,并且有圆满端正的两角,即使想不用它来祭祀,山川之神难道会舍弃它吗?”*
这句话最浅显的意思,是说杰出的人才,可以不论平凡的出身。用人要用他的德才,而不是看他祖上有多么阔气,正所谓“英雄不问出身”。
今日殿试,坐在这文宣殿中的三十五名贡士,约有一半均是白衣相公,这在本朝几乎是前所未有之事,这句话真真是十分应景。
此题颇为浅显,考生们也都纷纷了悟其意,只见三十五位考生,人人面色皆异,最高兴的那一等人,便是没出身、没地位,只能读书科考来改变命运的白衣书生,他们解读出“英雄不论出身”的含义,人人面有喜色,如千里马遇到伯仲一般,拿起笔来,奋笔疾书。
那些出身名门望族的世家子弟,以谢玄为首,拿到考卷,面上说不上有多欢喜,他们也知道摄皇帝布下此题的用心,他们虽也有才,但平心而论,只是论才能,不论出身,他们当真有十足的把握,和那些寒窗苦读十余年的白衣相公相比吗?
这些出身高贵的考生们,信心稍稍不足,却也提笔写了。
考场之中,唯有两人,迟迟还没有动笔。
这两人,倒是引起了八位考官的注意。
一名是秋闱甲榜第一名的会元,鲁仲,只见他黝黑的面庞上,眉头紧锁,仿佛苦大仇深一般。众考官心中诧异,他既能考上会元,定是才华过人,怎地如此浅显的考题,也能难住他?
另一名则是甲榜第六名的姬澄明,众考官扫过去,看到他苍白的面庞,清冷的眸子,心中不由得为之一寒,此人如此年纪轻轻,怎地修炼地如同入了定的老道一般,云淡风轻,视外物于无物,时间紧迫,日暮之前便要交卷,他可别误了时辰。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鲁仲和姬澄明同时下笔开始书写。
文宣殿之中,人虽多,却只闻或急或缓的呼吸声,还有蘸了墨水的笔尖,落在纸上发出的细微的“嚓擦”声。
……
颜巽离阅看着三十五位考生的卷子,神色如常,直到看到两份试卷,剑眉微挑,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这三十五份试卷,已经先交由八位阅卷官审阅过,若是觉得写得好,阅卷官便画个圆圈,若是写得差,便画个叉,若是一般,怎是画一条竖线。
如此一来,得圆圈最多者,便是八位阅卷官评选出来的前三甲。
颜巽离拆开弥封,得见得圆圈最多者,分别是鲁仲,姬澄明,许义山。
他略一回想,这三名,好像都是白衣出身的书生,鲁仲乃是山东书生,这姬澄明是浙江余杭县的一名书生,在大觉观里当过几年道士,这许义山乃是福建的书生,爱茶如痴,人都称他为“茶魁首”的。
前三甲都是白衣相公,颜巽离并不稀奇。他太知道世家大族子弟都是什么样的货色了,只不过——
他一一阅览考卷,“只看德行,不看出身”,这只是本次题目最浅显的含义,这背后隐藏着他的真正用意——“正名”。
要向天下人表明,他文韬武略,居为摄皇帝,四海苍生均仰仗他的恩泽,他要远远比废物轩辕章更适合大位!他才是这天下共主!
而三十五分考卷中,猜到他真正心思的,只有两人。
一人是姬澄明,另外一人是鲁仲。
颜巽离仔细查看这二人的考卷,若论文风,中正平直,当属鲁仲;若说论证严谨,则姬澄明要远胜于鲁仲。二人难分高下,不过,八位考官中,姬澄明得了七个圆圈,鲁仲则是得了八个。
看来,在这些大臣心中,鲁仲的文章稍胜一筹。
此事不难理解,这八位阅卷官,他用的不是像谢琨这样精滑的老臣,而是八位自视清高,不结党营私的“清流”。这些清贵文人在朝堂之上,一直处于边缘地带,今番起用他们,也是有笼络之心。在他们心中,自当是鲁仲的文章更合他们的心思。
平心而论,鲁仲的文章要稍胜姬澄明一筹,只不过,姬澄明通篇则言“变通”,鲁仲则是落在了“守礼”上。
守礼,守礼,他眸中闪过一抹戾色,若是守礼,他哪里能当上这“摄皇帝”?
他冷哼一声,便将鲁仲的名字从前三甲划去,将十名开外的谢玄补上。本次谋大事,少不了陈郡谢氏出力,谢玄虽然才学一般,但少不了给谢家些面子,也好安抚那些世家大族们。
他大笔一挥,在洒金黄纸上写下了三个名字,如此一来,本次殿试,三鼎甲就已产生了。
他一走出来,众人皆跪拜在地,“参加摄皇帝。”
他高高站着,俯视众人,沉声念道:
“探花,许义山——”
许义山面露喜色,本次能进前三甲,实属意外,忙叩拜谢恩。
颜巽离扫过一眼,继续念道:
“榜眼,谢玄——”
谢玄听到自己的名字,竟好大不相信似的抬起了头,他原本不抱什么希望了,哪料到自己竟然能荣登榜眼,实属意外!
不过,为什么又是老二啊,他有些欲哭无泪。
到了最后,众人皆都屏气凝息,心中暗自揣测,本次殿试选出来的状元,可谓非凡,到底会是谁?
鲁仲稍稍扭头,看了一眼前面的姬澄明,面上露出了一抹苦涩的微笑。
“状元,姬澄明——”
颜巽离的眼睛,如鹰隼般注视着殿内的一个人。
只见那名姬澄明先是面露惊异,稍稍一怔,十分狂喜,旋即又很快地恢复平淡。
颜巽离对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姬澄明,果然不出他所料,尽管藏的很深,但眼神和骨子里都透着对功名的渴望,这样的人,最能为他所用。
他注视着叩拜谢恩的姬澄明,嘴角勾起微笑,心中颇为得意。
……
本次殿试并不黜落考生,皆录取为进士,以彰显摄皇帝恩泽。
鲁仲虽是进士,却并不在前三甲之中,和他会试考取甲榜第一名的成绩差距很大,但他没有很失落,似乎在意料之中。今日的这个结果,更加印证了他心中的想法。
他前来向姬澄明贺喜:“恭喜澄明兄,我就知道你的才华,远在我之上,你是状元,实至名归。”
旁人都只道鲁仲能够考上会元,是瞎猫碰见了死耗子,可姬澄明知道,鲁仲的实力不该如此,至少也应该在前三甲。
他仔细回想着题目,看到面前的鲁仲,心中突然了悟。
众考生拿到这个题目,皆是逢迎着颜巽离的心思,鲁仲并非不懂得“变通”,而是遵循本心,又落在了“礼法”二字,触犯了颜巽离的逆鳞,这才将他从前三甲之中拉了下来。
姬澄明不由得感叹道:“鲁仲兄,你可是——”
“我已经了我该尽的职责,哪怕没有考中进士,也并无遗憾。”鲁仲面色无憾地说道。
姬澄明肃然起敬,他生来善变,不受礼法约束,他知道绝对做不到鲁仲这种程度。
他这个新科状元,被众人簇拥着,扭头却瞥见了独自行走在夕阳中的鲁仲,身影被拉的很长——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可若论这天地之间恒不变者,那便是“正道”。
……
一时之间,状元“姬澄明”这个名字,传遍了天下。
稀罕的不是这个新科状元,而是他是本朝第一位白衣出身的状元,加之他还当过几年道士的经历,更为他平添了几分清心寡欲、飘逸出尘的气质。
世人皆知,这位摄皇帝钦点的新科状元,前途无量,贵极,红极。
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上至公卿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对这位“白衣状元”十分好奇,邀请的帖子纷至沓来,无数人的人赶到偏僻的菩萨庙,几乎要将门槛都踏平了。
这其中,便有玉姬长公主。
她朱唇轻启,倦怠的眼神流光一转,又精神奕奕,“姬澄明,——”
这次的状元,竟然是他?
心中倒有些几分惊讶,就好像遗漏了一颗明珠,倒更让人更想要得到了。
……
千里之外的岭南地区,叛乱军占领的城池之中,轩辕瑛得知这个消息,仰天大笑。
……
沈红蕖坐在微明草堂,望着“雨止”二字,拿出那两块小石头,一个刻着小小的莲花,一个刻着小小的豆腐。
素姐姐着人送来厚厚的一大纸,上面写着姬澄明的生平,他是浙江余杭人,五岁便入塾进学,七岁脱口成章,是县里远近闻名的神通,十二岁中秀才,十五岁就中了举人,中了举人后,因要为祖母祈福,家中设了道场,被云游的大觉观张真人相中,为俗家弟子,云游七年后,于去年返回京城,参加会试,二十二岁得中状元。
姬澄明,这个身份,看来不是假的。
如今事实摆在面前,她到底该相信事实,还是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抬起头,眸中的疑虑如云雾般消散,紧紧握着那两个小石头。
无论如何,且去试他一试,真相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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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红楼隔雨相望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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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结束之后,摄皇帝颜巽离向三十五名新科进士赐宴,为“闻喜宴”。
这三十五名进士中,十五位白衣出身的书生,二十位世家大族的弟子。筵席间,一片珠光宝气,无数美馔佳肴,那帮没见过世面的穷进士们,已经是看花了眼。一想到他们即将步入这锦衣玉食的生活,不由得心花怒放。
那些世家大族出身的进士们,不屑一顾,冷笑道:“真是一帮没见过世面的穷书生。”
“予敬你们一盏,你们从此以后,可要报效国家。”颜巽离望着跪倒一片的三十五名新科进士,心中豪情万丈。
当初,颍川林氏把持朝政,被封为“天子帝师”,将天下读书人都笼络麾下,朝野上下,只对他们林家唯命是从。他早就想改革腐朽不堪的科举制度,但奈何阻力太大,他如今已经成为了摄皇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大刀阔斧地改革科举制度,不论出身,只论才华,选拔人才,其意就是要优待天下文士,笼络俊杰之心。
听闻百姓之间,对他此举奉为“尧舜之治”,拥护他的呼声,几乎如浪潮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筵席上,颜巽离冷眼观察他钦点的状元姬澄明。此子文章十分切合他的心意,是个善于变通之人。
在此之前,鱼肠已经将他所有的生平事迹都已经搜罗出来。此人乃是他钦点的第一位状元,可要慎之又慎。此人出身清白,天资聪慧,自小便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不过,因他十五岁,因跟随张真人云游四海,这段经历不甚清楚,再无任何疑虑。
他见此人故作清高姿态,实则对功名利禄十分渴求,心中暗自放下心来。此人是他钦点的状元,朝廷之中并无背景,若想往上爬,唯一倚靠的,便是他这棵大树。皇权旁落,如今唯一值得忧虑的,便是那几个世家大族,起用白衣书生,正是他制衡这些世家大族的关键一步。
待到满朝文武皆是他颜巽离起用的人,他便是名副其实的皇帝了。
可是,歌舞升平之际,筵席中途,有一个宦官向摄皇帝颜巽离传递了一句话,只见颜巽离神色大变,匆匆离去。
留在原地的新科进士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中狐疑,窃窃私语起来,交头接耳道:“听说,近来山东一带不太平。”
去年,河南、山东一带遭了蝗灾,秋收粮食遭了殃,百姓民不聊生,又逢徭役征兵,更是苦不堪言,其中在张平县,有一名为“洪大全”之人,三十上下,生得身强体健,精通武艺,臂力过人。因惦记家中老母无人照料,不肯北上征兵,就当了逃兵。
为躲避征兵,这洪大全逃到了深山老林里,谁知那酷吏为了逼他出山,竟是将他八旬老母活活打死,这洪大全听闻噩耗,一怒之下,竟然趁黑斩杀了张平县上上下下共二十余口官吏,将那酷吏的脑袋,都丢在了府衙上那块“公正廉明”的匾额下,从此落草为寇,当了贼首。
那山东巡抚,恐怕颜巽离追责,竟是将此事隐瞒了下来,待朝廷知晓此事,这洪大全于山东一带已经聚集了上万余贼人,啸聚山林、筑营扎寨,竟然打出了“除暴安良”的旗号。
这事闹得已经是沸沸扬扬,山东巡抚再也无法按下此事,便上报给了朝廷,颜巽离雷霆震怒之下,立刻委派一名骁勇大将张路平前去剿匪,却是传来消息,山东一带的百姓颇同情洪大全一行人,集结的士兵士气低沉,屡次剿匪均以失败告终。
这洪大全凭借崇山峻岭,打赢了几场胜仗,心中颇为得意,竟然自立为王,定国号为齐,自称为大武皇帝,称百姓若奉大武皇帝,则人人有饭吃,有地耕,均贫富,一连杀死门阀世族。这一连抢占了山东几个富饶郡县,所到之处,城里百姓们先杀了官员,开门迎接齐国军队,短短数月,便招揽了有数十万之众,声势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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