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清风楼,姬澄明早在楼前等候,待二人进了雅间,里面并无旁人,桌上也无酒菜,唯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朱漆盒子。
蔡兴俊傲慢地说道:“姬相公,你这是何意?”
姬澄明谦卑地说道:“自属下进入到这大理寺后,多蒙蔡大人多加照拂,这是属下备下的一点小心意,还请大人请笑纳。”
蔡兴俊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心想你这小子还算上道,待他打开那个朱漆盒子,见里面既没有金银财宝,也没有钱庄银票,而是对面了一沓一沓写满蝇头小字的白纸,登时拉下脸来,站了起来,冷笑道:“姬大人,你是耍我玩呢??”
姬澄明面露微笑,不紧不慢道:“蔡大人莫急,这匣子里装的,可不是普通的纸张,而是至关重要的罪证。”
蔡兴俊止住了脚步,回过头疑惑地看着姬澄明,不知他葫芦内卖的什么药。
“属下进入大理寺后,大人让我去调查整理那些陈年累月的案子,我从案牍中找到了朝中某位大臣意图谋反的蛛丝马迹,便顺藤摸瓜,查到朝中一名位高权重的大臣,私底下结交天子内侍、勾结大臣意图谋反,贪污受贿、抢占民田、强抢民女、逼良为娼、草菅人命等十余桩罪名,现已调查清楚,这匣子内装着的便是他所有的罪证。”
蔡兴俊一听这话,登时来了兴趣,两眼冒光,兴奋得直搓手。他最擅此事,知道若是查抄一位位高权重的大臣,其中捞的的油水,要远远比真金白银更加丰厚。自颜巽离成为摄皇帝后,朝中颇为太平,他正愁没个新财路呢,如今这姬澄明将这成果送上来,真真是眼困就有人递枕头,财神爷亲自来敲门,心中极为欢喜。
他心花怒放,忙坐了回去,重新打开那朱漆匣子,欲要拿起其中罪状好好看看,谁知姬澄明的手却按在匣子上面,不让他打开。
蔡兴俊心中不悦,登时拉下脸来,却也知道,此事全仗着姬澄明,由不得卖他几分面子道,冷哼一声:“姬大人,你虽辛苦,搜罗了此逆贼的罪证,可你年纪轻轻,不善此事,免得打草惊蛇,让那逆贼跑了。还是交给我来办吧,放心,你的功劳,我会记下的——”
姬澄明罕见地笑了,“大人误会了,我并非此意。呵,那逆贼跑不了的——只是,我担心,那逆贼是个硬骨头,只怕他不肯招啊。”
蔡兴俊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这有何难,姬大人,你可知蔡某最擅此道!那逆贼可有妻儿老小?按住他们的妻儿,当着他的面往死里折磨,不怕他不招的。若他是个狠心的,便用最锋利的剔骨刀,在他身上片一千刀,刀刀虽狠,却不致命,再让他时刻保持清醒,亲眼目睹着自己的肉被割下来,如此一番,那逆贼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什么都给你说了!”
姬澄明拱手笑道:“到底还是蔡大人英明!想必如此下来,那人必定肯招。”
蔡兴俊迫不及待道:“快让我看看,你究竟抓住了谁的把柄,是陈郡谢家,还是晋岭融氏?”
姬澄明嘴角挑起一抹嘲笑,意味深长地说道:“蔡大人,你马上就知道答案了。”
话音刚落,他将桌子上的茶盏掷于地上,只听“嚯啷”一声,只见十几位身穿盔甲、手持刀枪的士兵闯了进来,将蔡兴俊团团围住。
蔡兴俊脸色大变,已是猜到了什么,却仍然不肯承认,面色苍白,头冒冷汗,声音已经恐慌到变了音调,如一个老妪尖叫道:“姓姬的,你这是干什么?!”
姬澄明低笑一声,款款地坐下,斟了一盏茶,悠悠道:“蔡大人,你还猜不出来吗?这匣子里装着的,便是你的罪证。”
蔡兴俊忙抢过匣子里的纸,抽出来一看,简直要吓昏过去,这第一张纸上,写的便是他和逆贼洪大全勾结谋反的事情。
姬澄明道:“我奉摄皇帝密旨,特来查办你勾结洪大全谋逆罪,现已证据确凿,蔡大人,还请你束手就擒吧。否则,属下就按照大人刚才之言,先拘捕了你的妻儿,再用剔骨刀,不怕大人不招。”
此时蔡兴俊方才真正慌了,他大叫道:“污蔑!纯属污蔑!我压根就没和那洪大全说过话,哪里谈得上和他勾结谋反!我要见摄皇帝,我要见摄皇帝!我冤枉啊!”
姬澄明使了个眼色,那十几位禁军便立刻手脚麻利地将蔡兴俊掳走了。不消半天的时间,这蔡兴俊新修的宅子里,里里外外的家眷全都被拒了起来,可笑这新修的屋子,还没暖热乎,就从神仙洞府变成了修罗场,金银财宝堆了满地,女人的嚎啕声,小儿啼哭声,乱哄哄的,倒像是到了杀猪的菜市场。
不出一日,蔡兴俊以勾结洪大全、意图谋反的罪名被捕入大牢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上至达官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拍手称快,说天道好轮回,这酷吏蔡兴俊,终于遭报应了。
更何况,这蔡兴俊竟胆大包天,暗中勾结逆贼洪大全,从他府上搜罗出一沓子和洪大全来往的密信,二人约定,蔡兴俊里应外合,待洪大全当了皇帝,便让他当宰相。
这蔡兴俊勾结逆贼的证据确凿,再难逃脱,众人皆道,这蔡兴俊真真是从老虎嘴里拔虎须,定要被摄皇帝处一个满门抄斩。
不过朝中却也有几人心生疑惑,这蔡兴俊靠着摄皇帝发迹,从一个杀猪贩子做到了二品大员,掌管大理寺刑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何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去和远一个天边的洪大全勾结?难道他不知道,若是犯下此罪,颜巽离会如何处置他吗?
朝廷内外,所有人都期盼着,这酷吏蔡兴俊,到底会落个什么下场,然而,蔡兴俊被捕的第三天,他竟然无缘无故地死在了牢里。
随着他死去,许多秘密,从此后再不见天日。
想来不少人,暗中松了一口气。
……
颜巽离看着面前呈递上来的结案文书,眉头紧锁,神情阴翳。
蔡兴俊干的所有事,大大小小,他都是知道的。
当初他虽杀了林若晦,当上了摄政王,彼时朝中还有许多反对他的人,非常时刻,就是要用蔡兴俊这样心狠手辣的酷吏,才能震慑群臣。待他完全掌握了局势,便可杀掉蔡兴俊,以平息众怒。
他授意让姬澄明,暗中调查蔡兴俊的罪名,不过,他是有心要杀掉蔡兴俊,但不会这么快。
下大牢的第三天,这蔡兴俊竟然死在了天牢之中,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他让最老道的仵作仔仔细细地查验了蔡兴俊的尸体,皆说这尸体上并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中毒的迹象,至于为何会突然暴毙,仵作们反复研究,推来想去,只能说是这蔡兴俊荣华富贵享久了,身体肥胖,痰湿气虚,肾气不足,忽然被捕下狱,心气逆乱,心血受损,导致心无所倚、神无所归,肝胆碎裂。
一言以概之,这蔡兴俊竟是被吓死的。
只是,如此一来,反而坐实了这蔡兴俊勾结洪大全的罪名。
颜巽离皱眉,心想,难道说,蔡兴俊暗中察觉自己的杀心,竟留了后手?暗中勾结洪大全?
事实摆在面前,证据确凿,可颜巽离偏偏不信。
他不信那个杀猪贩子,敢对自己生有二心。
颜巽离眉头紧皱,眼神中闪过戾气和不耐烦,难道说,这朝廷之中,还有自己没能掌握的暗流?
若如此说,那躲在暗处的敌人,又会是谁?
……
姬澄明了结了蔡兴俊一案,稍稍松了一口气。无人的书房之中,他望着香炉中已经燃尽的香灰,露出了一丝微笑。
此香,名为蜃香,用蜃龙的肾脏制成。此香乃巫觋族秘术,记载于古书上,世人皆以为蜃乃传说中的怪物,以为这蜃香并非真实存在。然而,姞姌祖师于三百年前,便于东海蓬莱岛上,抓到一只活了八百多年的蜃龙,取出它的肾脏制成了蜃香。
此香的味道和麝香十分相似,却有着极其神奇的功效,闻了此香的人,会如在沙漠行走之人产生幻觉,眼前会出现自己内心最恐惧的事物。
若是问心无愧之人,不过是熟睡一觉罢了。
可若是如蔡兴俊那般无恶不作之人,闻了此香,便会将心中的恐惧放大无数倍,信以为真。他临死前,哭喊着叫了许多人的名字,想来他眼前看到的,是无数倍他害死的冤魂前来索命了,从而,竟是被吓死了。
此香并非毒药,点燃后,不出一个时辰,便散去了,自然是查验不出任何结果。
让人闻风丧胆的酷吏蔡兴俊,竟然落了个被自己活活吓死的下场,真是可笑。
连续几天几夜的审问,蔡兴俊该招的都招了,不该招的,呵,人既已经死了,自然也不能再为自己辩护了。
蔡兴俊真的勾结洪大全了吗?
这恐怕要成为一个悬案了。
这个世上,除了他,没有人再能知道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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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昼晷已云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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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那群人又来了。”
小书童给姬澄明端来一盏茶,十分厌烦地说道。
此时,大门外也传来了咣咣的敲门声,有人大声叫嚷道:“姬大人,开门啊,我知道你在家,这大夏天的,我给你送西瓜冰酪来了,可是我小女儿亲手做的,还特特加了乌梅,香甜可口,保管你马上吃了之后,暑气全消。”
似有另外一个人叫嚷道:“哎唷,老赵,什么劳什子冰酪也拿的出手,你也不嫌寒酸,姬大人乃朝廷新贵,摄皇帝面前的红人儿,还缺得了你一碗冰酪?我送来的可是一条足足有八斤重的大鲈鱼,这可是最珍贵的七星鲈鱼,刚从东海钓上来,快马加鞭,一路用冰块送来的。若不是我家中做的是漕运生意,哪能吃上如此新鲜的七星鲈鱼!姬大人,你开开门啊,我家中小女待字闺中,虽说不是国色天香,却也是知书识礼,大家闺秀,和姬大人绝对是良配!”
“嘿,老李!你可真能吹的,我可是见过你家二姑娘的,长得那叫一个,嘿嘿,一看就知是你这秃顶老李生出来的闺女!还是我家三姑娘长得美,是京城里有名的玫瑰花——”
“扯你娘的蛋!”
外面十分嘈杂,你一言,他一语的,竟是动手打了起来。
姬澄明不堪其扰,只得搁下笔,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在这大暑热的三伏天,这帮富商们锲而不舍,每日上门“兜售”自家闺女,饶是他参禅修道,也难以静下心来。
自他考中状元之后,京城中富商得知他尚未娶妻,便闻风而动,天天堵在他家中,想让他当女婿。
这其中也有不少官宦人家,瞧他竟然一举拿下了蔡兴俊,一跃成为了朝中新贵,对他刮目相看。一时之间,各色诗会、赏花会、品茶会、鉴香会的帖子如雪花般飘来,他一跃成了这京城中最抢手的人,只要他在的场合,定有许多媒人赶着上来说和。
如此这般,弄得他苦不堪言,全都拒了。只推说自己修道已久,清心寡欲,加之公务繁忙,暂时不考虑成家。
众人都不信这套说词,都只当他是喜好寻花问柳的浮浪子弟,怕娶了妻子,约束了去。可日子久了,众人见他只是大理寺、家中两头跑,并不是那好色之辈,心中更是奇怪,不知怎地,京城中渐渐传出他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的谣言了,弄得他哭笑不得,也不再澄清什么。
门外十分吵闹,姬澄明也无心看书了。他换上一身雨过天晴色的常服,嘱咐小道童道:“去把我的马牵来,我要外出。”
今日,夔文龙邀请他于醉仙楼一聚,说是通宵畅饮,连句作诗,以消暑热。又说同榜的白衣进士都今日都会来,唯独他一人不来,实在不够意思。他本欲不去,但听闻鲁仲病了,心中有些惦念,便趁着暮色暑气渐消之时,便衣出行。
门外十来个员外老爷已经扭打成一团,忽然之间,大门一开,众人一愣,什么情况,今日这大门怎么就开了?
趁着众人还未回过神,姬澄明策马疾行,扬长而去,大笑道:“我姬澄明立志,终身不娶,各位请回吧。”
夕阳西下,少年少年鲜衣怒马,疾驰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众人视野。
众员外老爷们拎着瓜李鲜鱼,听到那一句“终身不娶”,心都哇凉了,互相看了一眼,看来姬大人有断袖之癖的传言,是真的!
……
今日虽不是什么节日,但街上热闹极了,街上人熙熙攘攘,随处可见是撑起来的棚子,各色杂剧和杂耍表演都争先表演,有上竿儿的,有相扑的,有表演胸口碎大石的,样样皆有,看得人眼花缭乱,到了天黑,也表演完。
巷陌路口,桥门市井,都有小商小贩叫卖着各色小吃,有莴苣笋、芥辣瓜儿、义塘甜瓜、黄冷团子、鸡头穰、冰雪、细料馉饳儿,都撑着青布伞,当街支起床凳,上面如小山一般摞起来各色吃食。
这样热闹的街市,不过是京城里最平凡普通的一日,若是让闹蝗虫、打饥荒的人们瞧了去,定是不信,这天底下,还有这等繁华的地方?
夜幕降临,姬澄明骑着骏马,按辔徐行,身形飘逸,引得街市上许多胆大的姑娘们,频频朝着他扔来各色的鲜花,手帕,香囊,暗送秋波。
他一概不理会,而是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一阵怀念之情。
那一年夏日,虾子巷未发生大火之前,他同蕖香在金陵城街头巷角的茶水摊儿买吃食。金陵城的夏日很是闷热,浑身燥热之际,若吃上一碗冰凉清甜的水晶皂儿,真真是说不出的快活。
那一夜,蕖香是难得的快乐。她带着一个兔儿面具,一手拿着黄冷团子,另一只手还牵着的他的手,兴冲冲地走在前面喊道:“阿霁哥哥,你瞧着前面有人在表演喷火,咱们也过去看看。”
彼时,他们以为,只要过了七夕,他们就能展翅高飞,离开金陵城,摆脱命运的枷锁。然而,他却失去了她……
她不再是金陵城里的小丫鬟蕖香,而是高高在上的镇国郡主。他也不再是虾子巷的豆腐郎陆霁,而是改名换姓,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的姬澄明……
明明相识,却装作不识。
明明想要靠近,却只能远离。
明明想要拥她入怀,却推开了她……
他行走在京城中最繁华热闹的街市中,身影却是那般落寞。
“嘶——”马长嘶一声,他勒紧了缰绳,刚刚他出神,任凭着马儿行走,竟是冲撞了一位贵人的轿队。
“哪里来的登徒子,敢冲撞我们主人的轿子,你没长眼睛啊。”那轿夫厉声呵斥道,又忙欠身问道:“郡主,你无事吧?”
“我无碍,继续走吧。”
轿子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姬澄明听在耳中,浑身一震,是她,蕖香!
“是,郡主。”那轿夫应了一声,“起轿——”
“且等一等——”他突然喊出了声,可话喊出了口,却只觉鲁莽,时至今日,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唯一的念想,便是在剩下的时间里,想再多看她几眼。
可就是这样的念想,如今以他们二人而言,竟也成了奢望。
一时之间,沉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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