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阿勒自然倒背如流,每一个字儿都是挑灯夜战,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但此时合适吗?!
“今夜不讲那个,换换,保准讲得比那个更好。”
今夜不准这个,不准那个,龙可羡闹脾气似的,一骨碌翻了个身,面朝里不搭理他。
阿勒面色难辨,听闻有孕的姑娘都有脾气,连这点都对上了!
他思索片刻,想到个主意:“你捂着肚子,我讲。”
龙可羡一骨碌又翻回来:“捂哪里?”
阿勒说:“肚脐眼儿。”
捂住肚脐眼儿总听不到了吧。
后来几日,阿勒往舵室交代过,刻意放缓了船行速度,海鹞子日日不停歇地南北来回。
乌溟海的快船一艘艘赶上来,或是捎点时兴的玩意儿,或是捎点精巧的小食,看得尤副将咋舌,“手里有船都这能般霍霍了?这和大把大把往海里抛金珠有什么区别?”
这些东西都垒成箱,摞在船舱里,大箱都是龙可羡的,小箱预备给崽子,里边刀枪棍棒琴棋书画,什么东西都齐全,但这些东西阿勒没打算给龙可羡看,便把小箱子挪进了底舱。
谁料临港这日,阿勒沐浴完出来,偏头擦着肩上的水珠,随手拎着哨兵问:“你们主子呢?”
“底,底舱,”哨兵见他就哆嗦,“藤壶覆底,蚀了排水道,尤副将请少君去挪个船板。”
阿勒眼一沉,把帕子甩给哨兵,迈开步子就往下赶。
等他推开底舱门时,船板已经钉严实了,龙可羡抱着只小箱子,正往里边掏板糖,闻声回头,那板糖已经嗦了一半。
阿勒不动声色地把箱子合上:“下边冷潮,怎么在这儿找吃的?”
“方才找东西,看到这里多了排箱子,”龙可羡吮着糖,含糊地问,“是你的?”
“不是什么要紧东西,”阿勒侧额,示意她出去讲话,“快登岸了。”
龙可羡点点头,准备跟着往外走,谁料船身微晃,那小箱子突然斜滑下来,龙可羡眼疾手快扶住了,抬手时不慎拨掉了铜拴,露出里边零零散散的物件。
“这是……”
箱子里金光灿灿,拨浪鼓、玉如意、天丝虎头帽、小金锁、小马鞍,还有襁褓、提篮、小孩衣裳,应有尽有。
龙可羡握着糖棍儿,迷茫地问。
“你要生孩子了吗?”
第136章 跋扈
要生孩子的不是阿勒, 是龙可羡。
她手里的糖棍儿掉了:“我?”
“月事迟了半月,爱乏嗜甜,干呕腹胀, 条条都对得上。”阿勒把小木箱的捆绳绑回去, 搓了搓她的手指头, 带着就往外走。
龙可羡自然地蜷个拳头, 往他掌心里拱拱,闷声道:“半月都在海上, 事忙,月事便迟了。” 在北境打仗那会儿,服药延迟月事也是常有的事,女将女兵能随场调换,但她不能, 所以这半个月忙起来,她也没有当回事。
“我按按。”龙可羡说着就撩袖子, 三指搭在手腕间把自个的脉。
阿勒看过去, 也跟着屏息凝神。
“没有。”龙可羡诚实地摇头, 她当真按不出来半点珠滚玉盘的滑脉。
但阿勒用一句话就把她堵了回来,他说:“时日短也有把不出来的。”
龙可羡没话说,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她低头捏捏肚皮儿, 恨不得从肚脐眼儿里窥进去,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单个拎出来都好解释,偏凑一块儿,我哪能不多想, ”阿勒难得耐心解释,“你当作轮值歇息, 事儿都排下去,手底下的副将该用便用,如今战事不起,这些大老粗也该扔进官场里浸一浸。”
龙可羡揪住他一根指头,说知道了。
阿勒拇指指骨节抵眉头,用力搓了下,还是没绷住,像小时候那般喋喋不休:“我怕他折腾你,这事儿我没法帮你担,只能把面上功夫做全了,盼这小崽子能领情,卖他老子两分面儿。”
哥舒策这人,知道的都说他是祖宗脾气。
性格硬、做事狠、不讲规矩喜怒无常,心情好的时候,能半真半假跟你开玩笑逗趣儿,心情差的时候,不等脾气挂脸,脑袋已经穿成串挂在枝头上了。
但这个人要是温柔起来,能让人溺进去。
龙可羡是不是有孕他不能确定。第一日算是脑热上头,后几日清醒过来,也知道这事儿还不算有谱,却接连几日使唤海鹞子,南北来回飞,快船南北来回跑,为了点虚无缥缈的迹象能把那小崽子供起来。
还跑去问尤副将,问他船上有没有当过爹的,他要讨教两招儿,得知没有后便冷哼,说满船找不出一个当爹的,怎么,你们三山军有亲缘歧视?
堵得尤副将没敢吭声,看他的眼神就好比母凭子贵的跋扈妃子。
***
两人绕出底舱往上走,天光薄薄的,从粗糙的木梯淌下来。
折过木梯的当口,头顶的木板重重碾轧,是有士兵在搬运物件,准备下船。
O@的尘灰扬下来,荡在光带里,龙可羡抬手挥了挥,侧身便猝不及防一重,整个人被压进了舱门后的阴影中。
一只手罩在她后腰,宽厚有力还带点浪劲儿,沿着那片衣裳有目的地来回逡巡,阿勒用鼻尖抵着她耳后。
阿勒体热,掌心总是像团着火,还干燥粗糙,龙可羡贪爱这个部位,和着粗茧刮起来,后脊就得蹿层麻劲儿。
鼻尖来到龙可羡下巴,拉开了距离。
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龙可羡微微张着唇,气息温热,一点润红在齿间若隐若现,眼里半失焦,耳后那块小小的软骨也微妙地沾上了点红。
阿勒就不说话了,手指抚上那点红,揉得她轻嘶声。
“若是有,你别怕,若是没有也不打紧,我们来日方长,”阿勒说,“坎西港这事办完,同我回南清城,行不行?”
这根本没在问。
龙可羡陷在他臂弯里,撩眼皮,飞快地瞟他一眼,又垂下脑袋,拿额头一下下磕他下巴颏儿。
“不讲话,光磕头,我就当你答应了,”阿勒佯装恼怒,“届时若要反悔,臂环从这儿套到……”他指尖滑动,抵在腿侧,“套到这儿,你连路也不必走,我扛着就能上山下河,你就长我身上!”
龙可羡用力磕了他一下,磕得他脑袋后仰,然后伸出双手去捧住他面颊,轻轻嘬了一口。
士兵还在来回走动,头顶木板轻轻颤,龙可羡和阿勒躲在这片昏暗寂静的角落,像两枚嵌合齿轮,胸口挨着胸口,下巴挨着颈窝,呼吸和心跳毫无保留地交递,没有更旖旎的举动,两人默契地没有讲话。
等到士兵散尽,阿勒推开顶上舱板,听到龙可羡说了个字儿。
这人多精,哪怕没听清,也故作其事地点头:“成,这就是板上钉钉了,红口白牙耍不得赖。”
“不耍赖,”龙可羡跟在后边,思索着说,“等三山军稳下来。”
“行。”
“等姐姐安然无恙。”
“行。”
“等……”
“等会儿,别说了,”阿勒伸手给她,“我排第几?”
失忆没失忆,都不妨碍他在她心里边排末位是吧。
龙可羡搭上他的手,认真盘了两遍:“第十七。”
“我丢了啊,”阿勒作势要把她往下扔,吓得龙可羡攥紧了他手指,阿勒堵住了舱板,俯首下来问,“第几?讲不高兴就丢下去。”
龙可羡微恼,往他靴面上戳了一拳,又凑过去咬他下巴。
“行了,明白了,第一,”阿勒悠哉地牵她起来,踹上舱板,“用讲的再讲一遍。”
***
远天有风来。
龙可羡搓了搓手腕,把两只手都藏进宽大的袖摆里。
军用港口人流稀少,往来都是披甲配刀的巡卫,她的马通常就拴在马厩里,下船自有人牵来,但今日没有,龙可羡透过横斜的桅影看过去,马厩外边停着架马车。
哨兵手里捧着好些信筒,顺着龙可羡的眼神看过去:“哥舒公子前几日就吩咐了,不让带马,让驾车来。”
龙可羡默了默,心道好吧。
暮色像晚潮,被风推着,从港口的每个角落漫上来,一层层刷黯了天色,阿勒站在不远处跟厉天说着什么,哨兵看着马车还没过来,便拆了信筒。
连拆三四只,都是一样的,哨兵说:“商行设宴,请您赏脸。”
龙可羡在海上建卫巡逻这事没瞒着人。
关于北境王在南域走了一圈,全须全尾回到赤海的风声早传遍了坎西港。
有人说南北局势向好,这是南域作出的让步;有人说北境王手眼通天,顶上有人作保;甚至有人说北境王在南域失节,和那海寇头子狼狈为奸,剑指大祁。
不管风声怎么传,外行看热闹,内行探深浅,航道复启在即,北境王在赤海就是土皇帝,谁都想攀点关系。
龙可羡都交给了尤副将:“挑着去。”
商行后边站着世家,在万琛的动作下,北境正在回归朝局中心,这会儿不能驳面子。
尤副将早就卸了甲,穿上那身富贵逼人的袍子,哼着曲儿骑着大马就去了。
还有推不了的,哨兵看到信筒上的火云标识,没敢拆,龙可羡接过来,卷出细看,那边阿勒正瞧过来,看到她拆信筒的动作顿了两瞬,觉出点不妙。
“什么事?”
龙可羡把信递过去,他缓慢地拧起了眉头。
此时厉天牵了马车候在一旁,阿勒拍拍她后腰:“这事你别管,先回营地,高大夫已经等着了。”
第137章 节制
龙可羡没有回营地, 上了马车直奔西九楼。
坎西港出口往城里有两条路,一是行商和官马走的,开阔平坦, 沿途悬风灯立哨塔, 还有一条就是龙可羡走的这条, 不卡哨塔, 盘问松散,是让寻常百姓往来的。
就是难走, 凹凸不平,石子儿没清干净,颠得龙可羡头晕脑胀,干脆掀了帘子让风进来,秋末风烈, 摧得鼻梁发红,沿途可以看到层层叠瓦, 在窗口拉成波浪状的灰云。
跟来的是余蔚, 她这段路都很静, 少君从前谈事都是独来独往,没带过人, 这事儿余蔚知道,但她没明白此番为什么带了她。
在又一个颠簸的拐角后, 余蔚轻咳一声,开口道:“少君,是骊王那边出了事吗?”
能让龙可羡下船就直奔西九楼的,除了三山军, 就是骊王,前者事关自己, 后者事关宁贵妃,龙可羡都不会敷衍了事。
“还没有。”龙可羡耳边曳过风声。
那就是要出事,但少君提前收到了风声,这风声从谁来,余蔚心里都有数,她想了想,说:“日前您让我跟坎西海务司交涉,谈在港口设哨卡的事儿,被驳了。”
设哨卡是为了快速且稳妥地过关。
坎西港一直都是海务司在把持,三山军的船归港都要受盘查,上回运送银子进港费了大力气,那么些银子,分散到每条船上,塞进军械舱里,封在特制的木箱底部藏好,才算有惊无险地送进坎西港。
日后三山军要护卫航道,就得在坎西港常驻,这里插不进自己人就会被动。
有了哨卡,明面上呢,是三山军出动军力为整座坎西港提供保护,暗地里,龙可羡要为自己行方便。
龙可羡从前不提这事儿,那是因为没得谈,她和王都关系微妙,和士族更说不上话,提也白提。
这次不同,她给骊王送银子,在背后撑了他一把,设哨卡这事儿骊王得卖面子,而坎西城里也有万琛在后面运作,上下皆通,故而龙可羡才会派余蔚去把此事谈下来。
龙可羡问:“谁驳了?”
“海务司,”余蔚斟酌着说,“海务司里多是虚职,被士族子弟占了个满,属下探查过了,是有两位副使驳了这条程,分属李、林两家,这两家在商行占大头,估摸着,是知道您在骊王背后撑腰,让他们失了首发船舰的机会,没面子!找您茬儿呢。”
哨卡这事,说简单简单,说难也难。
其他士族不开口倒好,万琛顺水推舟盖个印儿,此事就成了,若是有人既不卖万家面子,又要跟北境杠,此事就决计办不下来。
龙可羡想这些弯弯绕的事儿,心里边就缺耐心,拿手指头在窗沿戳了又戳:“按下,不提了。”
余蔚应是,看少君兴致缺缺,心生一计:“方才,哥舒公子看着不高兴。”
龙可羡这才回过头,侧脸笼在昏影里:“不高兴吗?他没讲。”
她回想起来,在坎西港那会儿看着也还行啊,不像生气的样子。
余蔚挪过去,苦口婆心道:“二人说好了一道儿回营地,您接了信就往外跑,撂下哥舒公子,他不拦不阻才是问题,面上越心平气和,心里边就越不痛快。”
像是有点道理,龙可羡细细琢磨。
马蹄声还在巷道间回荡,仿佛行走在羊肠之中,紧接着“登”的一声,马车踏上青石板路,整面视野从左到右倏然拉开,宛如从黢黑布袋中被吐了出来,闯进华灯宝炬的富贵乡里。
龙可羡脸上流转着光晕,她思量片刻,扬起下巴,很是霸道地说:“我哄。”
***
马车滑进了人潮里,速度慢了下来。
左右到处是车骑雍容,沿街明灯高挂,高阁花台彻夜不休,巨大的灯楼伫立在三岔路口,往来的行人操着各路口音,热闹劲儿不输王都。
到得西九楼,马车直入楼门,往里驶到小楼门口,龙可羡跳下马车,就在廊下见到了那张不耐烦的脸。
“人呢?”
石述玉抱着刀,睨龙可羡一眼,踹开了房门:“进吧。”
余蔚见过石述玉,点了个头:“石统领。”
石述玉对余蔚没意见,颔首道:“余司御高升,恭喜。”
龙可羡身陷行刺风波的那段时间里,余蔚让三山军在坎西城里站稳脚步,这是一功劳,龙可羡回来后,破格提了三山军司御,属文职,领总营后勤文务,管些账目进出和外事商谈,确实是高升。
余蔚回一礼:“少君用得上,供以差遣罢了,不敢谈高升。”
她跟在少君身后走,还不知道今夜何事,于是并不多话,把那套八面玲珑的圆滑劲儿收了,安安静静跟在后边。
三人上了二楼,雅间里煮着茶,里边空无一人。
“有什么事?”
龙可羡开门见山,她在港口收到的信就是石述玉来的,上边只说:后院生变,西九楼相候。
石述玉推开朝南一侧的窗子,示意她往下看:“我们三爷说了,各家事儿,各家清理,让我不要打草惊蛇。”
西九楼,顾名思义,是指城西九座客楼,每日只订给九位贵客,一包就得是整座,据说没有两千金珠下不来。
寻常人家的酒宴雅席不会置办到这里,也没有高歌曼舞供公子哥儿们一掷千金,这地儿幽静、隐蔽,适合官商相谈,龙可羡顺着打开的窗子望下去,果然看见了两个商行大掌柜,他们对座也有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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