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个……
余蔚大惊:“是赞军校尉!”
她脚一软,差点儿跪了下去,顾及在石述玉跟前,那双膝终究没触地,豆大的汗珠顷刻就滚下来了,“请少君责罚。”
龙可羡站在窗边,一言不发。
“认识啊?”石述玉把着窗,指了指赞军校尉旁边那人,说,“他同座那个,是海务司的李施。这不巧了吗?三山军赞军校尉,海务司,商行大掌柜凑了桌儿,这是要商量什么呢。”
石述玉阴阳怪气,把余蔚讲得冷汗涔涔。
赞军校尉不属三山军正编,是到得坎西港之后,临时在当地招募而来,负责杂务的士兵,他们进不了营地的主校场,也担不了正事,连职称也是临时拟的,却挂着三山军的名头。
那次募兵的主事除了两个副将,就是余蔚。
余蔚后心全湿透了,双手止不住颤。经由她手里批报招募进来的人,和士族朝廷勾连,这样大的纰漏,够她死一百次的。
但龙可羡挥了挥寒气,只说:“关窗。”
这就是没打算处置的意思,起码没打算当着石述玉的面处置余蔚,给她留了面子。
石述玉关了窗,怪笑道:“你们内务,自个儿理去。这事不是头一回了,三爷知道你治军严,也不想担个挑拨离间的坏名声,才特意下了个‘眼见为实’的命令。”
“知道了,”龙可羡把窗栓拉上,“你从王都来?”
“嗯?”石述玉吊起眉尾,“怎么个意思?从我这儿掏别的消息,那是要算账的。”
龙可羡掏出两枚金珠:“宁贵妃为什么……”她想了想,改口道,“骊王为什么无缘无故把皇子交给宁贵妃养?”
石述玉摩挲着那两枚金珠,半晌才说:“中宫病重。”
“病重!”龙可羡错愕,“我没有得到消息。”
海鹞子从王都到坎西港就是两三日的事,龙可羡没有收到消息,要么是事出紧急,要么是将设之局。
“三爷要动手了,”石述玉垂着眼帘,“中宫一倒,宁贵妃手握皇子,在后宫就彻底坐稳了位置。”
不对。龙可羡把话头拨回去:“骊王忌惮宁贵妃,又不得不抬高宁贵妃,高到这个位份已经是顶天了,为什么还要再加一层砝码给她?”
石述玉似笑非笑:“谁知道呢,说不准他们当真有情,骊王乐意讨她欢心呗。”
这话听着,连余蔚都觉得不对劲儿,怎那么酸!
石述玉掸了下衣袖的草屑:“走了。” 龙可羡提醒他:“金珠。”
石述玉这就要走了,懒声说:“白送你。”
龙可羡狐疑地看他:“你要反水了。”
“不要胡说。”石述玉眯眼看她。
“泄漏主子谋划,白送消息,怪腔怪调,”龙可羡伸出一指,言之凿凿,“你定然是要反水了。”
“砰!”
***
“随后他就踹门走了,”龙可羡扭头,不解道,“恼羞成怒?”
哨兵嗯嗯点头,他提着灯,带少君往堂屋走,哥舒公子和一位长胡子大夫在堂屋里等她,听少君讲完今夜之事,哨兵不由忧心地问。
“听说您罚了余,余司御?”
“是啊,”龙可羡问哨兵,“要求情吗?”
回到营地,余蔚就自行领罚去了,龙可羡没摘她军衔,只是原地降职,罚了半年月俸,限期三日内调自查,把所有非正编的士兵筛一遍,清得干干净净才能归职。
不过听说她自个儿去校场领了十鞭子,这原本是区别于武将的刑罚,她本不必领,领了就是表忠心。
两人沿着长廊走。哨兵傻不愣登点头:“属下求情,好使吗?”
“好使的,”龙可羡认真地给出建议,“替她罚三个月月俸,这个法子可行,只消去校场再领十鞭子。”
求情至多帮顶一半月俸,还得先去领同等鞭刑,这是军中规矩。
哨兵捂着钱袋:“鞭子可以打,银子是要留着娶亲的!”
龙可羡瞟他一眼,小声说:“好小气。”
“当真哪,哥舒公子要娶您,也要好多好多银子。”
“谁说他娶我,”龙可羡脖子一横,“我娶他不成吗?”
说着话,堂屋已经近在眼前,屋门关着,里头灯火通明。
哨兵被她噎得没话讲,龙可羡挥挥手,让他下去歇息,自个儿迈过中庭,正要敲门,就听到里边说。
“这种事儿,只可一次,多了不成,你也须得有所节制!”
龙可羡怔愣在原地,还没想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屋门刷地拉开,光潮贴地涌来,轻轻地挽着裙摆,阿勒身形高大,站在跟前就如同一堵墙,阴影沉沉地罩住了龙可羡。
龙可羡偏头一瞧,见里边站着个慈眉善目的大胡子大夫,她眼现警惕,想起方才那句话,又觉得这人奸滑狡诈,不是好东西。
于是拽着阿勒走出两步,在门边悄悄儿问:“只能做一次吗?”
阿勒沉默片刻,摸不准她听到几句,小崽断章取义是一把好手:“你听到了?”
“我听到了,”龙可羡摆出架势来,一本正经告诉他,“你不要听他的,此事可以做很多次,你我皆很快活,你忘了?若是此事不好,哪里来的快活?”
小崽说着话,手指头还在他手腕内侧轻轻戳。这就是小时候的把戏了,每每要胡说八道时,总有细细碎碎的小动作。
“…… ”阿勒心里了然,这就知道听见哪句了。
这人坏么,故意作出为难模样,小声说,“你讲的也有道理。如此我倒不知道听谁的了,不若你给个准数,很多次,是多少次?”
龙可羡给他问住了,揪住手指头,咬牙道:“一日一次。”
“一次?”阿勒瞄了眼屋里,感慨道,“我觉着这大夫说的有几分道理啊……”
“没道理的!”龙可羡急了。
“没道理?”阿勒神色真诚,把甜味儿藏在口齿间,勾着她逐句入套,“有多没道理?莫非要与大夫说的反着来?”
龙可羡用力点头:“是的。”
“妥了,此事要一日照三顿地来,”阿勒拍拍她肩头,“小少君志存高远,日后你我共勉啊。”
第138章 丢失
白石灯座的影子斜倒, 随着时间流淌,灯影矮下半寸,昏线沿着龙可羡的裙面描画, 片刻后, 龙可羡收回手, 正对上阿勒虎视眈眈的眼睛。
“如何?”
那胡子拉碴的大夫捋着胡须, 说:“小……少君长大了,功夫也精进了, 生得越发水灵。”
龙可羡煞有其事地点了个头:“是的,水灵。”
阿勒看他片刻,神情复杂:“没了?”
高大夫卷起软垫,足足钓了阿勒十来息,才说:“没了, 腹胀而已,药方子也不必开, 平日里注意些饮食, 哪怕忙起来也不要日日啃行军饼, 现在又不是战时,歇口气儿用饱饭的功夫总腾得出来吧?”
这就很明显了, 姑娘家在这里,大夫不好把有孕与否挂在嘴边, 这般一说,谁都能明白。
腹胀而已,肚子里没揣崽子。
龙可羡捧着茶盏,嗯嗯点头, 在烟雾缭绕里偷瞄阿勒。
他神情淡,看不出高兴不高兴, 和高大夫对过一眼,就坐到了她身边,拿掉茶盏,握住她左手搁在腿上,气息有点沉。
“那些反应?”
阿勒指的是爱乏嗜甜和干呕。
高大夫看着龙可羡,无情地漏了底:“之前战时服的那些药,药性积在身子里还未排尽,这大半年又是兵荒马乱的,海上挨的那刀前前后后拖了多久?这几日呢,仗着底子好,大冷天里跳海泡水,吃食上也不晓得讲究,生冷辛辣这么一冲。”
他越说越快,敲一记桌:“铁打的身子也得磨损了!”
茶水猛地晃动,龙可羡被这记力惊到,想跟着拍桌子,偷摸瞟了眼阿勒,还是默默搁下了茶盏,垂着脑袋乖乖听训的模样。
“养娃儿哪能这么糙!”高大夫话锋一转,他是亲叔么,横起来连阿勒也敢训,幸而给俩人留了面子,缓着气,猛灌两口茶。
阿勒难得没反呛,垂着眼皮,不知在想些什么。
龙可羡用膝盖碰碰他,刚想开口,屋外递来叩门声,阿勒揉了把脸,在起身时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他拉开门,见是厉天就没让进,走出两步,站在廊下谈事。
营地临山临港而建,占了这辽辽三万亩平地,夜里还能听见隐约的操练声,龙可羡看阿勒立在往来穿梭的风里,袖口微扬,光线从鼻梁滑下来,在右侧脸打出轮廓,她摸着温热的手背,觉着这幕似曾相识。
高大夫看了眼龙可羡:“少君早已知晓了吗?”
自己肚子里揣没揣崽子吗?龙可羡思忖片刻:“不意外。”
龙可羡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度足够精准,击打时用几分力,调动的是哪块肌群,气劲收与泄的平衡,她都了若指掌,没道理察觉不出身体里孕育了一条生命。
高大夫问:“少君喜欢娃娃?”
“谈不上,”龙可羡想象不出来那个景儿,实话实说,“我没有想过。”
“北境久战初歇,遍地荒芜,少说须得三年五载才能缓过这口气,你冒险扶持骊王上位,又剑走偏锋南下取航道,终究挑起了骊王猜忌。索性动作够利索,只要三山军在横霸赤海一日,骊王和士族皆要对你笑脸相迎。”
高大夫起身缓踱,娓娓道来。
“此时此刻,你凭借坎西港那笔起势的银子牵制骊王,凭借万家的动作进入朝局中心,后边还有千难万难等着你。”
他把局势看得全面,龙可羡安静听着,等他的下文。
高大夫对上她的眼神,喉咙口的字儿来回滚动,就像堵着口气,最终别过脸去:“没有崽儿,也算不上件坏事,如今这个局势,多得是要你耗损心力去做的事儿。”
龙可羡点了下头,拨弄着袖摆的花纹,不甚在意的模样:“我知道的。”
“小崽。”高大夫突然叫她。
龙可羡抬起头,流露出疑惑。
“你打小也是叔看着大的,有些话,叔不瞒你,”高大夫语气严肃,“你体质殊异,不病不痛,在晋宗师之后,你身上的气劲越来越强横,它们先于你的意志霸占了你的身体,身体越强横,就意味着排异性越强,你明白吗。”
龙可羡似懂非懂:“明……不明白。”
“好比这圈里皆是你的地盘,”高大夫抬手虚画个圆圈,“闯进来只雀儿,你抬抬指头就给驱离了。”
龙可羡不自觉地抚住小腹:“……进不来。”
高大夫顿了片刻:“正是这个理儿。”
十月怀胎这件事儿,抛开情感联结,但从身体上讲,就是一场长期掠夺,胎儿在母亲肚子里汲取掠夺母亲的养分供己生长,对母亲的身体是种损耗。龙可羡的身体会先于感情排斥这个可能性,这是她自己也无能为力的事。
龙可羡愣了神,此刻没有,和未来也很难有,这两件事天差地别,她习惯于事到临头再见招拆招,却没有设想过这个可能,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把目光惶然地投向了门口。
“老话讲,人不轻狂枉少年,你年纪还轻,又生逢乱世,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也是兴风作浪的好年纪。只管痛快地玩!痛快地闯!”高大夫语重心长,“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说不准在你想要时,机缘就来了,这世上啊,就没有绝对的成与不成。”
和稀泥式的劝慰,龙可羡过耳即抛,她怔怔的,应了声好,目光仍旧胶着在门口。
淡灰薄云里嵌着一粒白珠,缓缓从阿勒肩头浮起,他身后是钴蓝色的天穹,阿勒正跟厉天说着话,像是感觉到什么,回过头。
这一撞眼,阿勒就察觉不对,他抬手止了厉天的话,朝龙可羡微一扬眉。
微小的神情龙可羡读懂了,是个疑问的意思,她默默摇了摇头,悄悄指一记高大夫,意思是还在训我。
小骗子。阿勒的神情有那么点儿意味深长,回过头去开始加快语速,把进港事宜悉数安排给厉天。
高大夫把这一来一往收进眼里:“我料想此事你该是首个知情的,哥舒那等狗脾气,若是知晓这事,这祁国的天又该塌下一片,你若不想此事为他所知,我可为你守口如瓶。”
龙可羡却说:“不必,他若是问,你如实说。”
高大夫有点儿错愕:“……成。”
校场演兵结束,东南方向的微光黯下去,连同遥远的喊号声也一道消失不见,龙可羡想到件事,歪过脑袋去瞧高大夫:“我们从前也见过吗?”
高大夫回神:“自然,你打小就跟着那小子喊我叔。”
没想到是阿勒自家人,龙可羡吃惊地把他打量着,目光从他挺拔的身板儿延伸到白花花的胡须,心道确实像,毛发都相当浓密。
龙可羡卸下了先前的警惕,红着脸,硬邦邦地问:“您方才说,什么要节制,什么只能一次?”
高大夫神情几变:“不是讲你们房中事。”
龙可羡不解地望过去。
“是讲,”高大夫错开眼神,摆了摆手说,“是讲那小子老是欺负你,次数多了不成,须得有所节制。” 原来是这样。龙可羡松口气,深以为然。
既是好大夫,又是自家人,龙可羡用探究的眼神把他看了又看,心里边有个盘桓已久的问题想说,她紧张地攥起了拳头,道:“高叔,我还能想起来吗?”
她眼里的光膜清润,干干净净的没有防备,带着点儿踌躇,还有点儿期冀。
龙可羡很少这样。
有时候她抚摸着胸口的跳动,会清晰地感知到,那里被凶狠地扯成了八瓣儿,再胡乱地拼凑起来,有些纹路和裂隙对不上,把她的记忆变得面目全非。
阿勒的出现是一剂药水,融化了那些生硬拼凑的痕迹,把精心篡改的记忆洗净,剩下的却还是空白。
高大夫沉默着。
“不能吗?”龙可羡这就明白了,她面容不改,像是自言自语,“没有关系,如今这般也很好,我就是……丢了件东西,”掌心贴着胸口,那里漏掉了一拍,龙可羡闷声说,“想要回来。”
高大夫挨不住这样纯粹的目光,袖里的手指头掐得发白。
门板吱呀一声响,轻易地打破了屋里的凝滞,两人都往外看。
厉天已经匆匆退了出去,阿勒转过身,影子垂曳在他身后,仿佛拖动着一条漆黑的河,他的眼神轻飘飘扫过高大夫,最后定在龙可羡脸上。
***
龙可羡盘坐在床头,身前支了张小案,案上是亟待批复的一件军务,若是往常她可能半刻钟就能批完,今日总是频频出神。
夜里很静,静得她仿佛可以听见墨汁浸润在豪须中的声音,一重渗过一重。
笔头汲满墨汁,悬在尖端要坠不坠的当口,笔杆被一只手握住了,那只手覆盖住了龙可羡的手背,交叠着,在纸上写下几行字,然后连纸带笔都被搁到了书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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