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她夜夜枕着算盘睡,梦里都在清账,因此听到尤副将报的话还有点儿诧异。
“你说什么?”
“王都有消息,朝中任命下来,最终给万琛定的不是吏部侍郎,也没有兼领东阁大学士!”
天色已晚,窗格里盛着橘红色的云浪,倏忽一团白影扑簌簌掠过,龙可羡陡然回神,问:“是哪里?”
***
“工部?”
万宅里,幕僚万河愁了一夜,嘴里长了个大燎泡,张嘴都疼,听见侍从问,只得闷闷点个头。
侍从脸色阵青阵白:“这可怎么好?老祖宗坐镇内阁,老爷又素有功绩,朝中上下均打点得当,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儿吗?怎生……怎生……”
工部不吃香!
王庭势弱,骊王又以克己俭朴标榜自己,不会做那大兴土木的事儿,各地工事各地自就调度完了,工部这位置一直以来都不温不火,堪比冷宫。
内阁里现有的几位阁老,多是从吏部礼部户部升任的。
万琛本该升任三部之一的侍郎,兼领东阁大学士,待个一年半载,就能顺理成章迁任内阁次辅,这才算真正踏上了青云阶。
“原本折子都已经拟好了的,据查是都察院一封密奏直送中枢,定好的户部就成了工部。”
“哐当!”
万琛书房房门紧闭,里边突然传来碎瓷声,在夜色里荡出了涟漪,各房各院都熄了灯,不敢在这时候触万琛霉头。
书房外立着的几个幕僚面面相觑,正要敲门,那门忽然自内拉开了,万琛面色铁青:“六弟在哪儿?”
侍从立刻垂首道:“家主大人还在西九楼中,与琴疏先生论法。”
万琛在家中行二,但万家当家作主的不是他,也不是首辅大人万渠亭,而是他同胞弟弟,万壑松。
万家往上五代都是拿笔杆子的,名士大儒出了好几个,入朝为官的却是寥寥,万壑松少通神智,三岁作诗七岁写赋,十二岁作《抚水论》,被当时的定州巡抚采纳,此后六年定州都没有再遭过水患之灾。
万壑松有经世治国的才能,却不入仕,他为人十分低调,连文人之间的雅集诗会都不赴,二十二岁时成婚,然夫人早逝,只给他留了个女儿,之后十年都未曾续弦。
坊间有戏言,说万琛和万渠亭父子俩在任期间的几项功绩,都有万壑松在后边推动,因此万壑松有个戏称,叫做“帝师”。
行帝师之事,建安邦之功。
万琛连几个幕僚都没有召见,急匆匆地换了轿子,到西九楼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竹楼门扉紧闭,他请书童代为通传。
书童打着哈欠,却告诉他:“家主大人已经歇下了,万大人明日再来吧。”
万琛在坎西城里就是土皇帝,谁都得卖他几分薄面,没想到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刻吃了闭门羹。
他不敢强闯,也没心思回府去睡,干脆撩了袍子,坐在这门槛儿上,和书童并排坐着等天亮。
书童揉揉眼:“万大人有心事吗?”
万琛烦得要命,半辈子的体面都在这一日焚成了灰,把他烧得面目狰狞,他粗声道:“是啊,到嘴的鸭子,飞了。”
书童却不以为然:“或许不合你口味呢,换道菜不好吗?”
“鸭子飞了,换你只小鹌鹑,你乐意吗?”万琛睨他。
书童点点头:“乐意啊,我个头小,鸭子吃不完,鹌鹑刚刚好,家主大人常常说,有多大的肚腹吃多少的粮食,撑破了胃肠就要吃苦头的。”
万琛喉咙梗塞,他不傻,这话就是点给他听的,万壑松摆明要他自咽苦果,但他不甘心,他十七当差,摸爬滚打二十载,才坐到这封疆大吏的位置,再往上够一丁点儿,就能踏上青云阶,叫他此时往冷宫里苦守三十载,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万大人不坐啦?”书童站起来。
楼前的石灯吐出赤焰,松间小径光影缭乱,匆匆地吞噬了万琛的背影。
万宅,书房的灯火燃到天明,接连数日都没有息过人声。
万琛在坎西城里为官多年,攒下的门生故旧无数,肯为他发声的大小官吏很多,一时之间,关于万大人在位期间爱民如子的折子像雪花一样飞往王都,但都如雪落于海,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万琛急了,他在这不同寻常的局势中嗅到了“弃子”的味道,他兵行险招,想要拉动更有话事权的北境王为他美言,却连三山军军营都进不去。 就在此时,刚刚乱起来的局面再度落进一颗石子,都察院二次进疏,参万琛私自篡改海务税数,以巨利向南域行贿。
这折子一上,顿时掀起滔天巨浪,连他老子万渠亭都压不住!拿士族的利益去喂那海上王,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吗!
消息传到坎西城,万琛软倒在竹楼前:“捧杀,这是捧杀!哥舒策误我!”
书童兜着宽袖,手忙脚乱去将他扶起来:“万大人小声些,家主大人有贵客呢。”
万琛抬头去瞧,见到高台上竹帘半卷,里头隐隐约约透出道人影。
第142章 主客
都察院二次上疏之前, 龙可羡就嗅到了端倪。
一个封疆大吏,素来谨慎圆滑,深谙官场生存之道, 没有劲敌也没有明显过错, 怎么会在这节骨眼儿上失了前蹄?
都察院一个刚擢升不久的愣头青要上疏, 不是把奏章写得工整漂亮就可以, 那些所谓关于万琛的秘辛要呈到诸位阁老面前,还得先过顶头上司这关, 都察院御史不傻,万琛是万渠亭亲子,那在地方就是土皇帝,在王都中就是半个太子爷,这封密奏落到御史手中, 必定只有两个下场,一是压下不表, 一是呈给万渠亭, 然后还是压下不表。
但偏偏这个愣头青上的楞头密奏, 就这么通畅无阻地呈进了内阁,在庭议时被捅出来, 连骊王坐在王位上都惊住了,他没料到, 士族内斗?还有这等好事?
“密奏上说什么?”
尤副将那几日辗转在各色酒宴里,他顶着三山军二把手的名头,大伙儿请不到北境王,就请她座下大将, 他在宴上听了一耳朵,道:“没那么玄乎, 就参万琛纵家奴私占民田,还有些不大不小的事儿。”
这道消息后来由龙清宁送来的信证实,信上说,当日庭议,并没有对万琛下狠手。
骊王倒是不阴不阳地点了几句,说,“孤全意信重万卿,然万卿纵奴行凶,是此身未曾立正的缘故,终究于德行有亏。”
德行有亏。哪个封疆大吏经得住这四个字?
万家在朝中根深势大,首辅大人还在堂上喘气儿呢,眼看脸都要挂不住了,各部官老爷纷纷为万琛发声,道是万琛日理万机,有所疏漏是人之常情,不可为个恶奴寒了万大人的心。
原以为事儿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但是没想到庭议过后,万琛升任户部右侍郎一事就被按了下来,连同兼领东阁大学士的敕书也作废,改为工部右侍郎。
到此为止,事态并不算严重。 工部虽说算半个冷宫,半个养老之地,好好儿钻营,也不是没有调任的机会。内阁退下个柳阁老,终究是要往里填人的,眼下出了这场风波,也没谁胆敢踩着万家的脸面领这个差事。
然而几日之后,万琛不甘心,频频向三山军军营递交拜帖那会儿,龙可羡察觉到不对劲了。
万琛为什么觉着北境王能卖他两分薄面?就是因为阿勒曾牵头,借着万琛的手把北境带进朝局里,在万琛觉着,他和北境王就算没有大张旗鼓地往来,那也算有点儿私交了吧。
龙可羡没见他,她那几日清账清得头晕目眩,刚刚抽出神来,就从这层层罗网里摸到了相同的联结。
这种让人爬高再跌重的恶趣味,怎么那么像阿勒?
再想到阿勒出西九楼后说的那句,“送他阵东风,飞高了,摔得更惨。”龙可羡便坐不住了,让尤副将去把哥舒公子请过来。
谁知道那祖宗浑身旺盛精力,被龙可羡冷落几日后,撂下句,“让你们少君跟算盘珠子过日子吧”,就自个和三山军上林子里演兵去了。
一去数日。
龙可羡纳闷地戳坏了两把算盘,没滋没味地睡了两日,第三日早晨大手一挥,气势万钧地指向床上的单枕,让哨兵给哥舒捎过去。
她十分生气,既然不要一道睡觉,那就让他抱着单枕过日子好了!
单枕送出去,龙可羡得意洋洋,觉着胜了半子,然而还没有等到阿勒回话,先等到了万琛风波二次发酵。
还有一张拜帖。
这张拜帖乍看不起眼,翻开看了,里边两行字让龙可羡没挪开眼。
人常说字如其人,字写得好的,阿勒算一个,他落笔露锋力无虚发,道道犹如铁画银钩,风流恣意的劲儿和那副性格如出一辙。
简而言之,龙可羡常常看不懂他的字。 但这封帖子上的字儿,行笔时锐畅流丽,悬针垂露,筋骨昂藏,应当是个谦和不失态度,持身严谨却犹有锋芒的人。
简而言之,龙可羡觉得好看,能看懂。
视线往下挪,角落处画了只拇指大小的猫崽,她一下就想起来了,想起了手背寒凉的触感,还想起了那夜高台上浅淡的墨香和松针味儿。
龙可羡想了片刻,握着帖子准备出门,余蔚在侧问了句:“少君要赴宴吗?可要备礼?”
“要备,”龙可羡一下就想到要备什么了,她指着八宝柜下的敞口大瓷瓶,“里边的空卷轴都取出来。”
***
午后,日头高晒,往西九楼去的路上,要经过片民居。
民居低矮,一扇薄门两排篱笆,后边就是间小院,家家户户趁着日头好,都在晒被褥晾鱼肉,连屋顶也没有闲置着,皆整整齐齐摊着大圆簸箕,晒金灿灿的果干儿,红彤彤的辣椒串儿,一眼看过去,香熟的艳色随着屋瓦连成了起伏的波浪线。
万壑松袖摆宽大,抱着两只酒坛子从门中出来,就听见一串马蹄声经耳掠过,掀起道风,随后越来越远,刚走出两步,那马蹄声去而复返,惊雷似的奔回来,最终刹在了他十步开外。
亮灿灿的日光下,白马上的姑娘目不转睛看着他,旋即歪了点脑袋,像在辨析什么。
万壑松微微一笑,朝她颔首:“少君。”
确实是他,但和那夜的模样又不相同了。
龙可羡打量着他略显局促的神情,再滑到那两只沉甸甸的酒坛子上,最终翻身下马:“要帮忙吗?”
“那就有劳了。”万壑松倒不推辞。
龙可羡把酒坛子拎在手里,一手一只,轻松得很,她鼻尖翕动:“是酒。”
“好酒,”万壑松甩甩灌铅似的双臂,指了下身后,“这家住着位老师傅,酿的酒是天下第一。”
龙可羡不喝酒,但阿勒爱饮酒,还爱存酒,她看过去:“比见雪还要好吗?”
“见雪名贵,是千金难易的珍酿,这两坛烧刀子,拢共不过二十文,”万壑松娓娓道来,“却胜在够烈,合口缘。”
多智近妖,幕后控场,清流名士,却喜好二十文两坛的烧刀子,龙可羡默默地记住了。
万壑松却从这句话里反应过来:“少君不饮酒么?”
“不饮。”
“这可真是,”万壑松有点儿意外,“投错少君喜好了,如此,这两坛酒……”
“这两坛酒?”
万壑松看着她轻松的模样,不好意思地说:“还是继续劳烦少君吧。”
两人并肩走着,肩袖偶尔擦碰。走到马儿边上,龙可羡看了看占满的双手,还没开口,万壑松便自然地接过了缰绳,他牵着马,看到侧腹挂着卷轴:“定州的绯纸。”
好识货,龙可羡道:“送给你的,算作赔礼,上回坏了你的画,”她指的是那夜在高台上添的那几笔,“我不常给人送礼,若是不喜欢……”
万壑松:“若是不喜欢?”
龙可羡很豪横地说:“打两架赤金屏风送给你,威风!”
万壑松失笑:“家里俭朴,摆两架屏风,只怕夜里都不必点灯了,小贼循着光就要找来。”
踩过溪桥,他牵着马,往左侧小径走,进去就是西九楼后门,“赔礼倒是不必了,不过像少君这般,把玄虎画得像只黑猫的人,也不多见。”
龙可羡睁大眼睛:“不是猫吗?”
万壑松笑意更深,眼尾延出两道笑纹:“是我族族徽,玄虎。”
龙可羡默默地挪开了目光,望天望地,含糊道:“不太,不太威风。”
“嗯……少君的话,我会代为转告。”
万壑松在王都祖宅待得多,来坎西城时,只住在这座竹楼,屋里的竹榻和竹床都是他亲手做的,竹楼临着片山坡,坡顶就是观星石台。
冬日天黑得早,到得竹楼时,书童已经点起了灯,晚霞滚滚艳烧在林子上空,压低了满山翠枝。 屋里四处散着画轴,龙可羡瞄了眼万壑松,又瞄了眼万壑松,瞄得他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
“家里不常来客。”
如此,龙可羡了然,她搜刮着措辞,在落座时用心地夸了句:“听人讲,你们名士都不太拘这些小节。”
“……这已经是拘了的,”万壑松艰难地说,“罢了,今日在少君跟前横竖是撑不起门面了,少君不要笑话。”
龙可羡认真地说:“不笑话。”
万壑松取了团茶出来,捣碎了放进壶里煮着,龙可羡看这煮茶的手法,就疑心他不擅此道,她犹豫了会儿,干干脆脆地切正题。
“你不是为万琛来拉拢我的。”
“少君何出此言?”
龙可羡憋了会儿,忍不住说:“不可以当众揭人短的。”
若是求人,哪里有不投其所好的,哪里有让客人拎酒坛子的,哪里有在乱糟糟的家中招待人的,哪里有笑话客人画技不精的。
万壑松微怔,又笑了起来:“家兄将升工部侍郎,从品级来看,算是平调,他心心念念着回王都,何尝不是件好事。”
“那是你想,”龙可羡忧虑地看着那滚起的茶烟,“他差口气就够进内阁了,看着很不甘心。”
“官场上没有差口气这个说法,”万壑松斟茶,“够不上便是够不上。”
龙可羡看着那浓酽酽的茶汤,眉头拧得紧:“方才来之前,王都有消息来,都察院二参万琛。”
都察院一参,参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把万琛从半步内阁拉了下来。
都察院二参,参万琛篡改税数,向南域行贿,要遣私船南下以谋巨利,骊王给他扣顶贪腐的帽子都是轻的。
“家兄做事急躁,族里自会惩戒,今日请少君来,只是为亲口告知少君,此事不妨碍北境和万氏的交情,日后少君若有要差遣的,只管捎话到西九楼。”万壑松面不改色,抿了口茶。
龙可羡盯着茶面,默默地抵远了点。
万壑松看着她:“原话请少君替我转达哥舒公子。”
***
营地里静悄悄的,星子爬出来,撺掇月牙儿,在地面掀动了一场水银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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