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可羡仰起头,视线刚擦过阿勒下巴,就被罩得严严实实。
“少君好勤勉,给自己的月俸有按时发放吗?”
阿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龙可羡看不到他表情,但还是认真地回答了:“有的,处理紧急军务还有贴补,二十文。”
胸腔里的震动透过皮肤,敲打在龙可羡耳膜,她无端地觉着面热。
“为了二十文,在这儿坐了多久?”阿勒的声音没有那么紧,像是带着点笑。
龙可羡想象他笑起来的模样,就弯了下唇角,老老实实说:“……两刻钟。”
阿勒闷笑出声:“赏个薄面,我若出是二十文,能不能买少君两刻钟的时间?”
龙可羡听着声儿,从他胸口钻出来,断然摇头:“不能。”
一脚蹬掉了小案,阿勒用手臂枕着脑后:“条件尽管开。”
龙可羡支支吾吾的:“你,再出得多点,买两个时辰的。”
“嗯――”阿勒拉长尾音,“两个时辰后,天也要亮了,少君要与我一道看日出吗?”
“一颗红彤彤的蛋,那有什么好看,”龙可羡的眼珠子黏在阿勒脸上,手指头沿着掌心往上,一下下轻轻戳着他小臂,口齿黏糊,“睡,嗯,觉。”
“说什么呢,没听清啊,”说着没听清,手已经托起了龙可羡的腿,“两个时辰不够,我要天长日久。”
天边浮起鱼肚白,薄薄的雾气萦绕在营地,四方帐幔里游走着呼吸,龙可羡身上汗津津的,口中塞着东西,连呜咽都断续。
阿勒随手给她罩了件袍子,单手抱起人,走到窗边,支开道缝,晚秋的寒雾覆上后颈,突如其来的冷感让龙可羡忍不住瑟缩,她一缩,阿勒就闷声淌汗。
“看。”阿勒把她拨过去,从身后圈住了人。
龙可羡抬眼望过去。
漆夜焚烧殆尽,余下的温度烘烤着东边,敷上了一层淡光,金乌此刻还沉在天尽头,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一簇更深的金线先从云下探出来,紧接着攀起了第二道。
龙可羡眼睫沉甸甸,拧一把都是潮湿的汗。
“哥唔,”她费力地想开口,舌面上却压着圆润的玉珠,讲不了话,湿乎乎的水反而从唇角淌下去,“我……”
阿勒附耳下去:“嘘――你听。”
耳边水花激撞,云边金芒迸散。
晨光犹如扑面而来的潮汐,顷刻间就席卷了天地,夜露挂在树梢间,连蛛网都亮晶晶的,紧跟着那白潮疾冲过来,带着热度,浇在潮乎乎的山谷里。
天色大亮。
龙可羡口干舌燥,脱了力也脱了水,脸上落着细细柔柔的曦光,把双颊烘出了红云,筋骨也软得一塌糊涂。
阿勒的手指头沿着唇边空隙进来,指尖沿着珠子表面来回,在旋转的时候蹭在舌面上,让龙可羡尝到了点滋味儿。
浑身气劲偃旗息鼓,她懒懒地抬起头,任阿勒取下玉珠,和他碰了个吻。
混杂的味道充斥在口齿间,两个人依偎在窗口,用舌根抵着推来推去,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
随着漆夜焚烧殆尽的,还有那场心照不宣的乌龙。
龙可羡没有什么好别扭的,打着哈欠就投入了忙碌的军务里,哨卡一事被驳回,归属三山军的赞军校尉和士族往来密切,原本顺顺当当的航道复启一事也隐约地出现了不详的火星。
忙起来日子过得快,阿勒自忙自个儿的,接连两日都不在营地。
第三日傍晚,落日悬在海天尽头,龙可羡收到封帖子。
悬日正熊熊燃烧着,在海面烫出了片片金鳞,港口泊位停得满满当当,桅杆笔直而密集,肆意地切割着天幕,细看过去,连船帆都绣了显赫的金线,彰显的是皇商气派。
这拨船明日就要出海,龙可羡低下头,翻开帖子,看到落款一个“万”字。
“啪。”
猝不及防地,身侧压过来道阴影,一封一模一样的帖子压在了龙可羡掌心上。
“巧了不是,”强光晃着,阿勒眯起眼,“来者不善啊。”
他低下头,轻佻地说:“晚间席上相见,不要偷看我。”
第139章 双相
万琛在坎西城只手遮天, 别说主动给谁下帖子,就是族里乡亲的赴个家宴都不常见,说是万琛惯爱名声, 不肯在声色场里落人把柄。但短短一月, 龙可羡就在宴上见了他两次。
一次在花楼, 不为人知, 一次在西九楼,声势浩大。
马车通过重军把守的正门, 往幽静的小道里驶去,龙可羡落下车帘,还能听见往来的丝竹声。
阿勒拨了下她的耳垂:“寻常地方官要往王都里升,最后的关头要更安分守己,以防横生枝节被拉下马, 像万琛这般大张旗鼓设宴的,少见。”
听说万琛包下了整九座宴客楼, 为明日坎西港首发船队撑场子鼓劲儿, 有意思的是, 皇商顾忌身份,一个没来, 来的全是等待第二拨出海的高门士族。
龙可羡说:“冲你来的。”
万琛的帖子分量是重,但没重到让北境王打破规矩赴宴的地步, 万琛对此心知肚明,那封帖子仅是礼数,北境王来,万琛能说蓬荜生辉欣然迎之, 北境王不来,万琛的礼数也没得挑错。
阿勒这两日在坎西港里泄过行踪, 这些大行商就像蚁群,寻着味儿就来了。
“你呢,你冲谁来的?”指头游走到唇边,阿勒伸手卡住了她的齿面,沿着那整齐的一排缓慢挪动,“北境王我行我素,脾气大过天,谁的面子也不赏,却乐意跟在我身边当个乖乖巧巧的妹妹么?”
“我自然也冲你……”龙可羡声音含混不清,干脆一口咬住了他。
柔软和坚硬一并袭击阿勒的指头,他眼神带着劲儿,加了根手指,干脆往里深究,拨弄着那尾红鱼。
“你且看他起高楼,且看他宴宾客,总有楼塌客散的一日,这些人都不值当你费心神。”
“你唔……”龙可羡眼里泛水光,她在阿勒脸上看到了亵/渎的意思,但他又那般认真,动作里既有邪性又有坦荡。
“北境王,不下凡,神威英武,马踏四方。”
阿勒哼着北境的歌谣,抽出了手:“你不要下凡,且高卧云端。”
龙可羡喘着气儿:“若是云轻,一脚踏空了怎么办?”
“好说啊,”阿勒不假思索,“我把天阶铺到你脚下,保准你每一步都踏踏实实,天塌了你都跌不了。”
龙可羡呆了呆,接着就被罩住了后心。
“感动吗?”
龙可羡点点头,怪不好意思的,往后仰颈,避开了滚烫的气息。
“要报答我一番吗?”
龙可羡觉得哪里不对:“……报答?”
“黑天窄室,孤男寡女,你不想做点儿什么?”
马上就要到了,小道两侧立着侍卫,问安声此起彼伏,小少君面皮薄,飞快地啄了口阿勒,便坐了回去,把背挺得笔直。
***
马车在楼前才停下,阿勒刚下马车,就见楼前立着位白面长须的幕僚,这是万琛心腹,他是第一次见这位恶名昭彰的海上王。
两年前,他在海务司任笔官,经他手处理过两件要务。
一是坎西城海商南行,因为骤逢风暴,罗盘蒙惑,闯进了乌溟海地界儿,被海寇捉住,个个扒得干净,捆在船上绕着坎西港来回巡游,一日丢一个,后来还是万琛花了大价钱出面带回,就这么件事,哥舒策将士族的里子面子都碾在脚底肆弄;
二是去年冬日,坎西港下了场罕见的大雪,他奉命放行两条从北境来的船只,登船时例行公事查验,经过间舱室时看见个男子,窗外是灰麻麻的雪天,风烈得像小刀子刮,那男子就坐在榻上,情绪很沉,脊骨略弯,整个人都压着股阴郁的气场,手里还握着卷小册子,就巴掌那么大,烧了小半,纸面都散开了,上边烙着褐色的烧痕,还有密密麻麻的字团,他眼力好,一眼看出全是“甲”字。
那一眼很仓促,之后幕僚想起来,便知悉了那男子的身份。两次虚虚实实的接触下来,张狂恣肆是幕僚对哥舒策的第一印象,枭雄情长是第二个咂摸出来的味儿。
如今再看,又是不同的味道。
秋末冬初的夜里,这个人身段风流,眉目挑着情,唇边勾着笑,没有传言里那般凶神恶煞,也像是疗好了伤,他往马车里伸手,那姿势好像在向神明讨一味药。
等阿勒站定,幕僚收神,疾步迎上去:“哥舒公子安好,天儿凉,您里边请。”
靠近的时候,马车上伸出只手,哥舒公子攥紧了治他的那味药,走进了桂香弥漫的长廊里。
***
“万芗的酒,霖州的鱼,咱们坎西城最好的糕点师傅,知道小女郎赏光,特意从高尚知府上请来的。”
和月前的谨慎沉稳不同,此时的万琛神采奕奕,满面春风,连鬓边的白发都往斜上篦得油光水亮。不像父母官了,像土皇帝。
“人逢喜事精神爽,听闻万大人此次考绩评了个优异,特别是治水平灾这事儿,都编成歌谣唱进王都里了,东风已至,万大人可上青云。”阿勒单手搭着酒杯,嗅了嗅酒香。
“都是诸位同僚的功劳,万某不过占了个名头,惭愧。”
“柳阁老年纪到了,扛不住这冬日严寒,待得年后必定要上疏告老,内阁乃是国之中枢,少不得人,除开万大人,朝中有谁够履历,够资格的么?”
两人往来推杯换盏,两轮话完,才切正题。
“今日原还给北境王去了帖子,”万琛露出点儿无奈,“本意是想请两位共商海务,谈谈之后的行船体量,然……北境王忙于督促航卫,为我大祁首发船舰鞠躬尽瘁,实是不易。” 龙可羡竖起耳朵,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不易。”
“哥舒姑娘也见过北境王?”万琛微讶。
“见过的,”龙可羡说,“日日都见啊。”
万琛这会儿是真惊了,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之前以为哥舒策只是和北境王有些情仇未了,不想走得这般近。
龙可羡把筷子摆好,清了清嗓子,正要胡说八道,口中就塞来块肉堵了个死。
“北境王么,请不来也正常。”
万琛听出回避话题的意思,看了龙可羡一眼,笑说:“不瞒你说,前些日子两位闹得凶,我辗转反侧数夜未眠,就怕大水冲了龙王庙。”
“不打不相识,”阿勒从容道,“有些情分硬凑,凑不上,换个法子或许就能打出来,万大人说是不是?”
这话就是在反讽万琛削尖了脑袋往王都里凑,为此不惜出卖士族利益,在阿勒和士族之间做双面人,既要仕途高升,还要名声无恙。
万琛不恼不怒,哈哈两声:“比不得哥舒公子,我万家往上五代都是拿笔杆子的,舞刀弄枪万万来不了。”
他话锋一转,自斟了杯酒:“只是如今,这笔杆子也要旁落他手了。”
“区区几个胥吏,出身寒微,又无甚门生故旧,”阿勒微微抬指,“万大人不必杞人忧天。”
“骊王也不简单哪,涪州学府让他尝到了甜头,已经把主意打到吏治整顿上来了,吏部原先是王衡安作主,前些日子教他寻了个由头,打发去督造宫殿了,如今提上来的是他的大舅子,李澍。”万琛用手指蘸了点酒水,在桌面上写下个“吏”字。
“群雄环伺,李澍没有三把火,就坐不稳这个位置。”阿勒懒声说。
“先例不可启,否则就是崩坏的开端。”
“这么忌惮,”阿勒轻笑,“杀了便是。”
万琛摇摇头:“祸不及死,这是规矩。”
这么多年来,官场由士族把控,各家盘根错节,以姻亲和实利等方式互相勾连,他们有个心照不宣的默契。
祸不及死,罪不殃族。
哪怕是二十余年前的李宿两家斗得乌烟瘴气,他们都没有打破这道底线,最后宿家只是举族迁往定城,退出了权力中枢。
死罪,那是给普罗百姓定的,到得他们这个位置,若是因为政事斗败而赶尽杀绝,难免会有唇亡齿寒之感。
风水轮流转,谁都不能保证自家永远稳占上风。
阿勒揉着龙可羡领子上的绒毛,唇边挂着笑,有点儿讽刺的意思。
万琛自然知道士族这套说辞海寇是决计看不上的,他停了片刻,意有所指道:“骊王在朝中动作频出,说到底还是航道这事撑起了他的胃口。”
阿勒听出来了,他不疾不徐:“怎么个意思?”
“乌溟海人杰地灵,海外的仙山洞府数不胜数,让首发的船多流连几日,想必不是问题。”
流连几日。龙可羡看过去。万琛是要让首发的船迟归,若是第二拨船率先返回坎西港,那首发就没有意义了,骊王得呕血。
万琛没有注意:“此事若成,士族这边出去的船入南域境内所挂的税还能再谈。”
阿勒意味深长地说:“这事儿三山军能答应吗?”
虽然没有下达明令,但三山军在衡历商行掺了一手,很明显就给骊王撑着场子,三山军要保证皇商船舰首先归港,这就是意在言外的事。
万琛回道:“此事不必知会北境王,乌溟海如何,还不是哥舒公子说的算么。”
好生奸诈!龙可羡生气地戳了一筷子。
阿勒侧头,拍拍她的后颈:“闷了吗?”
万琛会意,立刻唤来位美人儿,吩咐着领龙可羡上外边散散心,这就是要详谈的意思,龙可羡拍掉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夜深露重,龙可羡不高兴,连美人儿哄着也没用,她甩掉尾巴,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戳了好久泥巴,左一个万琛,右一个阿勒,戳得蜂窝似的。
美人儿找不着人,便唤来幕僚一道,提着灯到处找人,龙可羡一脚跺翻了泥团儿,翻上屋顶,漫无目的晃荡来晃荡去。
月牙贴在天边,四围都黑黢黢的,除了主楼,就只有西侧角密林尽头晃着微光,龙可羡循着光源摸过去,落地时到了座高台上。
高台四周垂着竹帘,龙可羡礼貌地敲了柱子,没有人应,她探点儿头,看见里边只有一案一榻,半墙月影,风从耳边游进去,掠起了案上的画纸。
她慢吞吞走过去,才看到是幅未完的画,画的是水云林意,落笔不劈不凿,反而温柔蕴藉,逸兴淋漓,右下角还盘着只猫,只粗粗描出了轮廓。
龙可羡歪了下头,提起笔开始往上填画。
风还在四方高台里游走,撩起了谁的白色袍摆,他静立在竹帘边,看到龙可羡半张脸,竹帘落下,他走动间没有声音,等龙可羡嗅到墨香,她的手已经被握住了。
这是只很凉的手。
力气很轻,也让人没有攻击欲,甚至连动作都保有克制,不像阿勒那般握得严严实实,像长辈教孩子描字一样,带着她寥寥添了几笔,一只憨猫就跃然纸上。
龙可羡没有动,她闻到了类似松针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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