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是贪婪而精明的猎人,他省去了意味不明的暧昧、你来我往的试探,用最快速猛烈的方式掀起巨浪,让感情在跌宕中迅速升温,但喜欢升到顶天,那也和爱天差地别。
爱情,那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
若你问她喜欢不喜欢阿勒,龙可羡必定想也不想地大声喊“喜欢!”
这点阿勒毫不怀疑。
但她也喜欢哨兵机灵口条好,喜欢余蔚洒脱周到,喜欢陈包袱救死扶伤,喜欢尤副将外糙内柔。
喜欢顶什么用,解得了他一时饥,管不了他一世饱。
阿勒要的是唯一性,是排他性。
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36章 掉马
大暑过后, 连日晴空把水汽收干,能见度拉至最高,站在甲板顶端, 山峦城墙一概呈现清晰的轮廓。
“东南方向。”哨兵跳到甲板顶端还不够, 猴儿似的攀在桅杆上, 把千里镜抛给尤副将。
尤副将抬手接过, 搭在眼前,远天一线蓝潮上浮动着几粒黑点, 渐而涨大,气势汹汹地策浪而来。
“啪啪!”
停船,收帆,下钉,套索, 几条大船雄踞在泊位,黑蛟船泊岸的消息宛如一场飓风, 席卷了岛上的大小渔村街巷回弄, 把好奇惊惧的目光压在重檐灰墙之下, 只有三里开外的半坡茅亭茶烟袅袅,说笑声荡出老远。
尤副将今日拾掇得格外富贵, 净了面,连胡须都拿皂角搓了, 穿一身褚色滚金边的大袍子,腰封上镶着巴掌大的金块,撩开袍摆往石凳上一座,活脱脱一个戏文里走出来的梁山好汉。
哨兵在旁边嘀咕, 讲他比海寇还像个海寇。
和尤副将隔着茶烟对坐的才是从黑蛟船上下来的海寇,正儿八经远渡重洋, 从乌溟海北上,带着四条战船两条哨船,来这交付一桩生意。
此人叫伏缇,灰衣布衫,腰间挂块似铁非铁的腰牌,生得斯文周正,谈吐和善,浑身上下看不出半点匪气。
“伏兄弟此行辛苦,一路北上可还顺利?”尤副将斟茶。
伏缇屈指轻扣一记桌:“乘风顺流而行,顺利得很。”
尤副将笑两声:“黑蛟船嘛,只要不遇着大风大浪,在这海上怕也没有不长眼的东西敢往上凑。”
伏缇微微一笑,客气道:“都是些虚名,尤将军客气。”
“哪里,”尤副将把茶盏移过去,“黑蛟船在海上不闻败绩,从前都是耳听,今日总算得以眼见,想到日后还能乘之破浪杀敌,真是……伏兄弟喝茶啊!”
“尤将军这话我不敢应,您瞧瞧,这些船无刻辉铭,无扬翘尾,真是再普通不过的战船,若日后能跟将军平疆定域,那也算是见了世面。”午贰4久0八192
伏缇一席话说得漂漂亮亮,还摘掉了战船与黑蛟船之间的关系,撇清了北境与南域的利益关联。
这场见不得光的交易,只能在桌下暗渡陈仓,今日交付过后,船货两讫,南北照旧泾渭分明。
尤副将一番话也是试探,如今得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不禁也要暗赞伏缇上道,两人相谈甚欢。
只是伏缇旁边跟着个小孩儿,个子还没窜,看着不到十岁,戴着顶滑稽的牛皮帽,两人说话间,他就只管吃着糕东张西望,像在找什么人。
尤副将瞥过两眼,没有在意,日头渐西,伏缇送船北上,多番推辞尤副将盛情,这就要南归了。
泊位上只剩黑蛟船,四大两小六条战船已经挪了个位,驶到了三山军修葺过的东岸港口,此时长风猎猎,尤副将送人到岸边,状若无意地问起那位海上王喜好。
“简单,不要跟王讨价还价,王最不耐烦嚼舌头。传话递信时一句话缩成一个词来讲,少搞咬文嚼字那套,惹得王不快。平素海上多长点心眼,远远看着黑蛟船就避开,进入黑蛟船攻击范围,那就是必沉无疑。” “好家伙,”尤副将咋舌,“规矩恁多。”
“这算什么。王的脾气发起来,比六月天变得还快,那规矩说改就改,全凭心情,全乌溟海无人不知……”
小核桃踮脚,赶紧拽拽伏缇衣摆,不让他说,自己童言稚语,字字句句道:“这都是外边的传言,不听也罢。我们公子为人大方,俊逸倜傥,待人窝心又暖肺,能做知情识趣的好情郎,也能做稳重持家的好夫君,若是哪家姑娘嫁到我们南清来,举国倾城下聘……”
***
“了不得,不愧是横扫乌溟海的大枭首,恁的豪阔!”尤副将对那小孩儿后半段话耿耿于怀,因为祁国王庭势弱,这些年压根拨不出银子养兵,三山军穷,穷还得戍守北疆,在褚门下做个看门狗,否则褚门以北的白凫人打入北境,先崩塌的就是他们的宅门家小。
为何今日会面要打扮得珠光宝气,那就是因为穷怕了,什么格调雅致全都不如实金足银来得靠谱。
尤副将还在念叨:“我都想嫁!”
龙可羡想的是前半段,不要讨价还价,递信少废话,远离黑蛟船,她挨个掰着数,可巧,三个犯了俩。
“少君,”尤副将叨叨完恨嫁之心,讲起正事,“这六条船,四条战船,都是配备好武器的,咱们那些……嗨,属下不会拐话弯,直说了,咱们陆战武器好,但海上不大用这些,除开佩刀、短匕、弓箭这类,搭船才能用的武器,诸如钩索、竹篙长/枪、投石机、弩床还是南边配得好,大小得宜,尺寸相符。”
龙可羡也是这个意思,点了头:“这几日在东岸演训得如何?”
“没问题,”尤副将为三山军打包票,“随时听候少君调令。”
“先……”龙可羡转向墙上张挂的海域图,上边有条多次涂抹,着重加色的航线,“把这条线清出来,这几日巡的流匪不少。”
“明白,和剿匪一样的嘛,只不过从陆上响马土匪,转向海上水匪小鬼,属下这么想,”尤副将用手虚指海域图,“先杀一轮,把这条线周旁二十七个岛屿清干净,再依次安插士兵,建巡检队。咱们现在人少,肃清整片海域怕是心有余力不足,但清出条路来,就好和王庭和伏虞城谈条件了。”
话一长,龙可羡就听得晕乎,她点头,差不离就是这个意思。
有钱好哇。
有船更好哇。
尤副将转而夸起东岸的几条新船,“神驹名不虚传,少君,三大船的货折成银子,百万货值,换这六条船真是太值当了!”
“……”龙可羡闻言沉默,过了会儿才说,“百万两银子,只够买个船尾巴。”
“?”尤副将震惊得差点没把茶碗摔了,惊得脑子都不好使了,“竟是白赠的么?”
“……赊的。”龙可羡言简意赅。
尤副将盘算着价格,喉间艰涩,看着龙可羡很是心疼:“少君别是把自个儿当了吧,这船是好,但您是军魂,是三山军门面呐!”
他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实在不行,嫁给那海上王,泼天的富贵不就来了吗,怎么还搞赊欠这套呢。
龙可羡哪儿知道他心思花花得很,低头从匣子里抽出封信,挑挑拣拣,折出半页递给他看。
尤副将一目十行,更心惊:“他……请您去南清?”
“嗯,每月给他十万两,付余下的货款,利钱就不收了,请我卖个,卖个什么薄面,去南清耍两日,”龙可羡挑着灯芯,“我答应了。”
尤副将的花花心思瞬间炸成了烟火,爆燃在脑海中,成就泼天富贵,他一门心思想到黑,心说还真要嫁啊,“少君……”
“但没说时间,可能是今年,可能是明年,可能是猴年马月,”龙可羡弯弯嘴角,唇边露出两点梨涡,“他,暴君,南清王,蠢蛋。”
尤副将心里花火“刷”地湮灭。
龙可羡扒着墙上挂的海域图看,嘀嘀咕咕:“去了也不怕,万一有机会杀了他呢,合并乌溟海,巨债清完了,这辈子都不用为军饷发愁,真是送上门的万万里江山啊。”
尤副将心里死灰复燃,老泪纵横地想,好闺女……呃不,好少君!
而阿勒悠哉地在廊下躺着赏花,心里翻来覆去地算着,每月从小少君手里抠下来的银子要给她攒成嫁妆,再添点什么好呢,正想得美滋滋,鼻子一痒,猛不丁打了个喷嚏。
***
北境长风里夹了雪粒,褚门照惯例加固城墙;王都沿街的树叶半青不黄,打着旋儿跌落在地;赤海各地叶片湿碧,刚刚饱饮一场凉凉的秋雨。
船行平稳。
龙可羡埋在高高的账簿书册里,头发凌乱,脸上溅着墨汁:“区区一个月时间,就已经打了三山军半年军饷。”
这一个月里,三山军开始操/练海战技巧,始终达不到龙可羡的标准,于是她剑走偏锋,直接让人出了海,没有什么比实战进步更快的,千里马与神兵利器都在手里,要还是收拾不出一条航道来,三山军这些年就白打了。
飞鸥船南北走了两趟,加上一千人,龙可羡如今有三千人在手,她靠着这三千人,并两条战船,把伏虞城到碧鳞岛这条航道清得干干净净,再顺藤摸瓜,端掉了好几个水匪老巢。
缴获的东西折成现银,让小少君面色凝重,开始慎重地考虑弃王从匪的利弊。
***
再过半月,白露。
消息传回祁国,一时间,赤海海上多了个悍匪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宁贵妃握着剪子,在庭下赏花,尖端透着寒芒,“咔嚓”地剪下了一枝挂水西海/棠。
宫人惊讶:“娘娘,这枝儿还是好的呢。”
宁贵妃神色淡淡:“内里坏了,留着也无用。”
花枝跌落在地,薄瓣摔得零落,不一会儿就被素色锦鞋碾在了脚下。
***
封殊案上多了两摞信,他揉着眉,近来十分疲累。
下属大气不敢多喘,报着消息:“只知道那是条披皮船,披着商船的皮,载的是砸场子的黑手,行事很凶悍。咱们派出的船远远看着,那水匪与之两度擦肩,两度都被对方先手猛攻。”
黑吃黑也没有那么熟练的!
封殊原本没当回事,叫押后处理,直到石述玉眼皮子猛跳,忍不住多问了句:“还有什么?”
下属道那贼首:“顶着张人畜无害的脸,干的全是雁过拔毛的营生,真好大口气,说甚么赤海这地界,就是掉枚铜板,那也得姓龙!”
封殊那会儿难得愣了神,片刻后问:“姓什么?”
***
刀鞘“啪”地拍在水匪脸上,龙可羡拍拍衣襟:“姓龙。”
千顷波涛滚滚拉成细长的链条,在舷窗旁飞速后退,龙可羡走出船廊,把刀刃血渍反复擦在廊外布条上,默念:“犯我者死。”
除开航道周旁的流匪水鬼,也有远些的船只凑过来浑水摸鱼,无一例外地成了三山军的磨刀石。
龙可羡收刀,哨兵攀上桅杆,吹响鸣哨,正准备接舷归去,船廊内忽地传出铁片轻磕声。
“少君!”哨兵眼尖,当即大喊,“左后方!”
耳后风动,龙可羡手比风快,下意识提刀去挡,听得“铿――”地一声长鸣,刀鞘挨上砍斧,震得对方小臂发麻,龙可羡纹丝不动,反掌击去。
对方抱着必死的心,当即弃掉板斧,翻袖亮出抹利刃,刃尖不知涂了什么,黑里透着诡异的蓝,直直朝她侧腹而来,龙可羡避也不避,掌风凌厉,当场就拍得这条漏网之鱼飞身而起,再滚摔在地,没了生息。
这道伤口的厉害之处在两日后才现出端倪,而龙可羡已经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了。
阿勒看着十日前活蹦乱跳出去,十日后横着躺回来的人,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眉眼冷下来,压得满屋子人没一个敢抬头:“说不清楚,今日你们也别出这道门了。”
尤副将还没从这态度里咂摸出什么来,习惯性先解释:“……少君自个,自个儿撞船舷磕晕的。醒时谁也没法近身给少君上药,少君控不住力气,捏碎了十几个药瓶,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少君喊我们趁昏迷时抓紧上药,否则醒来一刀一个呢。”
“哪儿的伤口?多久了?处理过没有?”阿勒挥手让人转身,解开龙可羡衣领。
尤副将:“这伤口两日了,哨兵说当时被暗袭,刀刃上淬了东西,故而不好愈合,还在断续渗血。”
少君是血肉之躯,上阵无损那是神仙才做得到的,但她身手好,不惧疼,招数凌厉,常常凭借强悍的恢复力用“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招儿,伤越重,人越疯,战力越高。
这玩法,尤副将没命尝试,也不大理解,但平素里都无事,这回属于是阴沟里翻了船。
恢复力不及亏损速度,持续的渗血让龙可羡身体进入战损状态,而一旦进入这种状态,她就变了个人似的六亲不认,无差别攻击的事儿也不是没发生过。
尤副将犹豫片刻,将少君情况阐明,又补一句:“从前也发生过这事儿,在北境。”
“你们怎么处理的?”阿勒呼吸发沉,压着脾气,小心地掀开侧腰的绸布,绸布原有的素白颜色已经完全看不出来,血红的湿了一块,贴在那腰间,仍然有血在渗出,红色的细线顺着腰线隐入被褥中,显得分外妖异。
“……”尤副将挠挠头,“堵不如疏,找块打得最凶的战场,把少君换上去,这算少君领兵后,下的第一道军令。”
出息!阿勒沉下脸,起身踹开门:“滚出去。”
“不成,少君此时一口能吞两个你,你你你,你被弄坏了,少君清醒后第一个宰的就是我。”
第37章 依偎
龙可羡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日复一日地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的她只有五六岁,孤零零地坐在老树下,她攥着糖, 糖块儿软化在掌心, 薄液渗出油纸, 黏乎乎, 她低头想把手擦干净,又不舍得丢掉糖。
北境的冬日酷寒, 风霜冰粒弥天卷来,老树上挂着零散的枯叶,也承不住风刮似的,从枝头剥落,斜斜地磕落下来, 龙可羡伸手,接住了落叶。
叶片只有她巴掌大, 呈现颓败的枯黄色, 上面的脉络清晰可见, 因为久失水分,五指稍微收紧, 就会让它发出轻微碎裂声。
看不清脸的男男女女从身前经过,发出或惊奇, 或厌恶,或恐惧的声音,各有盘算,最后消失在回廊尽头, 龙可羡也尝试过跟着他们往长廊下走,走出这院落, 可始终连老树荫蔽都绕不出去。
她迷惘抬着头,老树枯叶零落,虬枝横斜,像具巨大的骸骨,织成了一张狰狞的顶盖,罩住了龙可羡全部的少年时光。
单调,枯燥。
身上时不时就出现大小伤痕,好得很快,但伤疤会好,疼痛却重重叠叠地覆盖在她小小的身体上,让她在适应中越发麻木。
她蹲下来,跟蚂蚁讲有点儿冷,雪粒一层一层地覆盖在肩头,冻得她脸发紫,她恍然地想到,重重院墙之外,层峦叠嶂之后,在那南边的千叠万浪之上,大树四季常青,人们热烈张扬,树和人都没有听过冰粒打在耳朵上的声音。
这么想着,颈后忽然罩上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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