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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儿翻——容溶月【完结】

时间:2024-04-05 23:17:53  作者:容溶月【完结】
  龙可羡喝着汤:“借我几个人。”
  阿勒慢悠悠把牌子收袖袋里,坐她身侧:“你要查的事,我已办妥了,你先听听漏没漏。”
  勺子顿在半空,龙可羡缓慢地出一声,“……啊?”
  “首先是那小旦,咬死不认有人指使,只说戏是如此,他照念照唱罢了,也不承认日前去过雷遁海湾,照他说法,他就是土生土长的涂州人,从小到大没离过涂州,虎得很呐,多问两句便要咬人了。”
  龙可羡这就愣住了:“你把人抓了?”
  “好吃好喝伺/候着,放心。”
  阿勒接着说,“这不难查,往州府里去一趟,祖宗八代也能给他撬出来。他确实是土生土长的涂州人,日前雷遁海湾那出戏,恐怕也是演给你看的。这小子有点意思,怪会扮可怜,满口谎言扯得跟真的一样,连专程审问的王府亲兵也能糊弄过去,你日后见了便知。”
  “唔,你说。”龙可羡拿脚尖在桌下碰碰他。
  阿勒顺手捞起来,放在膝上:“入山居的招牌已经立了数百年,当中错综复杂,与官与商都有往来,待我查清再讲给你。”
  “有个物件需你来看,”阿勒把她小腿并拢,往上排两片瓦砾和木片,“这图样和质地,与你记忆里的龙宅相符吗?”
  龙可羡指头划过去,笃定道:“没人与我玩,我无事就望瓦数鸟声,这檐柱让我摸得发亮,没有错。”
  “这就巧了,”阿勒意味深长,“响鱼纹,貘楝树,金灰岩,福丽瓦,这是南域的制式。”
  汤勺落入碗里,发出“叮――”的一声。
  阿勒话里的意思是,龙可羡可能是在南域长大的。
第46章 真假
  而龙可羡说不可能。
  难得的, 在没有确切把握的前提下,脱口否认一件事。
  阿勒静默地看她,没有说话, 相当于无声的驳回, 使得龙可羡从脱口而出的否认中回过味来, 解释道:“我在北境出生, 辗转在北境长大,进过演兵林, 而后被送至北境西侧的碧海三山,我在那里生活八年,才被召回北境,我……”
  话音越来越涩,因为龙可羡顺着话语在脑海里深凿记忆, 却察觉记忆仍旧像是一幅卷轴,在碧海三山的日子笼统得只有寥寥几句话, 只有寥寥几幅画面。
  仿佛是有人在她耳畔千百遍地重复, 讲得龙可羡都相信了, 她把这些画面融合进记忆里,欺骗过了自己, 因此此刻讲给阿勒听的时候,却像是死记硬背的陈述。
  “我住在小宅子里, 两进的宅子,前院有照壁,后院有棵树,照顾我的丫鬟有两个, 瓜子脸的是照湘,鹅蛋脸的是淙芬……”
  还有什么。
  龙可羡握紧手, 发觉她讲不出来。
  如果记忆是缺失的,那么言语便不能无中生有。
  她绞尽脑汁地想,却没法在荒芜苍白的记忆里造出鲜活真实的画面。
  不是她所想的,因为碧海三山的日子过于单调枯燥,所以她甚少回想那段日子。而是记忆欺骗了意识,覆盖真实发生的事件,伪造出另一种假象,让她沉浸在被篡改后的认知里生活。
  碧海三山是假的吗?过往是假的吗?她垂首看着掌心,铺天盖地的迷茫把她淹没,那还有什么是真的?龙可羡这个名字存在吗?她当真是龙可羡吗?
  那些构成“龙可羡”的基石被凿穿,开始往下垮塌,“龙可羡”这三个字在垮塌中扭曲变形,颠覆成龙可羡不曾见过的模样。
  木片和碎瓦静静搁在桌上,无声地叙述它们的来历,悄然割裂了记忆与现实。
  龙可羡手指发麻,后脊轻微地渗出冷汗。
  午后的日光暖而不燥,但帘子没掀,导致屋里屋外是明暗两个世界,她要把手贴在叠雪弯刀的刀柄,指头感受到那道冰凉后,才从中汲取到力量的支撑感。
  阿勒抚着瓦片,瓦是新瓦,纹路沿用南域传说里的响鱼,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全盘托出,好过于龙可羡自己抽丝剥茧地想。
  她本来就不擅于此。
  小豹子只想在自己的地盘里,辟个清净地儿,安安稳稳地晒两轮日头,有敌来犯就摁死,无事发生则翻身敞肚皮。
  阿勒揉了揉脸,没有哪一刻更能感觉到语言的乏力,只好扣住她后脑,额头抵上去,亲亲她唇角。
  他不能。
  有些事儿,得龙可羡自己从麻线团里抽出源头,再剥掉那层层包裹的谎,才具有可信度,少君是执拗直白的人,仅仅凭阿勒口头阐述,那是站在阿勒角度的另一种篡改,与趁虚而入没有区别。
  龙可羡头脑昏沉:“哪些是假的?有……有真的吗?我呢,我又是谁?”
  “你就是龙可羡,”阿勒拉开距离,扣着她后脑让她抬头,在咫尺之距讲,“我在坎西港遇见你时,你就是一人能砸翻两个水匪的龙可羡,套着九条尾巴的黑氅衣蹲在窗下缝裙子的龙可羡,看点艳册就要打颤,说要管教我,却边管教边脸红,这都是你。”
  “你是真的。”龙可羡看着他,眼里的光膜都是水润,阿勒在龙可羡这里不讲道德地入侵,总在使坏,但他的存在感让人没法抹灭。
  阿勒给她个赞许的眼神,手下力没松,“不论记忆出了什么乱子,只要在这世上存在,你就会留下痕迹。”
  龙可羡知道他的意思,她垂眸说:“陈包袱记得在北境给我看伤,三山军都记得褚门一战,这是真的。”
  没可能二十万人都编同个谎来唬她一人。
  “斩荀王,保骊王上位也是真的,”龙可羡抓住阿勒的手指头,讲得缓慢却很笃定,“在褚门打的仗是真的,族里遣人到碧海三山召我回北境……”
  等等,龙可羡蓦然抬头:“碧海三山是真的吗?”
  门帘徐徐拍打门框,阿勒在O@声里问:“碧海三山,在哪儿?”
  “哐当――”
  朔风穿堂而过,带落了窗口花盆,好一阵响动。  龙可羡惶然地看向阿勒,想起的是同样一句话。
  半年多前,她从北境南下时,看见道旁果树青葱,对余蔚说,“碧海三山没有这果子。”
  余蔚的回话是同一句,“碧海三山?在哪儿啊少君?”
  ***
  午后,天色薄阴。
  龙可羡把匣子里的信件翻出来,这些日子在海上,她和南域那位暴君信件往来不少,以清账为主,偶尔夹两三句话。
  她埋首写下:【响鱼纹,金灰岩,福丽瓦。】
  那棵树不会写……想想算了,笔尖蘸墨,接着写。
  【烦请你帮我查查,南清屋宅是否多用这些制式?感谢在先,酬银下月与船款一并送去。】
  有点儿空,考虑到对方常常写满纸页,便再客气两句好了:【我有一男宠。】
  男宠涂掉。
  【我有一友人。】
  友人涂掉。
  龙可羡咬着笔想了好一会儿,写:【我有一钟爱之人,料想你们定然合得来,明年开春许会往南域去,届时介绍与你认识。】
  搁下笔,唤来海鹞子后,龙可羡在里屋佩刀,本想去看看那个被带回农庄的小旦,再趁乱趁夜地往入山居跑一趟,但出门就见着尤副将鬼鬼祟祟地在廊下探头。
  “少君,”尤副将往屋里看了眼,“哥舒公子可在?”
  龙可羡没听出言外之意:“审那小旦去了,有事找他?”
  “没没,”尤副将松一口气,给哨兵使个眼色,转头对龙可羡说,“属下有事要报。”
  屋内茶烟袅袅,桌上搁着两沓书信。
  尤副将搁下茶壶,斟酌着措辞说:“雷遁海远,书信往来也要两个月,此刻递信回去询问相关事宜恐怕在时间上不得宜,属下想着,咱们随军来的都是些三山军里老资历,便自作主张问了两圈,确实没听过碧海三山这个地方。”
  哨兵跟着摇头:“没听过。从戏楼带出来的东西,上边的纹路和石头,也没见过,北境粗犷,不讲究这些虚头巴脑的。”
  龙可羡点头,没什么表情。
  尤副将捋着话题,看着少君的神情,把话小心翼翼地过度:“响鱼纹,貘楝树,金灰岩,福丽瓦,属下略有耳闻,然……是否定然是南域制式,属下看,还是要查查清楚。”
  茶碗盖叮地一响,拨乱了茶面,龙可羡讶异地看向尤副将:“还要查?”
  阿勒盖章定论的事,尤副将还要查,这是不信。
  话都到这儿了,尤副将也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全讲了:“能让三山军心服口服的人不多,哥舒公子容貌好,身手佳,脑瓜灵光得很,在船上绕开暗礁那几日,决断下得干脆果决,是个人物!”
  龙可羡把手放在膝盖上,等着他的转折。
  “属下也不歧视采珠人,可以称哥舒公子天资卓绝,但――”尤副将吞咽着口水,话里尽力撇掉情绪,直白地阐述事实,“但那都是谋略上的本事,可自打进了雷遁海……哥舒公子的本事就越过他的身份了。”
  身份,哥舒策是个南域来的落魄采珠人。
  尤副将他点点前额:“从雷遁海湾通关文牒,到昨夜纵火,这不是光转转脑筋就能做到的事情。”
  这话实在难以出口。尤副将和哥舒公子躺过风雨夜里的舵室,和哥舒公子耍过几招,受过他指点,得过他称赞,在他眼里,哥舒策虽说性子乖戾些,难以捉摸些,但确实方方面面都顶让人服气。
  “他有一块牌子。”龙可羡替他解释。
  “问题就在那块牌子!”尤副将说,“您知道那牌子出自哪家吗?”
  龙可羡:“……”
  没等龙可羡开口,尤副将便慨然说道:“镇南王府世子!”
  他猛拍了下大腿,“镇南王战功彪炳,在雷遁海的名声,就好比您在北境的名声。若是为着行个方便,通关入海,属下倒不觉有什么,但这块牌子竟能调兵!”
  调兵。
  龙可羡摩挲着手指头:“你的虎行牌也能调兵。”
  “确然,”尤副将沉声,“但属下是三山军统兵副将。”
  落魄采珠人哪能调兵遣将?滑稽么不是!
  接二连三的消息让龙可羡略感烦躁,气劲在指尖蹿动,她把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好一会儿才说:“他说是卖身得的。”
  “……”尤副将目瞪口呆。
  一个敢讲,一个敢信。
  哨兵旁听许久,最终戳戳尤副将肩膀,问:“哥,你是说,哥舒公子对少君,有异心,要……”哨兵往脖子比了个划拉的手势。
  “这怎么说的!属下没这意思啊!”尤副将差点跳起来,先下定论,再娓娓道来,“哥舒公子身份定是有问题的。属下是猜,雷遁海么,宁国一家独大,内部争得相当厉害,难不成哥舒公子争权过程里遇着什么暗算,在海上遭了事,才流落到坎西港……”
  “哇!”哨兵凑首过来,夸张地说,“哥舒公子就是那镇南王府世子!”
  “……”尤副将难为情地挠挠脑袋,“也不是没可能,否则哥舒公子怎么能准确地说出啼鱼和灸种这些玩意儿,那都是雷遁海才产的东西,还对这一路海域知之甚深,跟活地图似的,那那那,随便掏出块牌子就能在海湾畅通无阻,甚至在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也能调动镇南王府私兵呢。”  “哇!”哨兵眼里冒光,“拐少君回家!”
  “别打岔!”尤副将给他烦死了,一把将他脑袋按下来,说,“反正有一点绝对没跑了,他就是冲少君来的。”
第47章 楼戏
  ――他就是冲少君来的。
  因为这句话, 龙可羡今夜总把眼睛和耳朵搁在阿勒身上。
  戌时三刻,弥听楼里热闹喧腾。
  龙可羡在城里绕过几圈,把行踪洗净之后, 再度乔装进了入山居。
  因为昨夜走水, 谛听楼前那袋子金珠更像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入山居虽是戏楼, 可也有一副数百年的厚身家,故而今夜守卫格外森严。
  今夜供武戏, 楼里正试鼓,一圈圈儿的鼓声震得楼外地面都在颤,尘埃细微地滚动,湮没在往来人群脚底。
  进场的看客络绎不绝,由守卫挨个发戏带。戏带往手臂上那么一缠, 才能作为进场凭证,在这过程里, 又能筛一遍进戏楼的人。
  锦衣华服的客人三两成群, 凑堆儿讲着话往里进。
  “今儿怎查得这般严?”
  “昨夜走水啦!烧了三四座戏楼呢, 这不是怕歹人混里头嘛。”
  “招仇家了?那怎么不停戏,请来巡卫司严查一番?”
  “戏都是提早半月就排好的, 天皇老子来了都得开楼,否则这涂州城里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入山居淹了。”
  “是了, 戏楼嘛,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个个都是靠捧的……”
  “走了走了。”
  没法从外堵住豁口,便在里头下功夫, 这进个场的功夫,入山居守卫必定就将每张脸都记了个熟。
  入山居要请君入瓮, 龙可羡要浑水摸鱼,这更像是一场双向狩猎,谁为刀俎谁为鱼肉,那就各凭本事。
  但她排在人群后边,很不高兴,频繁扯动头上发饰。
  实在是钗环佩得太多,头发又篦得太紧,颧骨往上那片皮肤绷得厉害,偏偏两绺刘海儿在面颊轻拂,一紧一松,两边都不好受,挠得她直想打喷嚏。
  头上挂着丁零当啷的发饰,小鹅黄褙子带圈绒毛,围领簇着那张薄施脂粉的脸,身上一袭月白色水金缎裙衫,腰间掐了三十六道细褶,漾开的裙裾用金线滚边,走动起来仿佛能步步生金莲。
  这打扮让龙可羡看起来与昨夜判若两人。
  再生气地把脸一板,眉梢一挑,娇蛮跋扈的千金范儿就出来了。
  阿勒在后头给她拨正发饰,说:“别扯了,再扯头花儿该掉了,少君要当庭披头散发进去看戏么?”
  龙可羡还在扯辫子上的小珊瑚,珍珠耳夹着耳朵,不疼,就是晃荡得人总想把它扯下来。
  “……”阿勒另辟蹊径,道,“再晃,小五千两银子就要让你晃下来了。”
  龙可羡顿住,细攒金丝吊着颗圆润得偏光黑珠,徐徐荡在耳下,她觉着自己耳畔有千斤重,不可置信地回头问了句:“……多少?”
  阿勒把她脑袋转回去:“五千两。”
  再补一句:“单颗。”
  随着话音,龙可羡耳也不晃了,钗环也不扯了,把手乖乖叠在身前,微微抬起下颌,学着石述玉作出冷艳模样。
  阿勒指尖夹着两三条细辫子,往下梳通, 顺毛捋似的,把她的脾气也捋没了。
  紧接着在她后腰一拍,一送,龙可羡往前对上了守卫,面无表情地掏出帖子,上边一个“迟”字。
  守卫在她面上瞥了两眼,有些微讶,但涂州男女规矩严明,他没有多看,侧身请待客女郎给她绑上戏带,又客客气气地将她请进楼里。
  到阿勒那儿却停了一会儿。
  好一会儿。
  龙可羡默数着时间,察觉不对劲,扭头往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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