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圆钵肃场,一圈圈荡出长音,四下人声俱息。
唱幕人挂着鱼骨链,叮叮当当地上台来,朝东海三拜之后,幕后响起道惊天的锣鼓声,那铿锵的力道沿圈渐次递出,紧接着月琴弦子低低漾起,台上就浮出了花儿似的,戏角们相继旋出。
龙可羡的注意力顷刻转移,甚至从阿勒双臂间钻出来,板板正正地坐到椅上,抱着碗戏果儿,咔嚓咔嚓咬得欢快。
气息稳健,唱腔特殊。
半碗戏果儿下去一半,龙可羡就没再啃了,而是往袖里摸出一块糖,掰一半给阿勒,一半放进嘴里,安安静静看。
乐声催着时间,流逝得飞快。
三场戏后,两人起身往外走时,龙可羡还意犹未尽,还叽叽喳喳地和阿勒论着戏,刚刚掀开帘,小厮抱着红绳头木牌,笑说:“本楼今日试新戏,斗胆请二位饮盏茶,赏个脸听听新曲儿。”
龙可羡正在兴头上,在阿勒开口前就应了声好。
***
茶是上好团茶,阿勒按着茶碗,看起来兴致寡淡。
涂州大小戏楼,没有成千,也有数百,就没听说过有请客人一道试新戏的规矩!
别管在哪儿,别管什么境况,他刚和龙可羡得点清净,能好生讲两句体己话,就光来些魑魅魍魉虾兵蟹将搅局!
龙可羡凑过去:“可是困了吗?”
“乏,”阿勒按住她的手,“待会儿看戏,高兴最要紧,若是看得不尽兴,尽管把楼砸了。”
“?”这是什么刻板印象,龙可羡莫名地有些羞赧,“我不动手。”
戏幕徐徐拉开,看客走了大半,余下的三三两两凑着坐,龙可羡干脆起身,靠在栏杆上看。
看客陆陆续续又离了不少。
因为是新戏,阵仗自然弱七分。
人少,单调,给的光也不足,整座戏台宛如从艳气逼人的牡丹褪成了野生野长的小花。
从幕后颤悠悠登台的,也不是气场全开的角儿,而是个小闺门旦,个子才长起来,身段纤又薄,很有些风流的意思。
一张口,嗓音青涩,还带颤,显见的是个还未入门的小伶。
那一垂首,一抛袖间,浓妆艳抹里只亮出一双锐锐的眸子,龙可羡忽然觉着有些眼熟。
“是……”龙可羡认出来了,“是巷子口拣金珠的那小孩儿。”
话音方落,那小孩儿瑟瑟的声线突然绷紧,身板儿挺得笔直,唱了句:“寻那半日春,不及我,海袖落花生。”
“有点功底。”阿勒无声无息地站过来。
龙可羡兴致勃勃,兜着一捧金瓜子,往大瓷缸里猛掷,那瓷缸当啷作响,口子都裂了缝。
二人说话间,台上幕布再度拉开,龙可羡一看,竟有双层,后边显得更宽敞,布着几方石头,隐隐约约可见回廊数圈,像个院落中庭。
乐声清哀,烛光惨白,幽幽地照着戏台,四方坐席沉在暗色里,宛如黑色的毛蒙恶兽,带来种隐约的不安。
薄薄的光线铺下去,帷幕拉至最大。
角落里一棵高树。
枝叶缭乱,经风零落。
金瓜子碎在掌心,硌着那柔软的皮肤,龙可羡没有痛感,只是觉得麻木,凛冽的山风从窗缝里游进来,钻进龙可羡后颈,细细的惊凉窜上脊背,她才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后退半步,栏杆都在手中裂了半角。
她张开口,想要问些什么。
可就在此时,绢灯再度灭了两盏,小旦凄婉地坐在树下,仰颈伸手,不知道是接那昏光,还是接那落叶。
看座昏黑,连台上也只有幽淡的光线,她听不见周遭看客埋怨声,只是盯着那小旦,又看向自己手掌,有些茫然无措。
“龙可羡。”阿勒的声音模模糊糊,像是从遥天远处传来,在耳边虚浮。
他又叫了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龙可羡。”
龙可羡这才扭过头。
阿勒也察觉到戏幕的蹊跷,往那落一眼,但他没在这会儿提,只是说:“太黑了,”沉得有些生硬的声音,“我害怕。”
害怕二字,把少君天然的保护欲唤回来,她浑噩地拉住阿勒的手:“我在保护你。”
阿勒反握回去,把她的手裹住,心里把那戏台拆得七零八落,语气却放得温柔,“你在保护我,你这般厉害。”
小厮唠唠叨叨地念着谁把窗子给开了,一边插上窗栓,再把灯座挨个点上,小旦提着水袖,回到台前,仍旧咿咿呀呀地唱着词。
像一场虚惊。
龙可羡后脊的汗逐渐干透,语无伦次地说,“我见过这景,我,我在那里。”龙可羡伸出指头,直指戏台,“在树下。”
乐声顿止,老乐师们带着小旦谢幕。戏幕渐渐拉上,树影一寸寸沉入昏暗里,预示着某种抓不住的记忆,一片叶片挂不住,从枝头跌落,龙可羡眼睁睁地看着那片落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
“咔”。
她闭上眼,梦境和现实,过往和当下在这一刻淆乱,龙可羡手心发凉,感觉自己接住了落叶。
可当她低头,一遍遍地握拳,没有听到叶片碎裂的声音,只有蛮横的入侵。
阿勒把她两只手握住了,按在自己胸口,和她额贴着额。
那样澎湃的,充沛的生命力足以证明他的存在感,“你得牵着我,我们说好,天黑之后你就得牵着我,是不是?”
龙可羡脸色像青白的玉,她感受到阿勒心跳的力道,听着阿勒规律的呼吸,乱窜的气劲缓慢平复,低声说:“我牵着你?”
“你牵着我啊,”阿勒低头,鼻息蹭着她指尖,用他独特的方式让龙可羡回到这里,“我怕黑又畏寒,离你一时就要饿死了。”
“饿死?”
“这里饿。”
阿勒的手带她找到地方,龙可羡忍耐片刻,跌入谷底的心绪骤然拔高,开始在胸口乱飙。
“我是有些记糊涂了,不是傻了,你不准当众孟浪!”
第45章 火烧
夜深, 晚秋的桂影斑驳,龙可羡袖里灌满山风,再度站在戏楼前, 打了个回马枪。
少君没法忍受疑虑过夜, 必定要看个清楚。
四周黑黢黢的, 龙可羡默默看着戏楼门外挂着把大锁, 上边缠了手腕粗细的铁链,把门锁得严严实实。
忽地听到侧窗外阿勒轻敲两记, “破窗?”
龙可羡无声摇头,伸手握住锁链,稍一使力,铁链连同门锁瞬间断成几截,门板无声开裂, 她拍拍掌心木屑,朝阿勒挑了下眉毛。
阿勒笑, 跟着进了楼里。
戏楼里光影昏黯, 三楼顶旁的小窗半开, 斜打下来的光带里飘着尘埃,细闻, 有脂粉香料味儿。
兴许是做贼的角度不同,掺了点刺激感, 龙可羡环顾四周,觉得这环境与开戏时大不相同,她目的明确,直奔戏台, 撩开重重帷幕,再度看到了戏台里侧默默静立的那棵树。
一样有回廊, 一样有石头,一样有树。
“这可真是……”龙可羡抬手摸向粗糙的树干,掌心平贴,“方才看戏时,便觉得有人把梦里事搬到了戏台上,太诡异了。”
阿勒先绕着戏台走了一圈,跟着撑手跳上来,他没忘记龙可羡说“我就在那,在那棵树下。”
他摸了摸袖袋,没带火折子,便一把将帷幕扯下,借着昏光细看回廊和坑坑坎坎的石头。
看得仔细,每一寸纹样,甚至是漆色和石块质地,都逐一摸过。
如果说他过往数年有哪件事难平,那么就是龙可羡儿时经历。龙可羡刚到南清时,满身青紫,瘦小羸弱,脸上没有二两肉,浑身上下透着格格不入,举止和态度都与常人迥异,我行我素,是非对错观分毫没有,流街的猫都比她更懂得摸索人世间的规则。
起初好奇,阿勒直白问过,旁敲侧击过,但龙可羡那会儿连阿勒说的话都听不懂几句,只会睁着圆骨碌的眼睛把你看着,根本无法沟通。
再大些,规则与秩序通过文字传递,龙可羡磕磕绊绊学会开口,也知道自己和他人的区别,便悄无声息地把那些过往埋进心底。她是个简单到甚至很务实的小姑娘,不高兴的记忆,丢掉,此刻生活无忧,就要心无旁骛地享受。
他心疼,他不碰,猫嫌狗弃的半大小子学会的头一件贴心事,就是笨拙而小心翼翼地帮她一起把埋好的土踩实,谁也不准提。
但此刻,有人用阴招,把那层土掀开,搬出那久不见光的过往,赤/裸/裸地呈给龙可羡。
给这个没有八年记忆傍身的龙可羡。
他一笔笔地记,这些账,都要清的。
没听到回话,龙可羡转过去,掏出帕子来擦擦手:“你过来。”
阿勒走过去,手被龙可羡碰了碰,她用惯常的方式,把手背往他掌心里拱拱,便像某种讯号,阿勒自然地张开手把她裹住。
许是因为阿勒沉默得很妥帖,沉默到了龙可羡心坎儿里,她这会不想解释什么,也不想讲小时候的事,只是说:“我开始想,海上诡谲的传说这般多,会不会有谁派了人潜入我脑中,偷出我的梦,栽在这里。”
她跳起来,从树上摘下枚叶片,放在掌心端详,口中说:“为什么呢?若是为着吓我,那真是,大费周章……”
“攻心为上。在明知武力不敌的前提下,耍点阴私,扰你心神,若是让你方寸大乱,再费周章都值当。”阿勒见她沉默地盯着掌心,跟着看下去。
叶片正正好覆盖掌心。
“有问题么?”他问。
龙可羡回神,捏捏叶片,借着昏光反复看,叶片脉络清晰,半青半黄,树是同种树,叶子自然和梦里的不相同,却莫名地有种违和感。
“讲不出来,”龙可羡摇摇头,松手任由叶片跌落,“要杀我的多了去,上到王庭,下到商行,但没有像今夜这般直指靶心,后边的手知晓我来历。”
“他们惦记着你,他们也惧怕你,所以只敢藏在暗处做个宵小,”阿勒捏捏她,“是不是,小少君。”
阿勒握着龙可羡的手,此前那些浪荡的表白,那些示弱的语句,那些超乎正常界限的交互往来,强硬的迷乱的,都在此刻聚集成势,带着阿勒鲜明的个人性格,声势浩大地冲击着这阴损的招数,拽着龙可羡冲出这记忆的泥流。
你要看我,别的都不重要。阿勒言辞举止里藏的都是这个意思。
梦里的景被搬到戏台,这事儿确实很可怕,它混淆了虚实,若是想多想深,便会钻牛角尖,陷入自我怀疑到自我证明的圈套。
强势的冲击很有效,龙可羡短暂地把混乱的思绪抛到脑后,捞起阿勒的手放在齿间咬,印得那片虎口满是齿痕。
“走了。” 阿勒若有似无地弯着笑,“那这儿?”
龙可羡看了眼那棵树,在戏台中央放下袋金珠,说:“带回去。”
***
尤副将今日不当差,半夜里被撬起来搬了棵树。
一棵树!
这阵仗太大,幸而陈包袱先时在城郊赁了间农庄。
三山军夜半挖了人的树,砸了人的石头,拆了人的回廊,吭吭哧哧地忙活半夜,全堆在农庄院子里。东西不多,在北境时运送物资粮秣比这累得多,但因着这棵半死不活的树,一行人搬得格外小心。
哨兵蹲在廊下,晃着手给大伙儿鼓劲:“尤大哥了不得!力拔山兮……G哟!”领子一紧,扭头见到半面宽阔的胸膛,立刻站起来,“哥舒公子。”
“公子,这树不好活啊,”尤副将敞着上身,抹把汗说,“二栽的老树,在台上只是堆了点儿土固定着,叶子都显蔫儿了,即便昨夜不动它,七日内也死了。”
“在北境见过这树吗?”阿勒问。
尤副将看哨兵,哨兵跑得广,看得多,他跑过去摘下片叶子把玩,摇摇头说:“北境的树,入秋后便掉光叶子啦。”
“嗯,”阿勒拢着衣襟,轻轻踢了踢从台上拆下来的回廊瓦砾和檐柱碎片,“北境也没有这制式。”
他语调平平,不是在问。
哨兵应道:“没有的公子。”
“办得好,”阿勒掏出一袋金珠,“请兄弟们喝碗早茶,歇着去吧,尤副将请留步。”
哨兵抛着金珠,欢天喜地出门去,尤副将就站在院子里,捞起水缸里的葫芦瓢,兜头冲掉满身汗,稍稍收拾了自个,端着茶碗到廊下去。
阿勒手里把着木片:“坎西港如何?”
尤副将说:“余蔚接管三山军在坎西港和伏虞城的后续事宜,她是坐镇后方的好手,会打点周到。现在流言传得广,有说北境王要反的,有说北境王清剿水匪有功的,商行递的信攒起来能当柴火烧。”
“那便烧吧,”阿勒手指头摩挲木片上的纹路,“闻商道那批货?”
说到这,尤副将兴头上来了:“您猜出了多少?”
阿勒直起身:“多则八十万,少则六十万。”
“神了!”尤副将茶碗都差点跌了,兴奋道,“整八十万银,比早先的定价高十倍不止,这些商行都疯了似的抢。”
“买个稀罕噱头罢了,他们转手,上百倍的高价也能脱手,”阿勒把木片和瓦砾整整齐齐摆在廊下,“只有这一波势,给底下人下死令,后边再有高价来收的,别掺和。”
“成,三山军别的没有,军令如山是最明白的。”
“王庭那位该坐不住了,”阿勒看看天色,站起来,“有何应对之法么?”
“这得看少君了,属下不敢逾越,少君的脾性,不会把啃下来的地盘拱手让人的。”
阿勒最后说了句:“既然如此,有些交情,该用就得用了。”
***
阿勒哼着阿悍尔长调,端着碗安神汤,悠哉地从厨房出来,进主屋前正巧听着话尾。
“全烧成灰啦,左右连着两座戏楼,一并烧了,我说昨夜怎的没人巡呢,听人讲,昨儿入山居的巡卫队全被放倒了,火起的时候才在山沟沟里头找着人……谛听楼被烧得最厉害,您猜怎么着!一片断壁残垣前边,竟放着只钱袋……”
阿勒不避不躲,人未至,曲先到,两道音相撞,哨兵的话戛然而止。
“我去消消食。”哨兵看了阿勒一眼,飞快地溜了。
“你怎么做的?”龙可羡睡眼惺忪,“外头都传,昨儿后半夜入山居走了水,烧了连绵几座戏楼。”
阿勒把安神汤搁到桌上,移过去,神色轻松。
“你怎么做的?”
没有卖关子,没有故弄玄虚,没有小意试探,龙可羡就这么直白地问了。
阿勒翻袖,手底漏出一枚腰牌:“有势不仗是傻子。”
镇南王府世子的腰牌,若是只用来快速通过雷遁海湾,未免太浪费,阿勒为此付了大价钱,就要榨空它每一寸价值。
而迟昀知道阿勒性子,为了不让这祖宗惹事,把涂州能调的人都给了阿勒,给阿勒使的同时也监视他,这两人从来都是彼此忌惮又彼此利用,在算计里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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