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生得高,站在守卫跟前,还要露出一截眉眼,他像是时刻都把目光放在龙可羡身上,故而她一扭头,就挑了个笑还给她。
山道黑黢黢的,绕耳是后山崖顶飞瀑入海的撞浪声。
戏楼跟前灯火通明,人声喧嚷着,鼓点敲打着,看客有条不紊地从身边擦过,在龙可羡身上落下道道眼神,但龙可羡分不出眼神给他们。
都被阿勒占满了。
他今日格外不同。
穿的与龙可羡同个色调,一身月白长衫,往常松松捆在后脑的头发全往上束,一丝不苟,用墨玉冠束紧,敞敞亮亮地露出整张脸。
身板笔直地站在门口,随着守卫的问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掌心。
干净,朗润,五官带来的压迫感轻了一层,更像个端方守礼的世家公子。
守卫低头看阿勒递出的戏帖,眼里的讶异落成实质,看看阿勒,再看看帖子上的名字,眼神反复确认,而后恭恭敬敬地递上戏带,嘴唇翕动。
龙可羡站在五步开外,从口型分辨出唤的是――“世子里边请。”
阿勒颔首,没什么表情,交代了句,“切莫声张。”
守卫明白,连声应是。
龙可羡收回目光。
还是稳。
但龙可羡却能察觉出这种“稳”里头夹杂的把握感。
若说此前他的每一次逾越,每一次放浪,都是出于情之所起、兴之所至,那么近日来的桩桩件件,就更像是随着权势回归,而逐渐与本性融合,成为更无所顾忌的哥舒策。
轻佻还是轻佻,孟浪还是孟浪,但随着远离祁国,支撑他的底气逐渐显露出来,会是雷遁海出来的王府世子吗?
尤副将的猜测在脑中回响。
龙可羡不能确定,若是个正经的王府世子,该是像他今夜披的皮这样,翩翩君子温润如玉,走到哪儿,那身规矩气度都不出错。
而阿勒?
他压根不会让规矩压在头顶。
琢磨不出味儿来,偏偏时间太紧,不是细问的时候,龙可羡把他上下看一遍,有一点准没错:若没有几分家底,这般恣肆的性子,坟头草都能盖茅屋了。
***
武戏讲究气氛,戏台拓在楼中央,四围密密麻麻摆着桌椅,呈圆环形地垒了三层楼。
鼓点一落,武将铿铿锵锵上台,四面八方的叫好声简直要掀翻楼顶。
尤副将凭着身量优势,在哄闹里挤开重重人潮,登上三楼,撩开雅间门帘,环顾下方。
哨兵眼尖,立时探头小声道:“找着了,少君在一楼东南角呢……少君看见我了!”
“嗯。”尤副将握拳轻咳,撩袍落座。
他今日红宝戒子金腰带,大剌剌地坐在顶层雅间里,就是个冲天的富贵样。
哨兵跟在身边,没个位子,只能站着服侍,不满地挠头嘟囔:“我像个小厮。”
“有身体面衣裳穿就不错了,”尤副将眉毛一竖,扯平他的衣袖,“再好的缎子,让你穿去上树下河,那都白搭,给我站直了。”
爷俩儿借着交头接耳的样子,占了高处,把环境摸得清清楚楚,打几个手势,便将信息递给了龙可羡。
摩肩接踵,衔尾相连。
龙可羡五感灵敏,此刻夹在人群里,被声浪冲得耳根阵阵嗡鸣。
“上二楼,有道架在楼间的飞桥,能通后院,”龙可羡复述出哨兵的意思,在喧嚷声里往楼梯处看,“远点两个守卫,近点三拨人来回巡逻……哥舒,我们可能连二楼都上不去。”
戏带成为区分三六九等的标志,楼上楼下等级鲜明,把守在楼梯口的守卫就是道坎儿。
阿勒跟在后边,步子没停,往楼梯口守卫抛出腰牌,不等他开口,立屏后边立刻走出来一位中年男人,连连哈腰:“早先听闻底下人说,世子拨冗前来,小楼真是蓬荜生辉,这前楼闹腾了些,后边更有百种花戏,请世子务必赏脸!”
阿勒展出三分笑,不好意思地说:“正有此意,那就有劳了。”
几道人影上了二楼,在二楼东南角晃了晃便消失了,哨兵急声道:“少君,少君不见了。”
“嗯?”尤副将往后挪身,将身影匿进纱帘里,算着时辰,道,“比计划中快,走吧。”
***
走过飞桥,两道重门落下,前一刻还炸在耳畔的鼓点瞬间匿音。
到了门内,自有引路小厮。
阿勒表示出不欲惊动旁人的意思,小厮便心领神会地将二人引至偏僻的拱门,三重两轻敲门之后,门自内打开,光线与曲乐声一并涌入,眼前霎时现出一座彩绸飘飞灯色四散的楼门。
“别有洞天啊。”阿勒饶有兴致地说。
小厮热情道:“这是入山居最早的一座戏楼,里边才是别有洞天。”
果然,凑近才看出来,这座楼门原是嵌在山壁,足有十来人高,外边搭建竹梯,小厮只送至此处。
“百种花戏,皆在楼内,二位尽兴。”
“这门有点意思,”阿勒打眼看着,而后眼睛定在彩绸背后的纹路上,“响鱼纹,看来没来错地方。”
巨大的楼门门环处改成了可容人通行的圆拱门,稀奇是稀奇,怪异也是真怪异。
“过了几道门,你还记得吗?”龙可羡和阿勒顺着门外搭的木梯往上,“我们像进了入山居的肚子里。”
说着话,到得门环处,龙可羡推门而入,不由呆怔片刻:“百种花戏,原来真是百种之数。”
只见这整座山像是自里被掏空了似的,戏台一座连着一座,地上有之,山壁有之,楼台有之,沉坑有之,就是片光怪陆离的戏山戏海。
龙可羡站在这儿,就像粘在高处的一粒尘埃,不禁握住了阿勒的手,两人顺着山壁的台阶往底下去。
“哥舒……”龙可羡跳下石阶,把手递给他。
“请说。”阿勒打量四周,学着她的语气说。
龙可羡记着问话要委婉:“你与那镇南王府世子相熟么?”
阿勒很快答:“勉强算熟。”
到得脚能踏至实处,便更像游在星河里的一粒盐,抬首皆是或高耸或宽阔的戏台,龙可羡低头避过云带。
“勉强?”
阿勒不太愿意在龙可羡跟前提及迟昀:“打小认识,能说上几句话,不比你我的情分。” 龙可羡咂摸着这话,只觉处处都不明白,既是打小的情分,又怎么会比不上他二人,他们虽说有些荒唐快活的来往,但总归没有经过时间打磨,还生嫩得很。
龙可羡:“镇南王府世子,叫什么名字?”
阿勒敷衍道:“不是什么体面名字,不值当你惦记。”
龙可羡锲而不舍地追着问:“我看那块腰牌上是个迟字。”
阿勒这会儿终于转过来看向龙可羡,眼神在错乱的光线里晦涩不明:“想知道么?”
龙可羡连连点头。
阿勒意味深长道:“不想讲给你。”
“……”龙可羡松开手,“不想牵住你。”
“?”阿勒简直要气笑了,迟昀人不在这儿,给他添堵的本事是半分不减,“总问他做什么?”
龙可羡刚踢了铁板,这会儿还有脾气:“好奇。”
“你怎么不对我好奇?”
“我正是对你好奇。”
阿勒哪儿知道龙可羡在心里把“哥舒策”和“世子”两块牌子翻来覆去地对比,不时地重合,试图找出二者的联系。
只是揉了把她的耳垂,说:“脑袋里乱七八糟又瞎想什么呢,快些把事儿查明白了,腰伤治治好,随我回家去。”
“……”龙可羡倏地跳往侧边,捂着右耳,脸颊红透了,“耳朵不准摸!”
随即顿了片刻,反应过来:“家……你家离这儿很近么?”
“近,一日就到。”阿勒只想赶紧把话题从迟昀身上岔开。
是了!龙可羡终于找到破绽,涂州往北,一日就能到镇南王府!
她面色不变,心中沾沾自喜地为自己的分析喝彩,轻咳两声,挪回正题:“方才经过三座戏台,没有响鱼纹,像是上边山壁上的台子才有,我们先往左侧上去瞧瞧。”
阿勒松口气,岂料又听她说:“我看镇南王府世子十分厉害,今夜若没有这块牌子,我们须得多费不少心神。”
她欢快地踏着台阶,登登登往上走,自忖这话说得公道正派,又不着痕迹地把他夸了夸,当是十分体面的一句话。
可阿勒就此停住了脚步,忽然把住她的腰,就近往戏台底门一撞:“为着块破牌子,惦记一晚上了,若是不讲清楚今夜你就枕着乐声睡吧。”
龙可羡脚步踉跄,从光怪陆离的戏海,一下子沉入了黑漆漆的内室,龙可羡耳朵微动,在寂静里捕到稍许涟漪,压声道:“别出声。”
左手下意识地摸刀柄,谁料阿勒比她还快,准准地握住她手腕,抬脚一点点地关上了门。
这可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脚步声从另一侧传来,由远及近,龙可羡当即抱着阿勒,身贴着身滚进了一片柔软香脂里。
阿勒闷哼一声,垫在底下做了缓冲,手摁着她腰侧:“下回要动,先给个指示行不行。”
龙可羡撑手坐起来,压着阿勒的腿,摸到了一手衣饰:“是后台。”
人声越发密集,伶人们说笑着更衣净面,龙可羡想起身,不成想腰间的九节鞭不慎勾住了身下戏服,节段交碰,发出一串儿叮当声。
外头说笑声骤停,当即传来道喝问。 “什么人在里面?!”
一团漆黑里,龙可羡已经做好了打出去的准备,可脚踝那只手忽地往上,阿勒勾住九节鞭鞭尾,认真地说。
“捆我。”
第48章 骗人
龙可羡飞快趴下去, 贴在阿勒耳边说:“外边少说也有十来人,捆出去不如打出去,还能给你留些面……”
龙可羡微张唇, 最后一个字没能出口, 硬生生磨成重重的一道哼气。
阿勒半句话没讲, 就着这姿势, 咬住了龙可羡颈侧要害。
呼吸沉沉地扑过来,柔软唇舌与尖锐牙齿一起, 作为与痛感并存的抚慰,奇异地克制住了龙可羡被衔住要害而窦生的杀意。
他的手还藏在两人身体之间,在挤压间一圈圈地把九节鞭缠绕在手腕。
于是龙可羡阖着眼,喘着息,和着胸口滚雷般的心跳声, 听见外边脚步声开始凌乱碎踏,紧接着微顿半息。
“刷啦――”
帷帘骤然拉开。光线猝不及防地涌入, 烛光里晃着十来张花花彩彩的脸, 或惊愕或警惕或习以为常, 神色各有各的精彩。
野鸳鸯。
凌乱不堪的戏服上纠缠着两个人。
龙可羡坐伏在阿勒身上,颈侧的湿热夹着刺痛, 眼睑下团着两片欲说还休的红,气息是乱的, 眼神是黏缠的,而下颌的毛领被揉得乱糟糟,珍珠急促地晃动着,在耳下交织成一片虚影。
而这春色都被阿勒藏得很好。
因为她的脸埋在阿勒颈窝, 众人只能看见那轻微起伏的肩背、凌乱的辫发、还有龙可羡手里漏出的半截九节鞭鞭柄,继而从这些细节中嚼出主导权。
光线涌入两息后, 空气中还弥漫着窥破与被窥探的微妙气氛。
阿勒缓缓坐起来,把龙可羡下巴垫在自个儿肩头,手环到她背后,手腕上还一圈圈束着银亮冰冷的九节鞭。
“好看?”阿勒语气是平淡的,但身上压着层薄薄的愠怒,并腕的姿势有多虔诚,瞥向众人的眼神就有多冷漠。
像个渴望训诫的浪子,又像个被打搅好事的纨绔。
当头的青衣轻啧声,但立即收敛了,把灯一收,先散了身后伶人,随即带着笑客气地说:“二位,主峰也供着客房,这后台乱糟糟的,怕有秋蛰的虫儿冲撞了二位,还是外边请吧。”
阿勒这才收了几分被打断好事的不耐烦,抚着龙可羡发尾,说:“劳烦腾个地儿。”
一刻钟后,青衣再度进入后台,看见地上两枚金珠,稍掂了掂,笑道:“这野鸳鸯还挺讲究。”
金珠在掌心里轻轻撞,青衣敛神,似乎有什么关联从碰撞间擦了出来。
***
夹楼中供着厢房,进进出出的人半点也不比外头听曲看戏的少。
从后台脱身,二人挑了间无人厢房,一前一后入内。龙可羡捞着茶盏灌水,被揉过的右耳还是红的,阿勒倚在门边看着外头。
“若是讲不慎误闯,还要解释半日,不定连管事也要招来,对今夜之行有害无益,而给我咬上一口,顶多成为半日谈资,两趟戏下来就烟消云散了。”
他难得会费口舌解释。
寡淡的事实经人之口就得添点味儿,有人喜欢靡靡艳闻,转述时便掺桃/色,有人喜欢愤世嫉俗,传扬时便掺批判,总之大伙儿不爱清汤寡水,多好辛辣刺激。
若是戏台后混进两个人,必然会引起动乱,以宵小花贼处理,在这风口上,很容易就与昨夜烧楼歹人联系在一起。但若是一对情难自禁的野鸳鸯,在入山居里压根不新鲜,便能在最短的时间把那点怀疑的火星掐灭,等到他们回过味来,二人早就溜出了楼。
龙可羡还在灌冷茶,持杯的手被人从后面握住,阿勒嗅了茶香,看到那咬痕圈在她颈侧。 齿痕均匀分布,让他挪不开眼的是那颜色,因为咬得重,红里带着细微血丝,是从她皮肤底下漫上来的血色,简直像烙上去的痕迹,细看还是肿的。
感受到阿勒眼神的热度,龙可羡警惕地侧点身,意图脱离他的视线范围:“不要看。”
这人还在明知故问:“我看看咬痛了没有。”
“咬坏了。”龙可羡闷声。
小少君人前面皮薄,二人私底下的玩法千奇百怪,但明面上没有过。方才阿勒把她护得严严实实,即便是谈资也与她隔着层纱,但只要一想到在人前被咬了一口大的,龙可羡就忍不住面热。
“我给吹吹。”
话音里的气息拂到颈侧,被咬过的地方泛凉,凉里夹着刺痛,却从深层里催出别样的热意来,龙可羡猛地捂住脖颈:“不要吹。”
“与我做对野鸳鸯不好么?”阿勒对自己的咬痕很满意,被捂住也没有不悦,朝她手背轻轻呵了口气,“这般的印子从前都是你给我盖,如今我照样还你一个,心觉很快活。”
“我没有,没有咬得这般……”杯盏在手里裂开道缝,冷茶渗入缝隙,打湿了龙可羡掌心,“没有咬得这般重!”
“你咬得多啊,”阿勒理直气壮,伸指头从那杯沿走了一圈,用他惯有的低声说,“比起来我只咬一圈,算得上怜香惜玉了吧。”
“……”龙可羡无可辩驳,噎了半晌后,板起脸来冷冷哼声,“你诡辩,我不与你讲。”
阿勒指头上蘸着点湿漉漉的蒸汽,百无聊赖地翻看着,闻言忽然把她的滋味放在唇边,咂吮一口:“迟了,事儿还没与你算,今夜频频地把那劳什子镇南王府挂在嘴边,可是从哪里听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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