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蓦地伸手拉近椅子,两把椅子砰地撞在一处,龙可羡下意识想起身,却被拉住了手腕。
“你还我一个。”
龙可羡迷茫道:“要……要还的?”
阿勒没说话,眼神很定,龙可羡半信半疑,但这在她眼里,算不得什么大事,从前打起架来,咬脖子,啃手臂那都是常有的事。
亲一口,这还不简单。
“叭。”
龙可羡迅速探头,湿乎乎地亲了一口,故意亲得大声。
“够不够了?不够我还可以……”
阿勒强自镇定:“嗯!够了。”
龙可羡拽着他,絮絮地念:“你方才说什么解不解的,我不明白,你给说说……”
阿勒反手把人推到屏风后:“去换衣裳,睡觉!”
他心口揣了窝兔子,几欲要蹦出来。
激烈的鼓动就像在开启某个关窍,那些难以言喻的情绪波动,那些莫名其妙的贪欲痴妄,通通有了去处,有了注脚。
浑浊的人欲中生出嫩芽儿似的情丝,让他想触碰,想撕裂,想破坏,还想好生呵护。
那一口亲下来,阿勒终于确定。
他对龙可羡的感情,确实不清白。
第89章 占有欲
龙可羡初具性别意识是在书塾, 她才十岁,那是春雨鳎满山谷浅碧深青交织的一日。
她气鼓鼓跑回来跟他讲, 先生说男女有别, 亲兄妹也不可以一起睡觉。
阿勒头一回出海归家, 打了场漂亮仗, 但主幼将强的局面将他框得很尴尬,还没反应过来, 就被拽着往外头去。
龙可羡非要他去书塾跟先生讲道理,哥哥与妹妹就是可以一起睡觉,还讲先生是从书上看来的,便叫阿勒也写本书,必须写一摞, 不能被先生比下去。
小东西那会儿聪明得很,自己嘴皮子不够利索, 就不在外边跟人动嘴, 回来必定条条道道掰扯清楚, 卯着劲儿要顶回去。
她还有个误区――弄不明白亲兄妹和他俩之间的区别。
阿勒反手把她夹在胳膊肘下,丢回了书房, 把小犟猫按在圈椅上,要她写下两人的名字。
“你叫什么?我叫什么?”他点着纸面。
潮湿沉闷的春日雨夜, 窗纸被泡得发皱,一绺绺嫩枝芽附着在上头,屋里灯影缭乱,口齿不甚灵便的龙可羡慢慢地开口, 把两人的名字咬得又准又轻,眨巴着眼睛看他, 里头搁着无畏的天真。
她不要讲道理,她就要阿勒。
看起来理直气壮,实际上小心翼翼,眼神和声音一道儿,又准又轻地叼住了阿勒,让他讲不出那刺耳的话,他当时心口酸软,想到这只是个打小就受苦受难,没有人要的小崽子,所以对唯一一个可以长久陪伴的他有种固执的占有欲,以至于没有意识到,退让就是破例的开始。
更没有意识到,悬而未决的一件事,在多年之后,会再度摆上台面。
雨汽收干,烈日无情地烘烤大地,晒深了树色,一打冷风从冰鉴缓缓游满书房。
阿勒搁笔,几个铁画银钩的字横陈在纸面上,他站在桌旁,听到龙可羡小声念,有点儿过往与现在重叠的时空恍惚感。
“哥哥……”龙可羡回头,拽拽阿勒,“少一个,你写,阿勒。”
怎么这会儿偏偏叫哥哥,这俩字一出口,就真刀实枪似的,把阿勒抛在脑后的罪恶感噗呲噗呲地凿出来,他的节奏有片刻混乱,把她的手反握住了,才说:“小名,不要紧。”
龙可羡看着那行字,转动眼珠子看他:“你有小名,我没有。”
阿勒总是连名带姓地叫“龙可羡”,“龙可羡”,乐此不疲。
“……现给你取一个?”阿勒没料到她讲这个,想了想,开始往后搬书,说,“这事儿不小,在南域得请神旨,斋戒沐浴,报予四方海神赐福才能用,我先备上几个,防着那劳什子海神老眼昏花给我否了。”
龙可羡听得一愣一愣:“你不祈神的。”
“一码归一码。我浑,从小祈神就不招神疼,在阿悍尔就是如此,”阿勒撂下一摞书,“你不一样。”
“不一样?”
阿勒弯身,借着日光端详她:“我们家小崽,到哪都很招人疼。”
龙可羡抿一点点唇,眼里得意得要飞起来了,她挺直腰背,坐得板板正,看他翻看书册,又问:“为什么叫阿勒?”
“……不讲给你,”阿勒后知后觉,话题已经偏出了十万八千里,他一把合上书,叩叩桌面,“别打岔!” 龙可羡慢吞吞地“哦”一声,阿勒从来不告诉她这个小名是什么意思,她的性子,也不会拿着这俩字到处问,因此还算个未解之谜。
阿勒点着纸面,娓娓道来:“我们姓名不同,身上流的血脉也不同,你管我叫哥哥,实际上只是基于年龄,于亲缘没有什么关系。”
和小时候讲课一样,龙可羡乖乖点头:“哥哥,是礼貌。”
阿勒满意点头:“不叫也是一样的。”
这怎么能行,龙可羡不同意,仰着头望他。
“……”阿勒给她拧回去,“我们不全是兄妹,也可以不止是兄妹。”
太绕了,龙可羡闷声:“我不明白。”
“不明白不要紧,你先记着,”阿勒循循诱导,“要不要换个称呼?”
龙可羡试着开口:“公子?”
阿勒一眼斜过去:“怎么着,近卫的位子给你留一个?”
龙可羡麻溜地改口:“阿勒?”
这就对了,算个好开头,阿勒不吝鼓励,揉揉她脑袋。
龙可羡瞟他一眼,慢悠悠道:“哥舒?”
阿勒心满意足,却听她又小声补了句,“哥哥。”
“……”算了,徐徐图之吧。
于是,由龙可羡提起,由阿勒定调,时隔五年,这场迟来的立场统一之论落下帷幕,尽管始与末拥有截然不同的初衷,但终将殊途同归。
*** 同样落下帷幕的还有朝廷海务司设立一事。
王都粮价风波看似已经结束,然而风波过后暴露出来的田地问题困扰着上下层级,明勖头疼,涉事权臣不安,被圈占的田地也没有回到农户手中,退林还耕之事不能一蹴而就,王都未来几年仍旧要四处征粮。
国库被拖住,就没办法在军务上施加更多力气。
关于海务司一事,此前草拟的章程全数作废,明勖原定的海务司掌事人在这场波云诡谲的角逐中沦为牺牲品,在这之后受到同僚或明或暗的排挤,明勖只好将他外调到属国,形势明朗后再伺机起用。
和海上的打法不同,陆地不是阿勒的主场,他很早就从自身经历中琢磨出了这套隔山打牛,借力打力的玩法,主国在大体平稳的前提下,内斗不断是最好的。
晨起,阿勒遣人向宫里递了起舶的条子,表明离都返程的意思。
他此次进王都,为的是每年一度的航道回税一事。黑蛟船在海上维护航道稳定,让带有主国徽铭的船只能够不受人为因素影响,保证走海安全性,同时,作为回报,每年朝廷向阿勒付予报酬,再基于运送货物的品类制定了一系列普税,这是除皇室官船之外的民商需要缴纳的部分。
粮价风波之后,尤太傅在局面里看到了阿勒的影子,拖着此事没让他离开王都,阿勒做得绝,直接堂而皇之坐地起价,这苦果朝廷不得不笑着咽下去。
现在事已平定,王都没有再拖着人不给走的道理,然而条子迟迟没有批复,午后宫里流水般送出奇珍异玩,都是打着太后的名头送给龙可羡的。
龙可羡在园子里追鸟玩儿。
阿勒挑着南珠,嗤声:“司马昭之心。”
公子出去后,厉天小声嘀咕:“之前宫里来人,旁敲侧击地问二姑娘喜欢什么物件儿,怕送得不合姑娘心意,公子说什么来着,说有这功夫已经送上五六个来回了,如今人家送了五六个来回,公子倒不满意了。”
“这怎么一样!从前公子自欺欺人,死不承认,一个劲儿折腾咱们,如今是拨云见月,心里敞亮啊!”闻道苦尽甘来,春风得意,连尾巴都是翘的,架着脚,就在那看厉天忙东忙西。
“你别胡说八道!”厉天对着礼单,看得晕头转向,“过来搭把手。”
闻道吐着瓜子壳:“是不是胡说八道,等公子栽个跟头你就明白了。”
“栽什么跟头?”厉天抽空抬头,云里雾里的。
“我怎么知道,这得看姑娘。”闻道笑得蔫儿坏。
***
通关文牒是傍晚到的,同时抵达驿馆的还有轻装便服的明勖,他病了多日,在这夏日傍晚还穿着披风,讲起话来声音嘶哑,不时就要喝水润嗓。
龙可羡看了片刻,觉得晚风吹一吹,他就要倒了,于是关了窗子,将夜风与探头探脑的闻道都隔绝在外。
“挑了些珍奇物件,二妹妹收到了吗?”
他这回很聪明,知道送礼被截过,因此换了个话头。
龙可羡点头,掰着指头数:“喜欢小铜钟,还喜欢香球。”
明勖微微笑了笑,驱散了些许病容,龙可羡总是能够明确表达喜好,并不为此遮掩,她不需要在受好时逢迎,既保留有稚拙的心神,又有能够保持稳态的能耐。明勖垂下眼,身在皇室,他看多了动荡变幻的人事,龙可羡仿佛从来没有变过,还是那个会指着他面颊,直白地说出“你也红了”的小女郎。
所以明勖喜欢她,是基于得不到的前提。
他很清楚这一点。
阿勒正在港口安排起舶事宜,屋内没有旁人,只余夜风翻动绿荫的声音。
明勖目光温柔:“二妹妹明日要走,下一回再来不知是何年何月。”
龙可羡想了想:“若是税算得不对,明年春天要来的。”
明勖微愕:“是二妹妹拟的?”
龙可羡略微得意,坐得更端正了:“我算的。”
明勖喝了口茶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前些日子我着令户部从中挑出数处驳回重改,户部费了不少心思,哪知道隔空拆招的是你。”
这话没有遮掩,像是分离前的坦白,让他感觉到久违的轻松:“近来王都纷乱,处处可见哥舒公子的影子,太傅昨日与我促膝长谈,要我放缓步调,不要急于求成。”
龙可羡很同意:“不要急。”
“但老师……”明勖搁下茶盏,苦笑,“你知道官侵民田一事,老师家里也摘不干净。”
龙可羡睁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他,她觉得疑惑,不明白明勖怎么会与她谈起这个,她又不认识尤太傅。
明勖有些不敢与她对视,面颊悄悄地红了:“我不该说这些,二妹妹不要放在心里。”
“不放在心上,”龙可羡看着他红透了的颧骨,“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贪心点有什么关系。”
明勖:“嗯?”
“我也很贪心,出任务时要占大头,银子少不干。”龙可羡正儿八经地说。
明勖只有在她侧过头时,才敢看她:“海上没有这般错综复杂的朝务关系,我经此一事才知道朝廷官员多有勾连,清流也在结党聚势,就连常卫司里也俱是各家塞进来的官宦子弟,他们绑住了我的手脚,让我举步维艰。”
“你是小皇帝嘛,”龙可羡不假思索,“小时候都没有力气的,你要一口口把他们吃掉,才能长高,变得厉害,一口吃掉就会噎死自己,那些骨头便会吸着你的血肉长出来。”
明勖沉默着,若有所思。
“贪心点有什么关系,”龙可羡重复道,“不准把位置占满,不准把钱库掏空就好了,大家都怕皇帝。”
官员敬畏皇权,才能行之有度。他要把自己当作皇帝,不是集各家所长的学生,不是温吞和善的太子,是新帝。
***
阿勒拭着颈上的汗:“听人讲小皇帝出门时面色发红,病容全退,比用灵丹妙药还神。”
龙可羡正盘腿坐在榻上,数着香球里的珠子,含含糊糊地应:“红。”
“嗯?”阿勒冰凉凉的手就往她额头上放,“我来看看,这味灵丹妙药长什么样儿,都治什么症?”
龙可羡被冰得往后仰,惊疑不定:“你冰我!”
“我前脚给明懿送人情,后脚你给小皇帝送灵药,”阿勒抵膝上榻,逼近她,“坏事儿了,我便拿你下酒。”
“不要下酒。”龙可羡迎着这姿势,往前钻,把自己埋在他影子底下,片刻后反应过来,“你吓唬我。”
明勖能进驿馆,能与她喝过两盏茶,偏偏撞在阿勒不在驿馆的时候,这分明是一重套一重,首尾相衔的第二个局,明懿醒了,明勖也该支棱起来,这杆秤歪向哪边都不行。阿勒乐见其成。
柔软的发丝蹭着他下巴,阿勒笑得恣肆:“嗯,我吓唬你。”
龙可羡额头往他胸口磕,闷声骂他:“坏东西。”
阿勒顺着她后背的发丝:“我自然坏,你么,”阿勒把她一绺发尾卷在指头上,“下酒就怕,若是日后挨了更大的欺负怎么办?”
龙可羡探出点脑袋,仰头看他:“欺负?”
阿勒闭目,想到那画册上的种种:“许会比此刻坏十倍百倍,但听人讲那是件快活事……”他顿了片刻,把滚在喉间的话吞下去,变得温和,“待得日后,我教给你。”
第90章 有时候
这事儿宜早不宜迟, 宜缓不宜急。
次日船只起舶,迎着酣畅的海风驶向波澜起伏的天际,阿勒支着躺椅, 在甲板上晒太阳, 面上盖着本书。
他们一直走在条平稳安全的道路上, 有些出格, 但谁也没有把这种出格的亲昵举止冠以爱欲的名头,仿佛是动物间的撒娇打滚, 嬉闹缠耍。
爱与欲如何跨离与融合?
阿勒在自我挣扎间杀出了一条血路,发现路之尽头站的还是龙可羡,他发现自己想要这个人,如兄如父也好,伴侣朋友也罢, 她身边每个倾注情绪的位置,他都要占。
而阿勒, 他也不是甘愿慢慢等龙可羡自个儿开窍的性子。
所以要循序渐进, 最好每个阶段都小有成果, 他光是想想,就发觉自己十分需要龙可羡的正面反馈, 否则他会为此焦躁,做出些不可预料的举动。
怎么循序渐进……阿勒十指交握地搁在身前, 他没有近在身边的例子可供参详。
迄今为止,阿勒对于男女相处的了解停留在旁观与侧听,抛除许多年前花船上所见的荒唐图册,便只能想到远在阿悍尔的父母。
多年前, 阿勒在养小孩儿这事上遭遇挫折――
龙可羡的性格是伴随武力成长而越发霸道的,每一次脱胎换骨都是在战损之后的爆发期里。那段时间龙可羡会十分亢奋, 有使不完的劲儿,这个劲儿怎么撒都行,打拳也行,从这个岛游到那个岛也行,劲儿卸干净了,便需要十天半月修养过来,这十天半月她一刻都不能离开阿勒,宛如雏鸟。
阿勒起先没有意识到这点,哄睡了人就出海处理件急事,漏夜出门,掐着时间在天明前就得回,当中没有半点歇息的时间,安排得这般紧密,天色熹微时,他披着骱F回去,还是看到了一个坐在门槛上打瞌睡的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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