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行商那头, 木屋里推门走出来个胖掌柜,正是初登益诃海湾那夜设宴款待的林山掌事人,在火光映照下往人潮中走,弯身下来,轻柔地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
“可惜, 年纪轻轻的就疯了。”
随后,胖掌柜招呼伙计, “抬下去好生照料。”
这一抬走, 就是生死毋论了。
那伙荒匪当即有人站出来:“罗掌柜不厚道吧, 进山前担保出不了事,如今我们这儿丢了个人, 连带我这小兄弟也在山里惊了魂,不给个说法就算了, 还要捂嘴灭口吗?”
“先前已有言明,进山就得讲规矩。您这两位小兄弟坏了规矩,既然私自离群,就不在商行护卫范围了。”罗掌柜笑眯眯的。
“老东西!”荒匪就没有好脾气的, 立刻扶住了刀柄,“哪个走山的不能探路?偏偏要走你们这道儿!谁知道是不是领我们进山送死呢!”
那伙荒匪还在高声叫嚷, 先前疯癫失智的男人突然痉挛起来,举起枯瘦的手,真像惊了魂似的大喊:“不能进!不能进!这山会吃……”
“咔。”
话音截断在喉咙口,那男人的头颅骤然歪斜成一个骇人的弧度。
罗掌柜掏出帕子来擦着手,声音平静:“在下收钱办事,做的是领路的活儿,从海湾到土族族地,哪条道儿清净妥当,在下是最清楚不过的。商行里都是做生意的本分人,与其送各位财神爷赴死,还不如把各位财神爷供起来,咱们就是长长久久的伙伴,对谁都好。”
没有给荒匪回嘴的机会,罗掌柜环顾一圈,客客气气地把话撂给周围人:“有些话嚼烂了,在事儿真正发生前也没人听。如今在下再费句口舌,诸位都是聪明人,眼前就是坦途,何必非走那绝路上去呢。”
随后罗掌柜转头捞起鼓槌,一记重击,高亢清亮的铜锣声遥遥地荡出去,伴随一句中气十足的――“起行!”
祭祀队抬起长箱,举起火把,再度跳着舞着延进山里。
夜风里,树荫下,厉天咋舌:“看不出来,这掌柜一副酒肉肥肠样儿,遇事有定力啊,你看那全程连嘴角都没下去过,就把话也撂了,态度也摆了,堵得人驳不出话来,怪不得这商行能独霸益诃海湾这么多年。”
不论是罗掌柜的话里藏刀和厉天的意有所指,龙可羡都没太听出来,她拽了拽阿勒的皮囊袋:“走吗?”
树影参差,夜幕眈眈,人潮缓慢地动了起来。
阿勒原本正在跟郁青小声谈论队里的防卫人手,闻言侧下头,把声音压低:“牵我。”
龙可羡不解地看他。
阿勒朝郁青打个手势,懒洋洋地转回了头,在晦暗中露出两枚犬齿:“我怕。”
点儿都不害臊。
于是龙可羡轻轻地拱了拱他手背,把拳头塞进了他掌心里。
飞鸟栖定,夜风清爽地拂着面,黑暗吞掉了垂下的袖摆,若有似无的触碰罩在布料里不见天光,龙可羡左手拽着书袋绳儿,右手忽然感觉到手掌被打开,而后带着热度的指头卡进指缝里,麻麻的,痒痒的,就这么强势地扣住了。
偏头时,阿勒神情自若。
厉天往后张望着,还在叨叨:“那伙儿荒匪离队了,往西边去了!甚好,我看他们进山就是奔着枭巢去的嘛。”
“这里有?”龙可羡问。
“不知道,要有我也去凑个热闹,”厉天乐呵呵的,“早百来年的老船队都爱往这片儿藏宝贝,越险越安全嘛。跟祁叔打擂台的那个蒙缇不就是挖枭巢起家的么,我也挖去!”
阿勒闲闲道:“好主意,然后被山魁咬掉脑袋,闻道就把你骨肉都掏空,填上你挖出来的金银,日日抱着你睡,”他啧声,“那小子想想就逍遥。”
龙可羡举起拳头,这才发觉是握着阿勒的那只手,不过她没有在意,跟着说:“吃掉。”
厉天看着那十指交扣的两只手,十分震惊,偷着看了眼公子,连原本要说的话都忘了。
阿勒……阿勒挨着这目光,很是受用。
***
今夜月明,一弧长长的黑影在山岭间起起伏伏,天穹呈现妖异的紫蓝色。
没有人讲话,大伙儿都在沉默地往前走,队伍里少了几个人对他们而言没有绊住他们的脚步,这是种习以为常的冷漠。
临近土族族地,中间没有休息的时候。龙可羡脚程快,她感觉不到累,在天边开始蒙上白光时,就站在了高高的石头上,指着东面要阿勒看。
阿勒远眺过去,看到的是数里之外一片被剿灭的山岭。
远看过去,没有密集树叶形成的毛边,也没有盈眼的沉绿色,反而遍地都是光秃秃裸出的树桩,风从高处来,可以嗅到树木死去的味道。
“那就是林场外沿,”向导抹着汗,他没有那般非凡的体魄,虽说白日里歇息过,但彻夜急行还是让他倍感疲倦,不由看了眼立在晨雾中的青年,在心里暗道海上走商的就是非同一般。
这体格儿。
嗨,他又喘了口气,“别看外圈砍光了,里边都是好木料,这些土族人心里有数着,一代代砍,一代代种,比外边这些行商好多了,行商么,毕竟是生意人,脑子里搁的都是金银,恨不得把山掏空了,在这点上简直像群土匪。”
说到这里,他自知多言,作势拍了下嘴:“不过入口不在这儿,底下瞧见了吗?”
龙可羡跳起来,往山谷下瞅,转头说:“没有看到。”
“没有看到就对了,”向导觉着这小姑娘招人疼,乐意多说几句,“林场包裹土族族地,各色陷阱毒物包裹林场,那都是随时更换加料的,除了里边人,没有谁知道藏在哪儿,打的就是一个防不胜防。”
龙可羡明白了:“危险。”
“所以么,跟着商行的伙计走确实没错,他们常年往土族里边运东西,知道哪儿能走,哪儿不该碰,”向导想了想,还是说了,“所谓祭礼,其实就是海湾的商行每月派人进山,以物换物。”
“我懂,”龙可羡举起手,“他们没有布,没有药,没有锄头和武器。”
在海上待久为什么要泊岸补给,就是因为物品消耗之后无法自产,在岛上也是一样的,当地不能产出却有需求的东西,就必定要靠外界输送。
“对了,”向导弯腰捶了捶大腿,笑得憨厚,“但这话咱们不能说,土族人豢养地灵,认为这是规律的进贡。”
豢养。阿勒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龙可羡跳下来,挨到郁青身边,朝他摊开手掌:“土皇帝。”
向导看到郁青从兜里摸出一块糖糕搁上去,那姑娘左挑右拣的,掰了一小块进嘴里,把剩下的攒了攒,推成个球儿还给郁青,顿时笑得眼儿都没缝了。
“就是土皇帝,你们进山就知道了,里边儿跟一小国似的。其实要我说,大伙也不必紧张,益诃海湾的土族尚算好相处,并非全然不开化,他们还念书的,就是祭祀礼……}人些,大礼当日别去瞧就行,咱们安安生生把木材定了就算完事儿。”
“还念书呐?!”厉天难以置信。
“念,土族人识字的不在少数,也能讲两句官话,”向导口干舌燥,顶开水囊口,“这里边,纸比黄金贵,各位爷若是有那些水务农事药理书,在这儿啊,能换……起码一座山头。但他们教的东西也怪,大到农事水务医理,小到哪怕一个字,都有自个儿的规矩,不是随便学的。”
“像那谟奇,”向导往前努努嘴,“谟奇原先那师傅就在族地当先生,是唯一一个能自由进出的外族人,为人也相当谦和,远近都有好名声,听说那座泥塑也是他起头建的……可惜。”
厉天上前两步,和向导肩并肩:“听说出海没回来啊。”
“哪儿啊!”向导嘴快,“被当作人身祭……”
祭什么?龙可羡好奇地望过去,却见到向导仰头猛灌水,呛得脖颈粗红,摆摆手往前走了。
阿勒很少参与话题,更多的时候只是听着,他心里有数,此行的目的是以黑塔里的泥塑为切入点,摸摸龙可羡父亲与土族渊源,若是能查清其来历和特性是最好的。
天幕一层层地褪了色,绕过一壁水帘后,在铺面的水汽里,一圈巍峨的土色高墙突兀地撞入眼里。
当真是撞。
只是一个转头的功夫,视角就豁然被劈开了,湿碧流水抛在脑后,高耸悍然的褐黄色高墙气势汹汹地在眼前拉开,一眼望不到边。
群山密林在那一排土墙前,都被压成了低矮的绒草,背负着身后土墙的沉重阴影,可怜兮兮地随风颤抖。
远看,那一道城墙仿佛可以托起整片天穹。
走近,人就是城墙下的一粒尘沙。
进了族地,就是一座世外土城,里边街坊巷弄井井有条,赤身袒肚的大汉扛着担子挑水,握着两块洋芋的妇人在土屋前交换盐巴,小孩儿脸上涂得花花绿绿从身边一窜而过。可能是屋宅和城墙都是土色的原因,当地人喜欢鲜艳的装束,更是恨不得在每一寸空地都填满植物。
芦菘高耸,芭蕉长叶,红瑚成片地攀了满墙,生机之旺盛,都有点儿杀气腾腾的意思。
龙可羡新奇地左顾右盼,眼睛都忙不过来了,她随手捞了颗石头,拍掉上边的泥巴,拽住阿勒,悄声说:“土皇帝。”
阿勒悄声应:“好威风。”
龙可羡思量片刻,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打下来,送给你。”
两人正说着话,一片矮树丛里突然扑出颗土球,那土球落地之后滚了两滚,扑簌簌地边抖落叶子边窜起来,站在龙可羡跟前,是个十七八的簪花少年,指着她大声喊了句话。
龙可羡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板着脸,是生气的前兆,她不喜欢有人对着她大吼大叫。
阿勒按住了她的手,神情变得有些怪异:“他说他的崽子。”
什么崽子? 正在这时,掌心里的石头忽地动了动,她吓了一跳,“怪东西。”反手就想石头摁进脚底踩扁,说时迟那时快,那簪花少年急得拔地而起,猛然朝她扑来!
第104章 小叫花
短风掠耳。
阿勒慢条斯理地收回手, 手臂上还残留着冲击的力道,用土话说:【不要撞我的人。】
簪花少年一击未中,狂躁地捋了捋头发, 他一骨碌爬起来, 指着龙可羡叽里咕噜吐了串话。
龙可羡若有所思, 伸出手, 露出掌心里那枚硬邦邦的石头:“你的?”
簪花少年顿时眉开眼笑,挥舞着双手, 想要上前来要,看着阿勒又有些怯懦,嘴里不停地咕哝着。
阿勒在旁解释:“他的崽子。”
龙可羡垂首,盯着这颗裂了缝的石头,突然抠了点儿泥巴, 把那道缝糊上了,递过去:“还给你。”
左右人来人往, 商行掌柜在热火朝天地分发牌子安排住处。
向导原本在前边询问着现今的守林人轮到哪位, 余光瞄到后边的动静, 忙拨开人匆匆赶过来,打量两眼这少年, 冲着阿勒低声说:“这是个傻子嘛!喜怒不定说变就变,从前还咬过人的, 莫要招惹,莫要招惹。”
木牌递过来,向导领着路,带众人往特定的偏街走, 外族进来的人被限定在那片活动区域内,不得擅自外出。
龙可羡拽了下书袋绳儿, 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看了眼。
阿勒瞥见,也跟着回头,熙攘的人潮里,只有那簪花少年没有挪动,那身油绿色的衣裳让他看起来像一团青苔,面上却灰扑扑的,头顶插了朵硕大的红花,正抱着颗卵石傻笑。
哪怕在怪诞的土族族地里,也显得格格不入。
向导的碎碎念在耳旁飘来晃去。
“傻的嘛,话都讲不利索的。”
“谁知道,连族地里的小孩儿也不跟他玩,嫌他痴傻。”
“当然挨欺负了,漂亮?确实漂亮,几年前见着……粉雕玉琢的,唉,没法子的事儿,越漂亮越挨欺负么,不漂亮就得受人可怜了。”
龙可羡揉了揉眼睛,抬头时,看见高墙阻挡了光线,族地的白日被拦住脚,来得迟一些。
***
有些事在墙外难办,进到墙内之后才好动作。
向导办事利索,午时刚过,就携着阿勒一行人出现在了林场内,跟着来的还有商行罗掌柜,他没往里进,候在林子口。
蝉声在山林间鼓噪,林场中间井井有条地堆垒着木料,一行人走在林地间,龙可羡嫌他们慢,已经走出好远,在木堆上上下下地踩玩。
罗掌柜往后看了眼,身后十余堆都是他们看过的木料:“这些,哥舒公子都不中意?”
阿勒握着折扇,在那粗糙的树皮滑过去,有点儿倜傥的腔调:“木头是好,就是年份可惜。”
土族守林人听得懂官话,怪声怪气地说:“已经是六十年的铁力木,族灵恩赐。”
他用力地拍打木头:“不腐的好木头,去年冬天砍下来,免掉你风干的时间,造船,没有比这个更好!”
“六十年的木头,”阿勒敲了敲扇柄,笑,“造条船在小河里是够玩儿。”
“你……”
罗掌柜适时插一嘴进来:“莫争莫吵,和气生财,哥舒公子是做大买卖的,专程来益诃海湾走一趟就是认可族地的好木料,鲁兄弟在林山守了这么些年,手里攒的好木料多着呢,咱们慢慢看,就像相看媳妇儿,总有看对眼的时候嘛。”
“罗掌柜,”厉天嬉皮笑脸,把话讲得很糙,“赶了两个夜路,今日歇都不曾歇息,就是奔着好木料来的。我们家爷做的是贵人们的生意,要的木头得够年份、质料得是上乘,造出来的船才够撑门面。”
他踢了一脚木堆,流露出些许轻蔑:“这百年不到的嫩木头,搁在我们家里都轮不上盖茅房的。要早说是看这些料子,还不如搁屋里睡觉!”
这一串话出,守林人还在艰难辨句,罗掌柜的脸色已经要挂不住了,他扯出道笑:“是在下见识浅薄,百年往上的木料自然有。”
厉天就着这话势,高声嚷嚷:“我看你们海湾外边那座塔就很气派嘛!当中的骨木也是好年份的金丝柚吧?”
“祭塔?”罗掌柜一愣,“那确是二百年的金丝柚,厉兄弟好眼力。”
厉天洋洋得意:“那是自然,我们就是跟木头打交道的,你拿这些次货糊弄不得我。”
“厉兄弟不知道,”罗掌柜苦笑,“二百年份的金丝柚储下来的本不多,当年祭塔塑好后就只剩些余料了。”
“用那么多!”厉天看了眼公子,接着把话题往祭塔上带,“看来你们是很看中那黑塔了?这么些好料子都舍得下。”
“祭塔!”守林人重重拄了下地面,“自然,最好,族灵保佑。”
“骗谁呢,”厉天撇嘴,“里边供的是个人像,不是你们族灵,我都听人讲了,人家也是外边进来的。”
【愚蠢!】守林人勃然大怒,瞪了他半晌,【那是族灵赐福过的祭子。】
龙可羡远远望着,在他们的声调拔高时便跳下了木堆,片刻间就站在了阿勒身边,不悦地看着守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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