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欲在正月里结婚,是以要在腊月便把这婚事办了。
本还可以再拖延两日,可想到周从之意外逃跑,怕夜长梦多,便一日不想再等。
周从之下落不明,他心里始终像有根钩子勾着,时而痛得如绞,时而惴惴难安。
但只要他以户主的身份,让云冉入他的户籍。以后在律法上,她也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这辈子,都要和他绑在一起。
云冉成过一次亲,自然知道他说的登记在册是什么意思。
“这、这么快?”
她其实还在等,等周从之的一个回音。
可在她将帕子放在孟宴宁额头上,他却将她攥到面前,黑白分明的眼,一瞬不瞬注视她。
“冉冉,正月里成婚不吉利,何不早点办妥?让阿娘放心。还是说……你本不愿和我结亲?”
他的目光太摄人,以至云冉张口结舌,竟不知如何拒绝。
“不、不是的。”云冉忙解释。她已经伤害他一次,怎么可能,再伤他一次?
可她的呼吸又不免急促,好似一切突然无法避免、无法转圜。
她给渔村去的信,她派人在东街寻觅,还应该继续再等吗?
*
因为孟宴宁身体不适,云冉照顾他到很晚才回房歇息。
实在太疲惫了,枕着枕头睡着后,醒来竟然天光大亮。孟宴宁已整装待发。
春琴和秋蕊也急急起来给云冉妆扮。可能事实就是这样,事到临头,一切都匆忙仓促,云冉连思索的时间,都格外的奢侈。
孟宴宁好像担心她冒失,出门之前三番两次到屋里,叮嘱她不要外出。倘或山庄大门打开,必定是他回来迎她去云家。
云冉点点头。但脑子还有点混沌,但见山庄上下已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忽然便意识到,此处原来便是他们的新婚之地。
过了今夜,她真的便要,成为孟宴宁明正言顺的妻子了。
孟宴宁坐上了马车。
云冉则在屋子里,任女婢嬷嬷们打扮。吉服已试过,她实是没多少新鲜感,新鲜的是对与孟宴宁结为连理事件本身。
她在半道突然想起,应当让人再去探探,渔村那边可有回信,或是别的什么,可想了想,突然觉得多余。“二奶奶,您做什么呢?”春琴笑她,云冉不禁颤颤张口,含住了一片胭脂。
“没什么。”
二奶奶,也是好笑的,她现在还是二奶奶。从前怎么没发现呢,她可以是周家二奶奶,也可以是孟家二奶奶。即便有什么,很快也要没什么了。是她被梦魇住了,被周从之魇住了吧。
*
金乌缓慢地西斜,最后一根靛蓝点金流苏簪子,簪进云冉高绾的发髻里,她看着镜子里容色姝丽,美艳不可方物的自己,似真似幻,心里终于有丝悸动。
也不知,孟宴宁会不会觉得,自己今日这扮相陌生。云冉赧然,又听得山庄门大开,便起身朝外走去。
那灿然的红色吉服裙摆曳地,好似浴火凤凰的尾羽,一层层地,因她迤逦下台阶。
但让云冉意外的是,门不是洞开,也没有马车相候,倒是苏小莹进来了。
“冉姐姐。”她一看到自己,便杏眼睁圆,满目惊艳。云冉这才想起,孟宴宁近来虽然谢绝外客,但因为苏小莹经常过来看望骆清岚,所以山庄管事不对她设防。
云冉不由得用团扇遮面,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怎么突然过来?可在路上见到我二哥哥?”
直到此刻,她已全然收心,只待做孟宴宁的妻子。可苏小莹的面色突然变得十分古怪。
“冉姐姐……”苏小莹看着她,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让出一条路。她背后还站着个人。
她本是有心过来找骆清岚,也看望云冉,却没想到,会在路上遇到周从之。
在确定对方是周从之后,她的表情,也不亚于此刻的云冉。惊讶、喜悦、不知所措,难以言表。
可衬着云冉这身华美、繁复,预备二嫁的吉服,一切又变得荒诞、诡谲,乃至滑稽。
她手里的缂丝团扇,一下子便掉在地上,唇吻抖擞,几乎不成调子。
“从、从之?”
“冉冉。”周从之果然回应她。
并将广袖宽袍的兜帽放下,于煌煌灯笼光彩一照,露出那张轮廓分明、清俊秀气的脸庞。
只是那一向温柔亲善的眼眸,因映着云冉鲜红吉服,忽地似有焰火燃烧,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之意。
第三十三章
云冉终于确信无疑, 眼前人是她朝思暮想的周从之。
他虽然在渔村流落了一段时间,但依然收拾得干净齐整。此刻眼底却难掩落拓。
他之前之所以目不能视,是因为坠海时撞伤脑袋, 颅内有淤血。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早便能看清楚。觉察到窈娘对他有不轨意图之后,便假借看大夫之名, 借机逃跑。
他怀抱雀跃之情,途经东街时偶然得知, 孟府二爷预备娶亲, 有小厮在路上给路人发喜糖。
红色的丝带彩绸漫天飞舞,并着点点金灿喜气,也落到了他的肩膀。
他笑着,还跟小厮道了句贺, 谁承想回到家中,云冉不在。嫂子林无霜看到他仿佛活见鬼,支吾了半天才告知他, 孟府二爷孟宴宁要娶的新妇就是云冉。
“冉冉。”周从之掀起眼睫,静静的看着眼前人, 又难耐张口。
云冉今日美艳,远比与他成亲那日更妩媚动人。且她刚出门的时候,眼眸光彩流转, 笑容潋滟, 浑没有一丝被逼迫的样子。
苏小莹曾将云冉近日发生的种种误会告知他。云冉突然不是他妻子了,因为犯了七出之条,被林无霜做主请出周家, 二嫁孟宴宁。时人私下里传言,她曾在“守寡”时, 就已经和孟宴宁暗通款曲。
可那时,他们还以兄妹相称。所以,自己在渔村三番两次去信,都没得到回音,是因为云冉刻意忽略,不希望再见他吗?
周从之必得来此,必得亲眼看见云冉。
想知道,云冉是否真的如她所言,不得已嫁给孟宴宁。
*
一个自己亲自送入殓的人,突然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云冉本当有些恐惧的。可她却没有。
或许是因为,她早在梦中和周成之相见了千百次。那笑容凝固的面靥,不知不觉,流下两行清泪来,忙用手去拭,带落一些脂粉。
“从之,真的是你吗?”
云冉忍不住扑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他,口中喃喃他的名字,仿佛不敢相信他真的回来了。那繁复的吉服,一点也没让她的动作变得笨拙。
周从之怔忡片刻,不由自主地,也紧紧地抱住她。好似突然全忘了,他刚才还无比的失望。
宽大的掌扣紧云冉的背脊,越来越用力。再多的恼恨,也在她扑向他那一刻,尽数消弭。
和她分别这么久,他又何尝不是日夜思念,苦苦煎熬。他抱着这温香软玉,深深陶醉了,忍不住贪婪地将云冉揉进怀抱里。
能得到他的回应,感受他的体温和心跳,呼吸他身上熟悉的皂角香气,云冉也是无比欣喜的,禁不住一遍又一遍确认。
“从之。从之,从之……”
周从之也极有耐心。“嗯。是我。冉冉。”
哪怕她此刻穿着孟宴宁精心订制的吉服,站在他装饰一新的山庄,也几乎要沉沦在周从之的温柔耳语里,被喜悦冲昏头脑,把孟宴宁全盘忘记。她突然便发现,自己心底那杆秤,到底为谁而偏。
“从之,你怎么才回来?”
云冉高兴之余,又忍不住嗔怪。
*
云冉和周从之久别重逢,一旁的苏小莹颇是尴尬。
她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情景,不自觉退到回廊下。远远的,却发现骆青岚竟也虚虚地披了件绸缎长衫,交臂在屋檐下看戏。
可骆清岚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眼见着有个管事似乎想去给孟宴宁通风报信,顺手捡起一块石子,狠狠砸对方的背。和孟宴宁对自己的感情问题不闻不问,骆清岚倒好多管闲事。
尽管周从之是一介布衣,可和衙门诸人交情匪浅。他真的不希望,孟宴宁因爱欲太甚,惹祸上身。
*
云冉和周从之温声软语一阵,便屏退左右,携他到回廊坐下。不由得感慨自己之前的种种揣测,竟然不是空穴来风。
难怪她会收到渔村的来信,会在水晶千里镜里看到周从之。
越回忆越是雀跃,禁不住想把嫁衣脱掉,立刻跟孟宴宁说清楚。但她却还有个顾虑,飞了眼周从之,忐忑道,
“从之,虽然我先前期盼着,但实际也怕你见到我,会像嫂子那样误会我。你如今也不质问,也不责骂,你真的相信,我和二哥哥在马车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意外吗?”
“冉冉,你这么问,却叫我如何回答?”周从之失笑。
他果然要亲见她,不然不知道,她实是和从前一样,单纯得很。
云冉被他的反问噎着,不免闷闷低头。什么叫怎么回答,别人如何积毁销骨她不管,可他的态度万分紧要。
却又听他道:“来的路上的确恼过,可就算恼,也不会不要你。何况冉冉,你是我的妻子,我为什么不信任?”
他竟还将她当成他的妻子。云冉的脸顿时红透。
又是欣喜,又是害臊。激动得鞋子在地砖上点来点去。
想到一个问题,忙拽了拽帕子。
“糟糕,二哥哥已经拿着答婚书去官府登记了,我得赶紧派人拦着他!”
虽然她也着急,但也不是那么害怕。此刻更多的,还是和周从之重逢的喜悦,哪怕自己真的入了孟宴宁的户籍,到时候和他说清楚,再勾销便可以了。何况他马上要入京,就算到时候传出些风言风语,也影响不了他的。
但还是要尽快找到孟宴宁,以免他回来接自己去云家,两家亲长都来了,闹一场乌龙。
周从之突然拉住她的手。
“从之?”见他一副缠绵不舍,不怕人瞧见的模样,她不禁好笑,“你快松开。以后……以后回了家,还有的是机会。”
周从之环顾四周,山庄中花木扶疏,处处华彩。
他也不愿意这么想,可总有些细节,让他无法去忽视。
“冉冉,我在渔村给你寄信。你当初可收到了?”
“那封信当真是你寄的?”云冉惊讶,“早知道是你,我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会?老天作弄,偏让我遇到个黑心人指路,带去了海寇窝点。若没他从中作梗,我和你,便早得相见了!”
周从之半眯眸:“你是说,二哥先让你回去跟嫂子商量,后来你再去的时候,突然遇到了海寇,幸而得到他帮助才脱险?”
云冉点点头。却不明白她为何纠缠这件小事,周从之语气忽冷道。
“冉冉,不能告诉他。”
周从之和孟宴宁并无深交,可此刻,心底却隐有猜测。
他虽并无十分把握,但为了万无一失,还是对云冉道,
“冉冉,你这二哥颇为蹊跷,不如我先带你离开山庄,再作计较。”
他突然严肃的态度,让云冉惴惴不安。可他实是个缜密之人,即便不明白,她也信赖的。她糊涂,难道周从之怀疑孟宴宁故意引导自己去见海寇?可孟宴宁为什么?
她又恍惚记起,事后林无霜也曾点出此事的蹊跷处。那和周从之交握的十指,不禁粘腻发汗,紧张颤抖。
便在她想尽快和周从之离开时,山庄外突然传来了马蹄哒哒声。
云冉大惊失色。
她记得很清楚,孟宴宁出发之前,极认真地告诉过她,无事不得打开山庄正门。一旦正门开启,便是他回来接她到云家赴宴了。现在想想,她都不知道他为何那么在意有没有外人造访山庄。
他为什么,又谢绝外客,让她千万在山庄等他。
“二哥哥回来了。”云冉不安,不禁抓紧周从之。
周从之思量片刻,却将兜帽再次戴上。
“冉冉,眼下无处可避,你先随他去赴宴。待他在席间宴宾,你再从东角门出来,我在外备马车等你,设法接你到别处。之后的事,交给我处理。”
他最是熟悉云家地形。也知东角门和云冉所居院子很近,此法最是稳妥。
身后大门还在缓缓开启,云冉几乎已经能看到,孟宴宁的皂靴踏进来了。
想到马上要和周从之分开,云冉万分不舍,又是泪眼朦胧。可他既然那么交代,必然有他的道理。唉,好好的重逢,怎么闹得跟偷鸡摸狗似的!
云冉懊恼,大门一下子被人推开,回头,孟宴宁正坐在高头大马上,攥着马缰,睥睨她。
他便穿着她梦里常见的朱红双吉团纹吉服,乌发半绾,玉簪横斜。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那舒展的慈悲妙目,和投过来的灼灼眸光,似乎预兆着,他心情还是极好的。
“冉冉。”孟宴宁唤她。云冉忽然有些失措,急忙去捡掉落的缂丝团扇。怕脸上还留有泪容,急急用那团扇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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