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在赦县亦算大户。周家之事,骆清岚有所耳闻。
他啧啧道:“青天白日下,竟如此伤风败俗。听闻周家掌中馈的,并不是潘姨娘,而是周家二房周从之的娘子,可周汝成三番五次到周家闹,又勾上潘姨娘,莫非想通过此女,图谋周家财产?”
孟宴宁不置可否。
潘姨娘出身贫寒,眼皮子浅,容易受人蛊惑。周汝成和潘姨娘私交,便如一把利刃插进周家。霸占周家财产,如探囊取物。
骆青岚突然想起什么,颤抖指他:“你,你之前向我借无名尸,送去的,便是这周宅吧?糊涂啊!以你的才学,进士及第鱼跃龙门,自可在京城大展拳脚,何必浪费在这池浅鳖多的弹丸小地?”
孟宴宁从小竹筐里取出一块沉香木,答非所问:“你知道冯知县会随意找个人搪塞你,何不自己挑一只替罪羊?”
骆青岚扬眉。
“你已经挑好了替罪羊,想让我卖你一个人情?”
孟宴宁眼底忽地透出丝堪称阴森的冷漠,仿佛生杀予夺旁人的性命,不过稀松平常。
“有个姓刘的狱卒,最喜勒索犯人家属钱财,奸/淫/犯妇,手底下也有几桩阴司案子。左右知县会找人替罪,你不如指了他,把他交给我。”
“你要他干什么?”
孟宴宁将那香木投入炭火中,眼半眯,盯紧乍起的青烟,“天道循环,因果报应……也是时候,报应到他身上了。”
*
孟宴宁和骆青岚在茶楼话别,刚上马车,便见一女子轻巧绕过卖花郎,尾随骆青岚,继而装作偶遇,将他拦下。
“公子,好巧!又在这里见到你。”
孟宴宁认得她,周家的表姑娘苏小莹。她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雪脯不断起伏,显然埋伏在此很久,见骆青岚要走,着急忙慌追上去。
孟宴宁偶然想起,那日骆青岚到春风楼时曾向他抱怨,他救了名惊马的少女。也不知天公作美还是什么,日后他总能在各个地方偶遇此女。
那女子夸他仪容俊美,灿若神人。
孟宴宁眼底的光微微漾动,看了会,才又撩起帘子,上了马车。
他坐在马车上,手心握着个烧蓝松石玛瑙香药盅,轻缓地嗅闻着里面逸散的安神乳香。
轻烟袅袅,缭绕在他清白如画的眉眼间,情状难以言明的妖异。
车夫行进的方向和孟宅相悖,大约半个时辰,才终于抵达目的地。
赦县临海,码头船舶诸多。
靠海而生的渔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少闲置的船只都被拉上岸,搁浅在附近的渔村中。孟宴宁华贵的马车甫一出现,便格外扎眼。
但他未下车,只叫车夫将袋银子拿到靠东一户人家中。
这户人家原不富庶,然这些日子得了意外之财,修缮了房顶,盖了新瓦,还用鲜竹制成篱笆,围着前后两个院子。院子里晾晒着渔网渔具,和半干不干的鱼虾贝类。
院中有两人,老者年近六旬,两鬓斑白,忙着织网下饵,十六七岁的小孙女在厨房熬粥。晾衣竿上,飘着几件滴水的、料子纹样昂贵的、和这寒酸渔村格格不入的绸缎长衫。看样式,应是年轻男子所穿。
车夫把银子交给老人,便匆匆转身。
他对这位曾在外住过阵的大公子并不熟稔,只知他平日少言寡语,深居简出。便是这样的性子,常让他感到恐惧。
行到门口,里屋突然出来个容长脸蛋、粉面香腮的美人,笑吟吟将一封信递给孟宴宁。
“二爷,这男人好生麻烦,腿也动不得,眼也看不见,却是个痴情种,整日催我给他家娘子报信。这个月第三封了,我该拿他怎么办?”
马车里静了片刻。
俄而,帘子被孟宴宁打起,深邃的慈悲目上下打量她,“窈娘,以你的姿色,两个月,还不能让他乐不思蜀?”
窈娘睫羽轻颤,几乎被他的俊容勾了魂。又被他说得害臊。
“哎呀知道了,奴家会努力的。”
孟宴宁便放下车帘,重新没入阴影。
他看了眼那信,粗制滥造的纸张,上书“爱妻冉冉亲启”字样,只觉心口好似被人锤击,呼吸不能,攥信的手,也浮现出骇人的青筋。
到底是造化弄人,命运愚弄。当他发现自己可以觊觎掌中珠时,她已嫁作人妇。他宁愿来世堕入阿鼻地狱,受尽斧钺汤镬之苦。只求今生能和她,早得厮守。
他半垂眼眸,很快,将信丢进了炭火盆中。
*
周从之的尸身被送回家后,林无霜找云冉商量,是否要替周从之发丧。
云冉认为应当发丧。
林无霜忧切道,“宅中皆是妇孺,若周汝成借办丧事,霸占周宅财产,亲戚们也上赶着捞油水,如何是好?”
“纵有此顾虑,也不得不这么做。一来,不发丧不合法度。二来,我也不想让从之陈尸溃烂。”云冉揾泪,怆然道,“至于周叔叔,我们可以花钱雇些打手,等举丧那几日,让这些打手里里外外围着周宅,免他带头生事。”
这几日,云冉便拖着病体,安排丧事事宜,正忙得团团转,忽又得到家信。县衙里传话,父亲云昶在狱中险遭刺杀。
犯人已经伏首,竟是小雪那日想吃云冉豆腐的刘狱卒。
云冉以为父亲所触不过普通冤案,没想到还有人企图杀人灭口,可衙门事务,她消息不通。唯一能请托的,只有孟宴宁。
她再顾不得林无霜,急急给孟宴宁去信,又觉得不足,夜里辗转反侧,竟不能寐。
晨起,云冉心事重重,正要到东市收账,苏小莹突然快步追出,“冉姐姐,我跟你一块去。”
云冉好奇:“你今日不到学堂进学,怎么偷溜出来?”
苏小莹抓住她的衣袖,撒娇道,“今日夫子放假,我同娘说,陪你出去收账,顺便到湖心亭赏雪。”
“撒谎。”她近来常常借故出门,肯定不是为了自己。云冉不禁想起她先前说,遇到了一个特别特别好看的男子,“你莫不是思凡了?女儿家家,成日里抛头露面。”
苏小莹朝她眨了眨眼:“冉姐姐,我不瞒你。我今日的确想去找他。”
她搀扶云冉上马车,挨云冉坐下。
确定没人听到她们的谈话,才继续道:“我还没瞧够他呢,怕娘知道了,立刻派人去打听他的家世生辰。但我没人可以求了,才想请姐姐帮我相看则个。”
“也怕自己遇到的不合意吗?”
苏小莹点点头,憧憬道,“我阿爹去得早,哥哥不成器,若想高攀门楣,最多只能做乡绅员外的小妾。我将及笄,娘已经在替我打听了,可我不想凑合。那人穿着极为华贵,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且他年轻俊俏,性情潇洒,便是做他小妾,也不亏的。”
苏小莹人小鬼大,竟是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做打算。
云冉暗叹,她这般年纪,只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也是,她自小便识周从之,知根知底的,不似苏小莹,随姨妈从外地来投奔,人生地不熟。
“但你连人家名字都不知,焉知他会喜欢你?”
“我生得花容月貌,嘴儿也甜,哪有男人笨到会拒绝?”苏小莹信心满满。
第九章
云冉和苏小莹乘坐马车,驶向赦县荷花街东市。街上行人熙攘,摩肩接踵,街东尽头的县衙大狱,却鬼火森森,人丁零星。
近日连阴,雨夹冰稀稀落落的下,普通宅子内尚且潮湿难耐,何况潮湿腐败的地牢。
骆青岚蹲在刑房的炭火炉旁,摊开手掌,烤着自己半湿的袖。本来今日由他亲自监刑,不承想,孟宴宁也来了。
孟宴宁半撩靛蓝棉纱缠蔓草圆领袍的袍摆,散漫坐到那榉木条凳上,气韵清宁祥和,仿佛此处不是地牢,而是他宅中的雅室。
他手中攥着一个香囊,是骆青岚最近才见到他常握在怀中的东西。
被冯知县当成替罪羊的刘狱卒,此刻便被绑缚在十字架上,身上猩红的鞭痕纵横,目眦尽裂。
刘狱卒起初见到孟宴宁,还以为救星来了,朝他高呼冤枉。直到孟宴宁平静的差人断了他一双手,刘狱卒方知,来的不是救星,而是修罗。
他现在每承受一鞭,便要斥骂孟宴宁一句。
可等孟宴宁稍稍活动筋骨,漫不经心命人断他孙根子,他又开始剧烈的觳觫颤栗。
“大爷,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我给您当牛做马,求您放过我吧!”
孟宴宁低头,掸了掸衣袍的灰,慈悲一笑:“你借做胥吏之便讹诈钱银,奸/淫/妇女,又企图刺杀朝廷重犯,罪恶罄竹难书,谈何饶恕?”
下一秒,行刑者手起刀落,刘狱卒痛嚎响彻刑房。
圣人设诏狱,其间酷刑千百,令人头皮发麻。骆青岚也是进过诏狱,见惯风浪之人。可孟宴宁全程的淡漠,依然让他感到不适。
他与这刘狱卒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不仅断人手掌斩人孙根,还割对方舌头,只让对方瞪他,仪态全无地嘶吼。半点也不怕对方死到阎王跟前,报出他的名讳。亦或化作厉鬼,日日夜夜纠缠他。
等人气绝,孟宴宁终于平整衣襟,和骆青岚离开刑房。
骆青岚打马跟在他身后,试探问,“待会去茶楼小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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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青岚奇道:“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你平日可不大喜欢和我来往,最近吹了哪股子邪风?”
孟宴宁并未理睬,正要上马车,余光见骆青岚欲和他同乘一骥,一脚把对方踹下去。
“你身上血味臭,莫脏我的车。”
骆青岚简直被他气笑,“谁他妈稀罕”,索性打马继续前行。便是天气湿冷,他也不是非要蹭孟宴宁的座驾。
孟宴宁攥着香囊,方坐定,便有仆人将鎏金瑞兽手炉递给他。他默默放在自己的衣襟处,不急不徐地滚动。
丁香、沉香、松香,香气馥郁,很快遮掩住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
云冉到街东的香药丝帛铺巡视了番,好几家掌柜都说,年里赊欠给货郎、行商的账目都没收回。话里话外,都暗示对方欺侮周家如今没人,想赖账。
云冉只叫他们加紧催促,莫要耍滑惫懒,才压下心思,跟着苏小莹前往茶楼。
苏小莹兴致勃勃对她道:
“那公子隔三差五便到茶楼宴客,想是茶中老饕。咱们只需静坐此处,观他言行举止。”
云冉为催不回款烦扰,又惦着父亲被刺一事,敷衍点点头。叫了几份点心,却根本吃不下。
坐了大概盏茶的功夫,苏小莹突然拍她的肩膀道:“冉姐姐,人来了!”
云冉抬头,但见一身长八尺,面白无须的男子迈入茶楼。论衣着打扮,华贵已极,再看相貌,又类比潘安,难怪苏小莹一见钟情。
但紧跟男子进来的人,却叫云冉讶然,不是孟宴宁是谁?
苏小莹没坐住,站起来同他打招呼。
“孟二爷。”那天若非他出面,周汝成还不知嚣张到何时,苏小莹实是暗中感激。
孟宴宁闻声停步,骆青岚也停下了。看到苏小盈的脸时,表情骤变。
苏小莹拉着云冉过来。
“好巧呀孟二爷,没想到今日能在茶楼碰见,既是相见,便是有缘,不如大家一起到雅间喝杯茶吧?”
她故意隐去自己来茶楼的初衷。但云冉想,骆青岚必定知晓,因为她最近和他偶遇的次数过于频繁。
云冉又偷看眼孟宴宁,不知为何,被林无霜提醒后,她再见他,心里便怪怪的。她正默默用脚趾抠自己的绣鞋,忽听孟宴宁淡笑,“可以。”
他将掌中一直把玩的镂空金球拢进袖口,抬步上楼。
骆青岚气得跺脚:“欸,你怎么替我答应了?”
苏小莹实在没想到,今日出门竟得意外之喜,有了孟宴宁做中间人,她便更有机会接近骆青岚,云冉也有机会近处观其品性。
云冉没办法,只好跟随他们。苏小莹雀跃地和骆青岚攀谈,但骆青岚不动声色避开她,和孟宴宁并肩,
“孟宴宁,苏娘子旁边那位,原来就是那日送你书信和厚礼的三妹妹。”
“嗯。”孟宴宁没有否认,却微微掀起眼皮,“你想说什么?”
他这一眼隐有威压,骆青岚顿时噎住,讪笑两声。
“没、没什么。”
几人前后进入雅间,雅间内熏的是云冉熟悉的甘松佛手香,隔着一道珠帘,有妙龄女子坐在圈椅上弹奏琵琶小调。
骆青岚和孟宴宁显然是此中常客,方落座,即刻有人奉上茶水。
茶博士和着琵琶调子,给几人表演茶百戏。以茶作画,孟宴宁也曾教过云冉,她虽技艺不精,但见惯个中花样,此刻并无多少兴致,苏小莹却看得津津有味,并借机和孟宴宁搭讪,套问骆青岚名讳。
“原来是骆公子,那日你救了我,我还来不及答谢。这几日我在家中绣了个香囊,一直想送给你。”
苏小莹从怀里摸出那香囊。
又是香囊。骆青岚见过孟宴宁所佩的香囊,料子刺绣都是拔尖的,不比宫里差。
他自诩风流人物,所用之物皆上等佳品,自是瞧不上此物。
“苏娘子,我不喜熏香,你送别人吧。”
云冉未和他叙过话,但暗中观察,此人对苏小莹敷衍散漫,态度不佳,简直让人讨厌。
见苏小莹还要再送,云冉忙拉了下她的袖口,“骆公子数次暗中摸自己的鼻子,应是天生闻不惯香药。你先收了香囊,免得招他不快。”
苏小莹不如云冉细致,方知自己送错了东西,忙收回来。
“还好冉姐姐提点我,不然我要出岔子了。”
但她不知察言观色,仍缠着骆青岚不放,云冉插不上话。无奈,只好伸手去拿檀木案上的茶杯,冷不防碰到孟宴宁的手,指尖点了下他的指节,他的手被那袖笼里的小球润得温暖。云冉心弦微动。
“抱歉,我不知二哥哥也想喝这杯。”她赧然。
“无妨,你喝也一样的。”孟宴宁道。
云冉却不想喝了,搓了搓方才碰过他的地方,从旁取了个犀角杯,给自己斟了杯新的。不一会,她才敢偷偷觑孟宴宁,见他也没喝那杯,只是眉头深锁,继续把玩手中镂空的金球。
他好像有点生气。云冉惦着父亲遇刺之事,想着既然恰巧碰到了,必然得借机问问。
“二哥哥,阿爹在牢里被人行刺,你知道其中内情吗?”
孟宴宁转动金球,语气平淡。
“伯父的案子牵涉朝中秘辛,目前官府仍在调查,但他暂时不会再有危险。至于膝盖的伤患,我亦会勤加相看。”
孟宴宁对她从来知无不言,如此含糊其辞,定是有隐衷,云冉心痒,总觉得不衬意。
抿了口茶,她思绪纷乱,又想到什么,忙不迭感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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