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到一半,略略皱眉:“不是天宫阴曹,就是帝王将相,左不过是那些陈腔滥调,何其乏味!”摆了摆手,连戏单子也懒得过目。
王遥敛眉低首,便又将单子呈于仪贞。
仪贞抽出帕子擦擦手,接来翻了翻:“我只爱看八仙——去岁那何仙姑实在脱俗出尘,谁知过后一问,竟是个小小子。”
座下众人都应景地笑了,那笑声却很短促,像初学音律的人,自知技疏,不敢多出乖露丑。
自太宗起,皇家子嗣常如凤毛麟角,往往屈指可数,宗室的男子又鲜有胆识出格的,大都垂耳下首,无人肖想过争权夺利,皆安守本分,故此这些文弱而贤淑夫人小姐们,也确实没有恃功骄豪的底气。
一时鼓乐起,戏台上云雾缭绕,便引出了蓬莱。
王遥成竹在胸,向仪贞道:“娘娘放心,今年的何仙姑更标致。”
他命人收了戏单子,自己又往别处指派去了。
皇帝旋即站起身来,说:“皇后高乐。”头也不回地冲安婕妤一招手,二人一道离了席。
转眼间何仙姑登台亮相,这一个确实比去年的更标致妩媚,只是比仪贞心里的仙姑略欠缺一点风骨。
此时对旦角年龄的限制颇有些苛刻,去岁那个尚且晚景不明,眼前人不知又能光鲜恣意几时。
一折唱罢,仪贞扬声让赏,夫人们紧随其后,戏台上众人们连忙跪拜谢恩,场面这才松弛了些。
王遥不在时,已然令许多人内里惶惶,皇帝又撇下她们跑了,更是意料之外,仪贞别无他法,只能勉力当好这个东道主心骨。
为作表率,她很是举杯了几回,与众女眷共饮尽杯中物,不想这年终大宴上用的酒,可不比平日里甜水儿似的果酒,后劲儿十足,待到交子时,醉意好似坠在襟前的一块儿赤金,既沁凉又沉重,扯着她的脖颈和眼皮儿,齐齐要往下栽倒。
“娘娘。”慧慧捧着一碗水点心,走过来悄声道:“夫人们也有许多撑不住了的,且用两口意思意思,咱们上后头歇着去。”
仪贞全没听见她说话,而是被忽然大放的炮仗声震醒了,朦朦胧胧间还明白这是旧岁已辞、新春已至的动静,也吃不下什么水点心了,摇晃着站起身来,便被慧慧扶着去补眠。
她实在是醉深了,给她摘冠更衣、擦脸脱鞋时一概不为所动,酡红的脸颊埋在滑溜溜的水红绫被面儿上,意图汲取一丝凉快。
虽然不哭不闹,算得酒品好了,但这么固执地扭着身子,也确实给伺候的人添难。慧慧珊珊折腾得筋疲力尽,总算囫囵把被子给她盖上了,又放好帐幔,先将就这一晚。
明儿个是元日正旦,即便前朝免了地方番邦朝贺多年,毕竟后宫里进了新人,礼不可废,慧慧与珊珊商量,明日还是按时辰请娘娘起身。
二人就在屏风外头的榻上躺会儿,方便夜里需要照顾仪贞,哪知正经话头才住,闭口便都睡着了。
后来居然是被皇帝到来吵醒的。慧慧珊珊慌忙行礼支应,却被皇帝一摆手,挥退下去。
慧慧念及内间茶点热水等物一应俱全,不再多啰唣,拉着珊珊一齐出去了。
皇帝绕过屏风,内间只留了一盏小灯,被他带来的一股风扰得飘忽不定。借着这微弱的光看过去,床上睡着的人居然很安生。
他不假思索地走过去,撩开床帐子,隐约的酒香袭来,好似被他揭开盖儿的是一碗酒酿圆子。
不禁失笑,紧绷着的心弦便难以复原了。他犹疑着伸出手,鬼使神差一般,内里并不明白自己将要做什么,片刻,那只手轻轻覆在了她的脸颊。
好烫。仿佛粘着细细的碎发,倒是干燥的。
他似是醒悟过来——有一回,他做过差不多的事儿,是为了瞧她有没有流眼泪。
是听说俞都给事中的女儿病亡了那一回。说来说去,跟这回一样,罪魁祸首仍旧是她那亲亲二哥哥。
她没有哭,大抵是被迫在宫里见证了这么多年,知晓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可上一次,至少她还问他为什么,甚至对着他表明决心。
如今不同了,她终于看清了吧,他原是无用之人。
他同安婕妤玩了半宿赶围棋,输多赢少——不用他刻意算计,这种全凭运气的玩意儿,他从来没有胜券。
正如经营了这么多年,不管拉拢来了谁,终究要被他的无用所辜负。
他放任满心颓丧阴郁在这幽暗一室里恶毒滋长,横竖等到天明,他还是会为自己的不甘抵死相搏。
“唔…”陷在遍床绫罗里的人被勾紧了发丝,吃痛着半睡半醒,顾不上别的,皱起眉头手脚并用往床外爬。
“怎么了?”皇帝不明就里,只知起身拦她,两条胳膊将人架住,怕她摔下地,一面问她到底要什么。
“哇!”这下不用问了,只听洪波涌起,飞流直下,顷刻间一地雪浪,气味简直妙不可言。
至于直面惊涛的皇帝,自然不能幸免,整个前襟连带两条袖子全都领略过了何为气势恢宏。
皇帝脑海中一片白茫茫,僵立了许久,才发觉自己这些年对王遥的极恨,原来如此狭隘,竟始终没能叫他长进半分,来泰然面对此时此刻的忽生变故。
“手疼…”直吐胸怀过的仪贞还被迫维持着近于倒栽葱的姿势,赶紧抽回手来,远离危险。又懒散地在被面上滚了半圈,终于觉出不对劲儿来。
“陛、陛下?”仪贞谄笑着抬起眼皮,简直不愿面对眼前人比墨汁子还黑三分的脸色,和莫名亮津津一片的衣裳。
“我…替您更衣吧?”仪贞一脸巴结相,掌心向上,比划了一下:“您高抬贵步,到别屋里稍坐坐,我马上叫她们抬热水去…”
“你还想叫别人知道?”皇帝怒不可遏,以至于说话都开始发颤了:“你这…你这丢人现眼的模样,能叫谁看去?”
呃…醉酒吐了让人来照料收拾,明明是很平常的事儿吧!不平常的只有一处,就是他老人家现下这模样。
仪贞好歹惜命,实话也不能说出来。只连连称是,说:“那您姑且把衣裳脱了,交给我来收拾就是。”
皇帝瞥她一眼,甚是嫌弃:“醉脚蟹似的,再跌到地上就好了。”
想了一想,他先脱下身上沾脏的衣服,又取过旁边衣架子上的大氅,给那软手软脚的害人精裹上,一气打横抱起来,丢到外间榻上——天可怜见,幸亏他进门时叫那俩宫女退下了,否则这张脸往哪儿搁!
跟着又提起桌上茶壶,往床前那一摊污渍上泼了泼,聊胜于无的举动,再就着自己脱下不要的衣物,拿脚踢过去,横七竖八地拭了一通,就恨不得连靴子也不要了。
踢踢踏踏着来到薰炉边,随意从旁边矮屉里抓了一大把香丢进去,先把自己呛得连咳了好几声,这下倒真闻不出还酸不酸臭了——也可能是“与之化矣①”。
满肚子火气地躲到外间来,害人精还没消停,侧卧在榻上候着他,两眼殷切地关切道:“陛下冷不冷?这儿有个手炉还热着,咱们将就着暖暖吧!”
这副支颐扭颈的情态,皇帝瞧着很不自在,寒声讥讽道:“皇后,你可知道,有个词叫做自荐枕席?”
仪贞顿时讶然,难以置信他会说这么不要脸的话:“陛下可真见外,我还没嫌你身上有味儿呢!”
皇帝几乎骇笑:“有味儿?你是忘了不成,这到底是谁的味儿!”
“我的我的。”到底是自己惹出来的,仪贞不能不认,好声好气地赔不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圣躬要紧,圣躬要紧。”
从头到尾就只有这一句话不昧良心。皇帝也不是得理不饶人,抽出自己的帕子按到她嘴上,狠蹭了几蹭,擦干净了,这才肯赏脸在她身边躺下,不忘把靴子踢得老远。
这张榻供两个宫女儿睡是足够的,但皇帝毕竟是男子,身量高大些,与仪贞并肩同眠,就稍觉拥挤了。
好歹不觉得冷。仪贞毕竟怕他先前又气又冻的,万一落下症候来,不但把厚些的被子给了他,又将自己这边宽裕出来的边角也给压了上去。
当然,她以为皇帝已经睡着了,方才做的这种事。
这一夜乱七八糟的,把皇帝的心绪搅得絮絮杂杂,悲喜憾恨都不再成型。
他本想追究谢仪贞怨他几分,但她那只胆大妄为的手把被角拍在他背上时,他不想听到答案了。
第23章 二十三
次日醒来,手脚有些发麻,意外的是并不难受,盖因腹背都暖烘烘的,血脉通畅起来很快。
烦人精故态复萌,期期艾艾地问:“陛下不是存心远着我吗?教旁人知道又露馅儿了。”
露什么馅儿?说得像他俩昨夜怎么着了一般。皇帝斜眼看她穿好了衣裳,支使道:“去给朕找身衣服来。”
仪贞“哦”了声,信心满满地进内室来拾掇残局——旋即铩羽而归。
皇帝虽说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帝,但从小到大毕竟底没有干过活儿,昨晚的左支右绌,已经是竭力而为了,烂摊子依旧是烂摊子。
仪贞其实也不遑多让。她勉力去开了各处窗扇通通风,接着迅速地从专门给皇帝备下的衣橱里抱出一套来,忙不迭地躲回了外间。
看来是酒醒了。皇帝正欲笑话她两句,开口前忽然觉得不对:谢仪贞素来爱小酌几杯,按理说昨晚不该醉到那般田地。
应是酒入愁肠,难以自持吧。他垂下眼帘,专心打理穿戴,亦不用仪贞假模假式地搭手——何苦还摆这些虚架子。
“王遥费心送了四个人进来,朕自然要会会她们,倒没有故意作出冷落你的样子。”他徐徐开口,像是自己也在斟酌措辞:“咱们往后是该做个约定,权宜归权宜,实情归实情。以免真假混淆久了,果然生出嫌隙来。”
仪贞不意他居然有此一说,简直开了大窍了,喜道:“有陛下这话,我的心便定了!”
皇帝嗤笑一声:“少来。”
他本意是说,不吃她拍马溜须这一套,赶紧认真来商议章程,岂料语调里的狎昵,把他自己都唬了一跳——他哪来的这等声口?
万幸的是,在仪贞眼里,自己是受他冷嘲热讽惯了的,并没有把这异样的语气放在心上,闻言只点点头,咬唇思索片刻,提议道:“挤眉弄眼装咳嗽都怕惹人注意,即便不多想,也要落个不庄重。要不这么着,我要是说假话,就把手帕塞进左手的镯子里;你要是作戏呢,就捋一捋左边袖口,好不好?”
皇帝自是无甚不可,点头应了,又提醒说:“待会儿让人进来收拾收拾——朕今儿准备去见苏婕妤。”
其实不必同她知会的。但皇帝转念一想,同样来说,也不必瞒着她吧。
苏婕妤同其他三位姊妹到皇后这儿拜新年毕,才出咏絮阁,迎面就见自己宫里的小宫人奔上来,急急道:“婕妤,快回去接驾吧!”
苏婕妤一时又惊又喜,原先挽着她的武婕妤先婉声道起贺来:“苏妹妹时来运转,且请先行吧!咱们三个清闲的,还可以慢悠悠逛一逛。”
相处这些日子,苏婕妤大概也知道她的性子。之前安婕妤拔得头筹时,武婕妤便时有酸言酸语,说安婕妤皮囊再好,腹内空空,风光不了几天。
接着又买通了彤史女官,听说安婕妤尚未进幸,更是引以为证:“只会充傻卖呆的人,在一处嘻嘻哈哈乐一回还罢了,真为绵延子嗣,当然轮不到她身上。”
如今皇帝记起了苏婕妤,想也知道,她又会引着那两人说些什么。苏婕妤心中颇觉无奈,但圣驾怠慢不得,只好别过她们,匆匆赶回去。
行宫里屋舍不比禁中工整俨然、鳞次栉比,兼或因皇后授意,四人住处皆离皇帝的澡雪堂甚远,颇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境。
苏婕妤走得气喘吁吁,九曲十八转,总算回到了自己的一夜明。
“风卷寒云暮雪晴,江烟洗尽柳条轻。
檐前数片无人扫,又得书窗一夜明。”
皇帝恰坐在划作书房的窗前,扬了扬手中一卷《说林》:“朕听说,此处的名字是你起的。”
苏婕妤刹那红了脸,隔着窗分辩道:“妾来时,恰逢雪停。听掌事姑姑说,此地无旧主,尚没有命名,故而私底下胡乱叫着…究竟如何,自该由陛下定夺为正理。”
皇帝调侃道:“朕觉得‘一夜明’极好。不过你既然谦让,对外便说这名儿是朕起的吧!”
苏婕妤这下更是心如响鼓重捶了。赶回来的路上,她因深知武婕妤必要嚼舌根,不甘成全了她看热闹的意,发愤要在御前一鸣惊人,内起居注上做榜首。
但御前是个宏大虚无的意象,此刻在她眼前的,则是个眉眼风流的青年男子。
她怔怔站在原地,依稀过了好一时,才从脑海中抓住仅有的一个初具雏形的念头:她忘了见礼,该即刻补上。
见她屈了膝盖,皇帝约摸是觉得有趣,忍俊不禁地拦道:“不必多礼。”
为表明这不是客套话,他一招手,叫她直接到他跟前去:“闺阁里擅诗词的不难得,似你这样通法家所著的,朕倒是头一次见。”
苏婕妤连忙道:“并不敢称通晓,仅仅略有涉猎罢了。以修身养性为旨,或有顿悟,说出去终究贻笑大方。”
皇帝目光中有赞许之色:“皇后说话不中听,有一点却很对——你若是男儿,蟾宫折桂又有何不可?”
苏婕妤不由得展颜而笑:她固然知晓这不过是戏语,但又着实是能令她欢喜的戏语。
两人对坐下来,就从皇帝手里这一本《说林》谈起,不拘于荀韩,孔孟、老庄、大小李杜、樵歌台阁…左右是闺房私言,畅所欲言又何妨?
谈到掌灯还不尽兴,抵不过眼饧口涩,须得用些汤点,又随意歇了一夜。
苏婕妤进宫以来,还没有过晏起的经历,再睁眼一瞧天光大亮,倍觉赧然,欠身看了一圈,屋中一个人也没有。
皇帝从书房踱过来,身上还是一袭中衣,一双凤眼却潋滟生辉:“朕给你选了一章书,权作考题,等你得了空,写篇文章来,要是写得好,朕有大奖赏!”
苏婕妤握着嘴直笑,一面起身来,取过大衣裳给他披上:“怎么样算好呢?陛下可不能拿那些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秀才举人做标准,妾如何能及?”
皇帝说“自然不会”,又道:“如今在年里,便罢了。等过了十五,朕请陈太傅来叙叙旧,请教些破题、承题、起讲的关窍,你若想学,只管在帘子后面坐着听就是了。”
苏婕妤听着一愣,微蹙着眉笑道:“科考取士是大事,妾怎敢当作解闷的儿戏?”
皇帝笑着作罢了,转而又说起了别的:“多亏你谨慎。不过,考还是要考的,你填一阕词,朕午后将笛子带来谱曲如何?”
苏婕妤欣然应允,依依不舍地送了他离去,便坐下来开始铺纸研墨。
过了些日子,行宫中果然时有笛音响起,或婉转或悠扬,或激昂或低沉,不一而足。
“这苏婕妤是个好的。”仪贞因受不了冯嬷嬷她们义愤填膺的念叨,索性跑来叨扰沐贵妃:“填词谱曲出来,知道大家同听同乐,不像那安婕妤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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