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用力喘了口气, 手肘撑着桌面站起身来, 弱柳扶风似的去搀懋兰起身,嘴里轻声道:“让妹妹受惊了。我这身子骨不中用,不过一支暗箭在肺上扎了扎,并不算深,竟做下病根儿来。”
懋兰心里一揪:她不知道这件事。她只听说了他和郡君的指婚, 还以为是好煊赫的荣耀。
惋惜归惋惜,口吻尚自持着:“二公子不必灰心丧气。男儿郎有勇有谋, 即便不能亲自杀敌,坐筹帷幄又有何憾?”
他受了她的鼓舞, 笑着“嗯”了一声,说:“所幸不曾辜负妹妹的良言,从前的微末功绩,陛下都有诸多嘉奖,更未将王遥为祸朝野时的一些权宜之举视作附逆变节。”
他真不爱吹捧小皇帝,但不这么夸大他老人家的贤明宽宏,恐怕不能消除懋兰的重重顾虑。
懋兰听懂了他的意思,却依旧摇摇头:“是与宗室结亲,倒不必归于权宜之举。”
谢昀的眸色黯淡下来:“妹妹总是为我考量,既然自己不能再建功立业,便择一高枝儿攀上,后半生总能有个可容身的富贵窝。”
却又来。他这副模样,骗旁人可以,骗不了她的。
懋兰小时候安静内敛过了头,跟各家的小姑娘一道玩耍,总觉得心里累得很,是在支应迁就她们,唯有跟谢家的妹妹在一起不然。
仪贞性子活泼且随和,不爱强人所难。懋兰每每来了,若愿意和她一道去撒欢呢,自然好极了;若不愿意呢,仪贞就备好茶水点心、小画册小玩意儿供她解闷儿,自己去捞虾蟆咕嘟、摘腊梅花,要么就是跟着其他孩子推枣磨、下棋、踢毽子、跳百索…回来了再将这些趣儿绘声绘色地讲给懋兰听。
这么贴心知意儿的妹妹倒也不是十足十的完人。懋兰知道仪贞有个毛病,爱撒娇,爱扮可怜儿博长辈们疼她——自然,她确实是极可人疼的。
懋兰每每见状,只想伸手拧一拧她的圆脸蛋。可轮到谢昀依葫芦画瓢、想讨点儿好处时,她总是难免手足无措起来,尽管谢昀的施展对象又不是她。
时移势迁,她如今长进了,对着抱璞自泣的谢二公子,不再那么心慌意乱,好声劝他道:“二公子真这么想,不仅我方才那些话都是白说了,你自己的心气也不容许吧?若是同我玩笑呢,咱们就算把话说开了。无论怎么着,多谢你特意来看我,眼下你的咯血之症最要紧…”
谢昀生怕她趁此机会赶自己走,忙辩白起来:“并不是咯血,是我咬了自己的腮帮子一口,不信你瞧瞧——”
谁要瞧这个。懋兰听他这么说,也就作罢了。拍了拍膝上的尘土,重新坐下来,说:“如此我便安心了。日头渐高,二公子要是不忙,容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吧。都是寻常的农家菜色,我与水栀两个也不敢说善烹调,还请不要嫌弃才好。”
就这么,谢二公子心有旁骛地吃了半肚子凉瓜、芦笋、茭白,捧着被他磕破了一角的粗瓷碗,失魂落魄地打道回府了。
那只碗是他执意要带回去修的,算是给下回再见面留了个由头。
然而,他甚至没有想好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懋兰仿佛不再是他的俞妹妹了,她不但自己拿主意,不愿意嫁给他,还提点他说,违背本心的履诺不值得颂扬。
她是认为他变了心吗?谢昀闭上眼睛:他不知道。
他所熟知的,是那位沉默少言的俞家千金。他所倾慕的,又是谁呢?
除去谢、俞二人独处时的谈话,其他的始末,皇帝都了若指掌。
他还知道,栖霞郡君非常不忿,一度动过派人去谢家申饬的念头,最后被身边傅母劝住了。
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堂妹,真是人不可貌相。
皇帝不仅觉得自己埋的这些暗桩十分必要,还嫌如今他们的数量太少了。
宗室们能翻起的波澜尚且有限,朝廷地方的大臣们是重中之重,不防微杜渐,何能高枕无忧?
谢仪贞么,那倒是个表里如一的缺心眼子。他自己说不上来,这样对猗兰殿是为什么。
他在前头坐着抓心挠肺,孙锦舟窸窸窣窣地上前来回禀,说皇后娘娘偷摸儿去拾翠馆了。
藐视圣躬!她好大的胆子!
皇帝把手里看不进去的《列子治要》一抛,拿贼似的,气势汹汹便往后殿去了。
到了拾翠馆跟前,忽然又放轻了脚步,闲逛一般,边踱边赏着周遭的风景。
隔着门也能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先开口的是孙锦舟那菜户:“娘娘心思真巧,这衣梅脯拿剪子一剪,可不就像梅花枝干了?樱桃干拼出花瓣儿来,果然是白雪红梅图了。”
仪贞语中带笑:“也是这糖蒸酥酪火候正正好,咱们来锦上添花,才能叫陛下进的时候赏心悦目嘛!”
皇帝听得心里一动,又觉得自己气量太小了,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消受她的不计前嫌。
等见了她,不能拉下脸来认错,总该给几句软话吧!
他打定了主意,迈腿往里走,仪贞正巧背对他坐着的,听见动静扭身过来,跟着喜不自胜地下地行礼:“陛下胜常。”
她虽笑盈盈的,但口吻仿佛并不如平常热络,皇帝又定定看着她不言声儿,气氛顿时僵起来。
她骗不过他的,她内里还是有怨言,以至连自己都骗不了。
那么是什么能促使着她曲意逢迎呢?皇帝心中亦有数,甚至孙锦舟也掺和在里面弄鬼。
他们联起手来,以为可以将他戏弄得团团转。
他要是把谢家人杀光,她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会他了?
所剩无多的理智撕扯着他,他挣扎了片刻,决意再给她一次机会:“你来做什么?”
仪贞忽闪了下眼睛,坚持说:“来孝敬陛下用早膳呀。”
皇帝不再多言,冷着脸绕过她,走到膳桌前,抓起上面一只瓷匙,将酥酪上果脯拼的图案划了个稀烂。
他、他简直混账!仪贞这会儿乖顺装不下去了,怒发冲冠地想要和他理论,却被慧慧睇来的一个眼神给劝住了。
这一霎的工夫并没有逃过皇帝的目光,稍纵即逝的,他脑海中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你想跟我吵?”
这还了得!慧慧听得魂飞魄散,仍想插言替自家娘娘转圜,皇帝又着意扫了她一眼:“你出去!”
再拖沓就是抗旨了,慧慧别无他法,只得依命退下。
慧慧一点儿错都没有,也要受他呵斥。仪贞不想跟他吵,谁敢跟皇帝脸红脖子粗、当真争个是非曲直啊?
她微微咬着下唇,试图将再次涌上心头的委屈给镇压下去,但是徒劳无功,甚至没控制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宫里是不许轻易见眼泪的。她当即别过脸,不想被发觉了。
她背朝着自己,肩膀轻轻地一耸又一耸,几滴水珠砸在地上摔作八瓣儿,算把皇帝心底那份火气给彻底浇灭了,冷静下来,便觉得自己方才是过于残暴了些。
“…再让人送一碗酥酪进来吧。”他是真没哄过人,别别扭扭地又想服软,又想玩笑,最后挤出几句四不像:“你教我怎么拼花,就当作赔给你的,值得为这个哭鼻子吗?”
“我也拼不好,嘴上支使人罢了。”仪贞揉了揉眼睛,转回来望着他:“是想讨好你来着——我总要给自己搭个台阶下吧。”
明明是他给了她委屈受,又不许她记恨,又不许她不记恨。皇帝想不通自己,怎么时不时的竟这般拎不清,色厉内荏一场,其实就为了遮掩他姿态卑微的窥视。
猗兰殿暗桩的唯一所获,不过就是她那个乳名。他不该一时忘情唤出来,偏偏始终渴望正大光明地唤出来。
他伸出手来,踟蹰着将她抱在怀里,不是为了安抚她,倒是为了慰藉自个儿:“我没有怀疑过你——还有谢家。你要是不痛快,就都发泄出来吧,我该得的…”
仪贞鼻子一酸,二人仅仅生分了不满一日,就已然滋长出经年别恨的滋味,她回搂住他的脖子,瘪着嘴低声说:“我心里好难受…”
只论君君臣臣的大道理,那她还忍得;如今他放下架子来,她反而哭得更凶了,不拿手帕擦,将脸颊贴着他的胸口,悉数蹭在他的衣服上,连撒娇带撒气。
皇帝心里有一股失而复得的不胜欣喜,既想由着她哭湿自己的衣料,又想捧起她的脸确认她的神情。
“我把那些人都撤了。”最终他决定也低下头去,追逐着她的气息:“我以后都不那样对你了。”
“嗯。”仪贞是很好哄的,一句保证就破涕为笑,还担心他介怀,主动在他脸上轻啄了一下。
“蒙蒙——”皇帝又这么叫她,仿佛为了确认似的,一声接着一声,不厌其烦地在她耳边呢喃。
想叫就叫吧。仪贞想,反正她的乳名又不难听。
第52章 五十二
这“蒙蒙”与“谢仪贞”两种称呼间的天差地别, 皇帝可算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知晓仪贞爱吃酥酪,诚心要赔给她,便吩咐说:“现下有多少牛乳, 全都做出来吧, 你说个什么图样, 我便给你拼, 凭你吃也好, 倒地上也管够。”
仪贞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纨绔行径?连忙拦住依言去传话的孙锦舟, 不太高兴地让他先退下。
少在这儿推波助澜的。仪贞冲着他的背影白了一眼,方才回头对皇帝道:“陛下就只管玩笑吧, 孙秉笔揣着明白装糊涂, 真要这么去支使厨房呢!”
皇帝被她这么一说,终于肯承认自己又
在矫枉过正了:“不纵着你张狂一回,我怕你往后怄了气, 又藏在心里不告诉我…”
真是的。仪贞一面觉得他卖可怜的功力远远比不上自己当年,一面又分外吃这一套, 两手抱着他的胳膊摇一摇:“我可是直言不讳的好皇后呢。像陛下方才想铺张浪费, 不就被我给撅回去了?”
原来说他玩笑,不过是给他留点面子而已。
皇帝暂且顾不上这个,为着“好皇后”三个字,暗自喜孜孜的。低着头,又认真在面前的盘碟里选了一会儿, 挑了一块最剔透莹润的水晶糕,夹起来塞到她嘴里。
仪贞猝不及防, 差点被噎住,好容易囫囵含进去, 竭力维持住了吃相雅观,又冲他抿嘴笑起来。
皇帝看她腮帮子鼓起一团,怪好玩儿的,一时却没好意思笑出来:论服侍人这上头,他俩是谁也别挑剔谁。
等她把这一口凉呼呼的糯米给咽下去了,又舀了两匙莲子羹给顺顺——可不敢再劳烦皇帝动手——仪贞这才如释重负,两个人得以自在地说说话。
皇帝这回没再讳莫如深,一五一十地把谢昀无功而返的事儿告诉了仪贞。
“你说,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末了,他还不忘问问她的看法。
仪贞想了一下,说:“我和俞姐姐一道玩儿,还是十二三岁时的事情,这么些年过去了,人心总是会变的,兴许不再喜欢我二哥哥了也难说。”
皇帝倒不这么认为。彼时谢家父子有投向王遥之嫌,俞都给事中大张旗鼓地跳出来与其割袍断义,意图究竟有几重,只有他自个儿心里数得清,专等将来胜王败寇有了分晓,再看是将黑的说成白的,还是将白的说成黑的。
无论悔婚与否,俞懋兰自身都可以免于诘难——父母之命挡在前头呢。在那种一动不如一静的处境下,她能够毅然选择信守承诺,重情与重义,总要占着至少一头。
如今局势明朗,她的行为反而让人琢磨不透了。
皇帝与仪贞毕竟是局外人,猜测一回,莫衷一是,也就罢了。
盖因皇帝本身对旁人的姻缘如何,并不感兴趣,之所以问仪贞,一则因为谢昀是她的“二哥哥”,二则嘛,皇帝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如果谢仪贞有朝一日改弦易辙,会是什么缘故呢?
她给的答案意外也不意外,反正没给着皇帝定心丸——不喜欢了,就撂开了。
她如今是喜欢自己的吧?皇帝朝仪贞看去,她吃饱喝足擦了嘴,一面和他说话,一面举着一柄团扇,给自己扇扇,又给他扇扇。
至少是喜欢他的皮相的。
正兀自揣摩呢,听见她接着道:“爹爹难得回京,为的就是替儿子主持婚事,本以为能好生欢喜一场,实际却要让老人家失望了。”
谢恺豫可不是单单回来做家翁的。皇帝眼下不耐烦提这些个,索性身子一歪,头靠在她肩上,胳膊搂住她的腰,一整个赖住她了的架势。
“唉呀…”仪贞轻声嘀咕起来:“怪热的…”但也不是真的希望他起开,只将扇子换了只手握着,这样摇起来两个人都能吹着风。
“把冰鉴挪过来些不就好了?”皇帝嘴上这么说,人却不肯动,折中似的伸出一条腿去,企图将不远处的冰鉴给勾过来。
他再是孔武有力,腿力惊人,惜乎那冰鉴造就造得敦实沉稳,哪有这么容易“脚到擒来”的?
兼之仪贞还在一旁干看着说风凉话,说:“陛下真该庆幸不是女子,要换作我们,打小被教引嬷嬷训多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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