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放肆!”燕十二听他说得不妥,连忙打住:“贵人们的恩典,还由得你挑三拣四了?”
仪贞听得连连点头:“白娘娘,你可真是,横的竖的都要占住理才罢休啊!”
她自从知晓二人真名后,一贯不再这么称呼他俩了,如今打趣一唤,燕十二居然有点久违之感,面红耳赤的,失去了那股能言善辩的劲儿。
“他不要赏,你要不要?”仪贞不再刁难做哥哥的,转而冲燕十六道:“仙鹤童子真讨厌,你演得也是真好,就给你吃蜜荸荠吧!”
燕十六比他哥哥爽利,欢天喜地地谢过了,恰逢慧慧走进来,闻声便将桌上果子尽数塞给了他。
二人告退下去,慧慧又向仪贞道:“娘娘,七夕要到了,今年还办吗?”
从前赵娘娘在时,七夕节是由猗兰殿的四名嬷嬷牵头来办,赵娘娘若有雅兴,也常来同仪贞一道玩乐;后来为赵娘娘居丧,这一节自然不提了,至于如今,是丧期也满了,四位嬷嬷们也走了,新章程如何,全由仪贞定夺。
仪贞垂眸想了一会儿:依着她自己,当然不办最好。七夕节算个女儿节,如今宫里新添了妃嫔,届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皇帝往哪儿去?跟外头那些王公大臣们拜魁星吗——大家又都不是白身了。
不依这旧俗成不成?赶上别的节日,他肯来倒更好,偏生七夕转天就是赵娘娘的生辰。
是一个人孤清一日呢?还是短暂的欣悦后再觉孤清呢?仪贞分辨不出这二者有什么好坏之别,故而连自己是否该一如往常地陪着他也拿不准主意,毕竟皇帝是不乐于在人前露出自己的低落失意的。
可一味地将哀恸隐忍不发,她觉得也并不是好事儿。
那么,挨个去知会那些宫眷,不得在七夕时露出喜色?更是不妥当了。沐昭昭想来是知晓缘故的,三位婕妤性情各异,且未必知情,这个欲盖弥彰,还不知道会“彰”到哪儿去!
慧慧见她犹疑不定,多少猜得到她心中所想,试探着说:“娘娘若是触景伤情,陛下不仅会体谅,更会反过来安慰您吧?”
仪贞眸色一动:原来还有这样的法子,她竟没能想到。
对于赵娘娘,她是怀有颇多惋惜的——这不是对待一位长辈十分恰当的态度,盖因赵娘娘于她而言,几近于长辈,而又不全是长辈。
一方面,怪仪贞曾为流言所动摇,当真怀疑过她并非李鸿生母;另一方面,赵娘娘又是那样爽朗大方、甚至率真活泼得不像一位身居高位的天家贵妇,多了亲切,便少了威严。
旁人无法想象,这样养尊处优、无虑无思的宫妃,是以怎样的神情赴死求生的。
牺牲若不够庄严,那么烙在人心上的痛苦仿佛也少沉重几分。
但皇帝不是的。仪贞知道。
那些年里所有刻意或无意的轻慢、忽视,都会在某一日里百倍奉还,成为茕茕孑立或者辗转难眠时的雪上加霜。
悔不该当初吗?不,一切都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好像没有别的选择。皇帝也好,庄毅皇后也罢,他们都是清醒万分地看着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不悔,不等同于不痛。
仪贞在无知无觉之际潸然泪下,为这轻俏的、艳丽的蝴蝶,蹁跹地投身隆冬风雪中。
“娘娘…”
“就按你说的这样做吧。”仪贞取出手帕,拭了拭脸颊:“猗兰殿什么也不办,届时请陛下过来就是。贵妃那里我不担心,三位婕妤看着咱们这儿的态度,也就该明白了。”
“国丧才过去一年,这些无关紧要的小节,自该能免则免。”沐昭昭抄完了一卷经,放下笔来,活动活动手腕,对芝芝带回来的消息早有预料。
“咱们这儿不必说,从来也是静悄悄的。”芝芝不无慨叹,孝道大过天,这是毋庸置疑的,否则,依她的主意,该劝贵妃逢年过节的多和皇后走动走动,寻些消遣来开怀。
每每皇后相邀取乐,贵妃的精神头儿总要好些,可惜近来皇后几乎长驻在含象殿了,旁人又哪敢不识趣地往前凑呢?
芝芝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沐昭昭抄好的一叠经文整理好,预备待会儿送到佛前去供着。
“捧着佛经,做这丧气样儿干什么?”沐昭昭瞥见她的神色,将手一伸:“且快放下吧!”
芝芝连忙收敛了容色,按捺了片刻,终究忍不住道:“娘娘的心诚,佛祖都知道了,只是娘娘究竟求个什么呢?总要让佛知道。”
她求什么?神主一般受供奉的枯木,是不该有欲有求的。姚洵活了十九年,也不曾作过恶,如今大抵也已转世投胎了——她依旧抄经不怠,能图的,就只有安稳而已。
可她的心,何曾得过真正的安稳呢?
竭力不肯沾因果,未尝不是另一种着相。
沐昭昭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经文,片刻,如释重负地一笑:“那就什么也不求吧。”
芝芝仍是蹙眉不解,沐昭昭也无意分说:知易行难,她自己都不敢断言前路如何走才好。
在各人的心思各异里,肇秋七月不徐不疾地终究到来了。这是被老百姓称为“鬼月”的一个月令,诸事不宜,千里归来的大将军谢恺豫无须为次子的婚事费心,索性向朝廷告了病,闭门谢客。
第56章 五十六
“这终究是你的过失, 成家立业,眼看着是一样也没着落,怎么不叫长辈悬心?”皇帝面色淡淡的, 使得这话既不像纯粹的关切, 也不像全然的讥讽。
谢昀当然只有垂首认下的份儿:“陛下教诲得极是。家父年事已高, 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偏生做儿子的不中用, 老人家心绪大起大落, 没有叫痰迷住, 已经是祖宗在天之灵保佑。如今唯有悉心调养着,容臣有个侍奉汤药的机会, 也就知足了。”
皇帝便问:“如今的脉案由谁看着?开了什么方子?外头的药材良莠不齐, 若有需要,只管向宫里开口。”
谢昀又再三地行礼,说:“多谢陛下隆恩!早前太医署马大人奉命到舍下诊过一回, 说是积劳成疾、忧思骤发,开了个调理的方子, 药材倒都不难得, 不敢惊动宫中赐药。”
太医署的老大人们个个都成人精了,两边不得罪的话是张口就来——大将军戎马一生,岂能没有许多旧疾新伤?这下发作起来,那也是情理之中,至于究竟严不严重, 大将军心里最清楚;可不可信,皇帝心里最清楚。
皇帝点了点头, 也不勉强:“你既为人子,这些自然由你决断。回去仔细照料着些, 也替皇后带个好儿。”
谢昀神情不变,坦然自若地应了一声,告退却行出去。
他出含象殿,孙锦舟进含象殿,两个人碰上面,彼此叙礼一通,又寒暄几句。得知谢二公子的好事多磨,孙秉笔少不得打趣几句,这才分道扬镳。
一背过身,孙锦舟脸上的笑意就褪了个干净:朝廷里的事他如今是不肯主动沾染了,但顺风刮来的只言片语,也足够梳理出大致的脉络。
没了谢昀的婚事在当中做转圜,谢恺豫如今留京也有不是,返任也有不是。
归根究底,皇帝亟需兵权,谢大将军却不愿放权,这一件事上谈不拢,谢家人怎么说怎么做,都透着其心可诛。
后宫里的事儿,孙秉笔穿针引线一番,多少能落个功劳;关乎军"政大权,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他打定了主意,谨记着圣心弗悦四个字,敛气屏息地进去伺候了。
皇帝脸上当然看不出什么喜怒,还是平静如水的一副神色,眼尾唇角略带一二分怠懒,这是上位者一点儿微妙的把戏,不难揣摩,但很管用。
捧着热水伺候皇帝擦脸洗手的小内侍退了下去,孙锦舟趁着这个空当,将冷却的茶换了新的。
皇帝啜了一口茶,又扫了一眼时辰,因问:“皇后呢?”
皇后一大早就梳洗打扮出了门儿,眼下还没回呢。皇帝不在的时候,这位娘娘可会给自己找乐子了。
不过孙锦舟心里清楚,在皇帝面前话不能这么说,否则就是自己往刀尖儿上碰。
这时候察言观色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要在平时,孙锦舟大可回一句,娘娘见陛下为国事烦扰,特意给您寻消遣去啦!横竖皇后回来时,总有说不完的见闻要分享给皇帝,或者果真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左右孙锦舟这话是错不了的。
但今儿不寻常。骠骑将军方才面圣出去,君臣两个谈的是公事——与谢家相干的公事,必然是不会愉快到哪儿去的。
这节骨眼儿上再自作主张,怕是要弄巧成拙,平白惹一身腥。
孙秉笔很含蓄地躬了躬身,据实回禀说:“早起偶然听见娘娘同慧慧说,现下用着的妆台有些小了,要去猗兰殿库房里挑一个大的。此外娘娘并没有什么吩咐。”
这该是底下伺候的人想着的。不过女子梳妆打扮的那一套行头五花八门、式样频出,仪贞要喜欢自己挑啊拣的,皇帝倒也能够理解几分。
那就等吧。等到了午后,皇帝又召见了几位大臣,议了一回事,后殿拾翠馆那头还是没什么动静。
皇帝有点不耐烦了,正事料理得差不多时,冲孙锦舟吩咐道:“去传辇。”
这就往猗兰殿去了。孙锦舟一面随驾,一面暗自也琢磨:如今这拾翠馆俨然是帝后二人的寝宫,皇后好端端的回猗兰殿磨蹭什么呢?别又出什么幺蛾子吧!
仪贞这会儿正搁猗兰殿库房里忆古呢。按照慧慧的计策,当年赵娘娘赏赐给仪贞的衣料首饰不少,不拘选哪一样出来,有这么个意思就是了。捧着缅怀一番,擎等着皇帝赶来,见此情形,两个人抱着流泪也不是不可能。
哪知消磨了一下午,仪贞还不肯从库房出来不说,脸上也未能显露出不能自已的哀恸。
倒不是说仪贞对赵娘娘没有感情,她只是觉得自己当下的举止,颇像赵娘娘一心要寻找人马转轮。
彼时她认为这一样所谓“皇帝幼时的玩具”,无非是赵娘娘迫切地要见皇帝一面的幌子,是盼着做晚辈的能够念些旧情,不计较他们之间一时的龃龉隔阂。
可是,谁又能断定,这样不起眼的一个玩意儿,其本身就不值得被放在心上呢?
无论如何,它总承载着母子之间,偶然一刻的天伦之乐吧。
就像赵娘娘赏赐给她的那些首饰衣料、乃至衣食起居上的日日照拂,在浮于表面的施恩收买之外,难道没有一分一毫的、看着儿子即将成家的真心欢喜吗?
她不准备引着皇帝流眼泪了,痛哭未必就能彻底宣泄陈年郁结。她希望他能得知的是,赵娘娘的甘之若饴。
“陛下。”慧慧等人的声音打断了仪贞的沉思,皇帝来了。
仪贞从杌子上站起身来,没来得及行礼,就被皇帝抬手叫了免:“挑什么呢?这么久…”
“都挑好啦。”仪贞笑眯眯道:“选了个差不多有我高的大镜奁,这个季节用得上的脂粉首饰什么的全都装下了还有余呢,一时要多找几个有力气的宫人抬去。”
皇帝这时候的脸色可比孙锦舟见着的要有人情味儿多了,虽然仍旧称不上高兴:“那就出来吧,里头怪闷热的。”
仪贞答应了,却不急着迈步,而是解释道:“东西太多了就是这样,哪怕归置得再有条理,也不会太通风嘛。这边放珠宝首饰、绫罗绸缎的还好些,再往深里走,那些专门收置皮毛货的大箱柜,那才叫五蕴七香呢!”
五蕴七香汤,传说中赵飞燕的洗澡水,沐浴后奇香绕体,可以说是惑主的法宝,居然被她用来形容皮筩子那股冲天骚气。皇帝到底被逗笑了,说:“知道你还窝在里头不出来,快点!”
仪贞总算走上前去,用不着皇帝首肯,先拉了拉他的手,又打着一把天女散花檀木摺扇,替他送一送凉:“这样就没有朽旧味儿了吧?”
“好香。”皇帝很诚实地说,尽管他觉得这香气太浓郁了些:“怎么香成这样?”
“这是我才入宫时得的,檀木原是经久弥香嘛。”仪贞将扇子收回来,自己亦嗅了嗅:“这会儿觉得不过尔尔,当初可是我的爱物呢!瞧这天女的披帛,褶皱都刻得这般鲜活。”
确实是先帝年间的老式样了,这种精妙入微的繁丽,一贯是庄毅皇后的心头好。
皇帝的眼眸幽深起来,心想,到底是她要来提这件事。
庄毅皇后的身后事没有什么欠缺之处,名分、哀荣、享祭…全都遵厌兆祥,合乎礼法、合乎情理。大臣们无须为此进谏什么,因为于民也好,于己也罢,皆没有任何利害攸关。
就连皇帝自己,亦不得不接受,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未完的事情,是他可以做的。
但是,他这一整日的焦躁不顺气,是仅仅因为谢家父子吗?
七夕节后,就是那个人的生辰,从前这时候,宫里的宴席层出不穷,从月初一直要热闹到中元。
现在,连中元也是她的节日了。不无残忍的念头从皇帝心头掠过,像纸一样菲薄,轻飘飘地划出猝不及防的血痕。
他没有作声,不动声色地咬紧了牙关,听着仪贞继续说下去:“这种镂刻虽然不时兴了,但看见它,便能回想起昔日的种种,倒不失为一位亲切的老友,所以舍不得丢弃了。”
昔日种种——那样的日子里,也有值得她怀想的须臾吗?
“当然有啊!”她言简意赅地答道:“你不待见我,赵娘娘则怜惜我得紧呢。”
那个阔别已久的称呼就被她这样平常地掷了出来,震得皇帝腹内闷痛。
“我…”皇帝张了张口,并不清楚自己打算说点儿什么,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软弱,竭力地维持着波澜不惊的表象而已:“我…她、她待谁都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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