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慧不相信她真就这么万事不关心,琢磨了下,说:“既然不去含象殿,奴婢差人去知会一句…”
仪贞笑了一声:“从来只有陛下召不召见后妃的,哪有咱们自己跑上去说今儿不来了的,可别这么没头没脑。”
不听这话头,还以为她果然不介怀呢。只是,对皇帝怀有怨言,也失之不恭了,慧慧正欲温言劝一劝,二人想一个委婉些的法子,仪贞又道:“早些传膳吧,吃了好洗漱收拾。”
主子不愿意提,做奴婢的还能勉强不成?这就是慧慧珊珊两个和当初那四位嬷嬷最大的不同了——嬷嬷们好歹占着个师长的名头,对年轻的主子有规劝的责任,也有教导的权利,但凡不是格外不念旧情的主儿,面子上都得尊重她们些。
两个大宫女就没有这份殊荣,她们纯粹就是打理日常衣食起居的,遇上仪贞这样性子好的,还可以充作玩伴,遇上那等性子傲的,则和外头那些捧扫帚的、跑腿杂使的小丫头没什么两样。
慧慧暗自叹了口气,依言出门去吩咐小厨房传膳,又特意交代,东西做得清爽些,别见了油星儿。
大师傅得了提点,越发用了十二分的心,一桌子菜做得花红柳绿,望之生津、食之开胃,巴掌大的甜白瓷碟儿衬着,排进食盒里,稳稳当当地捧到次间里。
仪贞手里的书才翻了一页,见状仿佛也有点儿意外,到底没说什么,撂下书,支起身来,慧慧便倒了水来供她擦脸洗手。
又令两个宫人搭了张榻几过来,将碗碟摆开,银头筷安在筷托上。
仪贞的目光顺着那筷身的云纹流连了一阵,方才将其握在手中,没来得及挟菜,就听见外头有人通传,皇帝来了。
“你怎么…在吃东西?”皇帝一见屋中情形,便愣了一下,要问的话也临时拐了个弯儿。
仪贞觉得这话没什么可回答的,站起身来,给他蹲了个礼。
皇帝着意把她瞅了两眼,上前拉她:“宁越府来了一批新造的露华酒 ,据说入口柔甜,又不易醉人,我想着你喝倒合适,你又不来了。”
“我嫌热,怠懒出门。”话出了口,仪贞自己也觉得太冲了,犹豫了下,垂眸接着说:“我那酒品…不喝也罢。”
皇帝更加纳罕,往常听她这么说,必定要笑一番,这会儿也没这个心思了,转而看向了慧慧。
他原本是个心思重的人,只是每常在仪贞跟前,不曾动用那些猜忌罢了。如今见此般情境,哪还有不生疑的,扫了那宫女一眼,始末如何,腹内便有了断定。
“你们先下去吧。”未等皇帝出言,仪贞先做了主,被皇帝那一眼吓得两股战战的慧慧得了赦令,忙不迭地领着众人退出去了。
仪贞也跟着叹了一声:她真不习惯闹别扭、生闷气,索性把旁人都打发了,她好和皇帝开诚布公地谈谈。
皇帝度她这副架势,岂有估量不到的?一言不发地坐下来,擎等着她开口。
“陛下,谢家与俞家的婚事,还能成吗?”
直到这一句,皇帝脸上方才显露出真正的不快来,弧度温柔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微动了动,冷硬道:“朕又不是月老,打不了这个包票。”
“那就是还没个定准了。”仪贞只管听她想听到的:“陛下政务巨万,是没有老为臣子家事操心的道理,只因我在后宫里,与世隔绝,不得不常常来烦扰你——如今既是这么个僵局,不如将亲事抛开,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
“该干什么干什么?”皇帝笑了一声,神情语调里却没有丝毫被逗乐的意思:“怎么个说道?”
仪贞依旧没有绕弯子的打算:“谢昀如今没有实职了,且由着他折腾。那么大将军呢?是走是留,还请陛下吩咐。”
“谢仪贞。”皇帝不回答,反而问她:“为什么每当这种时候,你就不唤他们为父兄了?”
这种时候?仪贞不甚明白他意中所指。唤他们的名字官衔,当然是不愿让皇帝碍于自己的情面,会有为难之处。
可是,这一考量,其实很自作多情吧。眼下她说不出口了。
她沉默下来,皇帝却不依不饶了:“你回护着他们,他们可曾顾及过你?”
“我几时回护他们了?”仪贞嘀咕道:“他们又犯了什么没顾及到我的罪…”
她还跟他犟!皇帝气不打一处来,一抬手正想给自己顺顺,不留神带倒了榻几上的瓷碟,只听一阵“叮叮当当”,恰似满地杨花飞不起。
仪贞立时短了气焰,行云流水般就崴身跪了下去,是个请罪的姿态。
好!好!她可真是能屈能伸!皇帝原本想站起来,然而一边是她,一边是那些碎瓷片,根本无处下脚,坐着不动的话,呵斥里的雷霆之势又彰显得不够淋漓尽致,更近于想不通了:“你作什么要跪?”
他介意的是“跪”,仪贞答的却是“什么”:“因为我触怒了你。”
触怒二字算是轻的,往重里说,这叫“指斥乘舆,情理切害”,属于大不敬之一,当斩。
兜兜转转这么久,两个人之间那些东西顷刻又付诸东流了。
皇帝又往榻里坐了些,靠在围子上,傲然睥睨于她:“你怕我?”
他是明知故问。谢仪贞不怕他,但应当会惧怕皇权,而他在她眼里,只不过是附着在皇权上的一粒尘埃,甚或,他根本不在她眼里。
他那种动辄自暴自弃的脾性,因为有皇权加持,轻易就增添了毁天灭地的威力,仪贞尚还没有察觉到灾祸将至,只是看他神色骇人,情不自禁便说了实话:“虽然不怕你,但总该维护你的威仪嘛。”
真心话都吐露出来了,再拧着也没什么意思。仪贞一开始并不是生他的气——他占着正统,爹爹哥哥占着大义,两边都师出有名,独她一个只会胡搅蛮缠,所以两边都绕过了她。
既然这么想她,她还真就坐实了他们的揣度,娘家人一时见不上面,那就先冲着皇帝来吧!
皇帝这会儿也正千头万绪的理不清,脑海里回响着她那句话,眼睛就愣愣地看着她从跪改为坐,就呆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那哭法跟梨花带雨一点儿边都沾不上,完全是小孩儿发泄委屈,又到底不是小孩儿,抽抽搭搭了片刻,又想起手帕来,捂在脸上,这样别人就不会听见、看见了似的。
皇帝被她哭慌了神,哄又不会哄,嗫嚅着喊了几声“蒙蒙“,说:“你仔细脚下。”
那一摊碎瓷片近在咫尺,稍不留神就能扎着她,她又半点不肯理会,皇帝无计可施,只得自己起身去抱她起来,谁知心绪不宁,一迈脚就踩进了碎渣堆里,险些一个踉跄,跌进仪贞怀里。
仪贞这才皱着眉抬起脸来,问他:“你记不记得,传言说俞姐姐病故时,我曾问过你的?”
第59章 五十九
她那时问皇帝, 为何女子永远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皇帝说,太平无虞时被豢养的人,都会在动荡时首先被舍弃, 不独女子。
然则, 她们又何曾选择过是否要被豢养?
这仿佛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那么她索性不依着天公地道来, 她就狐假虎威一把, 只要皇帝肯点头, 旁人再多指摘又如何呢?
她坐在凉嗖嗖的地上, 那个离经叛道的念头凝结得前所未有的鲜明,腔子里一颗心狂跳不已, 头脑却没有热糊涂:“陛下, 我自请做陛下的说客。”
这是第二次了。从进门算起,她的称呼就又是这个。
皇帝自然不肯说些上赶着的话,拧着眉松开她的胳膊, 问:“难道说见面三分情,果然要你们父女见着了, 谢大将军才会听你一言, 没见着时,就当不曾有过这女儿了?”
这话说得就太不客气了,不过因为他是蹲在自己面前的,中伤之意锐减,更接近于替她抱屈一般。
仪贞也不计较这些, 说:“不,我也不敢夸海口, 说我去了,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陛下圣明烛照, 朝中大人们颖悟绝伦,一时都没有两全的法子,可见目下的局面,并非一人的心意能够扭转的。”
还是在替谢家说话。明里是自谦,暗里的意思,则是说眼前这等僵持不下,皇帝与谢恺豫父子都难辞其咎咯?
皇帝又开始不痛快了:他提防谢家,并非是视作外戚来提防,他宁愿他们不是外戚,谢仪贞眼里少了他们,才能多看看自己。
可现在,她哭了。骨肉至亲,于他早已是一句空谈,于她却还是活生生的。
总不能让她的亲人也全数作了古吧?
一丝笑意漫上来,结在唇角时,泛出的却兼有凉和酸——这应当挺符合谢仪贞的口味。
他软了心肠,倒也不抱什么企望,权当让她回娘家坐坐吧:“你想几时出发?”
仪贞一怔,竟没料着他同意得这么轻巧,语结了片刻,把她以为父亲会进宫来见她的话咽下去了,一脸温顺地答道:“听凭陛下安排。”
皇帝本想扶额,碍于自己这个蹲姿不大顺手,叹口气作罢了:“过了中元节再说吧。”
“再说吧”这三个字,若是出自旁人之口,难断是不是搪塞之意,但皇帝不会如此。仪贞破涕为笑,点了点头,仰面看他站起来,正准备开口,就见他身形晃了晃,直向自己倒来——
“啊…”仪贞的后脑勺没磕到地上,被皇帝伸手护住了,她却更担心了,被紧紧压着不便察看,只好两只手在皇帝脸上身上摸索:“怎么回事儿?摔坏没有?碰上瓷片没有?”
“…腿麻了。”皇帝明显不愿多说,要不是她问得急,甚至连这个缘故都不肯说出口。腾出一只手撑地,支身起来,又来拉她。
仪贞深吸了一口气,瞥见他手背上几点血痕——如果没有他垫着,被划伤的就是自己的脑袋了。
“我、我自己能行。”她哪舍得再捏他的手,忙不迭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上仪容,就要去唤人传太医。
“等太医赶来的工夫,这伤口都长好了。”皇帝拦下她,瞧了瞧自己的手:“又没有碎瓷留在里面,把你这儿的药粉拿来撒一些就是。”
仪贞也探头去看:“先倒些热水来洗洗吧,又是菜又是灰尘的…”
皇帝闻言斜了她一眼:“那是我咎由自取。”
仪贞曾经被他阴阳怪气惯了,技艺尚未生疏,笑着打哈哈:“这是哪儿的话。还没多谢陛下救我小命呢!”
皇帝垂下眼皮,没接她这一招,沉默了一时,等仪贞去倒水时,方对着她的背影低声道:“我是真的失了手,并没有拿你的晚膳撒火。”
倒出来的水哗啦啦倾泻在铜盆里,仪贞似乎没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回首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皇帝就不吭声儿了。
不说算了。仪贞脸上带着点儿忍俊不禁的神情,端了水盆过来请他洗手,一面说:“我让人进来收拾收拾吧?陛下,咱们到别处去。”
慧慧她们此前都被皇帝呵斥出去了,这时候自然要问问他的意思。皇帝不置可否,只问:“你叫我什么?”
以这种究诘盘问的语气提出来,便不感到难堪了——皇帝还是没能顿悟,其实是因为两个人不置气了,面子不面子的有什么要紧?
仪贞就豁达得多了,莞尔一笑:“鸿哥哥!”
好吧,就随她高兴吧。皇帝一面竭力把飞扬的嘴角往下扯,一面反复告诫自己:不能真事事都随着她的心意,譬如西北兵权,不告诉她就是不想她牵扯进来,他身为人主,总要守住是非底线,答应过她这一回就够了,往后再不能这样……
他矜持地“嗯”了一声,擦干了手,又对她说:“那药粉撒在伤口上会疼吧?”
疼吗?仪贞回忆片刻,忘了——还是皇帝咬在她嘴上的那一瞬比较疼。
不过既然皇帝有顾虑,又碍于面子不明言,那仪贞也是很能理解的。等取了药瓶儿过来,自己轻手轻脚地为他上药,边涂抹边吹一吹,接着又打量他的表情,果然不觉疼才行。
这样双管齐下的安抚毕竟耗时,皇帝嘴里轻描淡写的小小伤口,最后花了近一顿饭的工夫才料理好。仪贞连手也懒得洗,拿腕子敲了敲自己的后颈。
“你辛苦了。”皇帝看着,也欲伸手帮她敲两下,谁知仪贞又展开一段棉纱,开始给他包扎起来。
皇帝对着自己逐渐神似粽子的一只手皱起了眉头:“别包了,这点儿伤包它作甚?”
“别躲呀!”仪贞好生好气哄道:“这是为了避免药粉沾得到处都是。你忍一忍,过了今晚,再取也不迟。”
她考虑得倒不可谓不周全。皇帝想,既然已经缠了个七七八八,就不必非扯下来不可。
反正就在她这儿对付一晚吧。
东次间那边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慧慧低首敛眉地走过来,请二人示下,是否重新传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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