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不必,“方才那些菜色都是未曾动过的,不该白白浪费了,劳民伤财,非仁君之道。”
仪贞掩口一笑,挥挥手让慧慧依旧带着大家自便,待众人都走了,扭头对皇帝道:“小厨房怕我胃口不好,做的几乎都是我爱吃的冷馔。鸿哥哥若是嫌凉了胃,咱们烫一壶酒来喝——那个露华酒,是可以热着饮用的吧?”
“热了是另一种滋味,喝着也很好。”皇帝一本正经地将话锋一转:“不过,太容易醉人了,还是不给你尝试为妙。等你几时来了含象殿,再备一桌适合佐冷酒的菜肴吧。”
真是小气。仪贞彻底不承认早前说过的“不喝也罢”了,心想,横竖要去含象殿的,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于是温了一壶猗兰殿现有的果酒,甜丝丝的,热过之后更是一点儿酒气都尝不出来了,又柔又醇。仪贞慢悠悠地喝完一杯,吃了几片獐子脆脯、大半个白糖万寿糕,自觉灵台清明,便忍不住又斟了将满的一杯。
皇帝没拦住,只得扬一扬裹了棉纱的右手,笑道:“你夜里再折腾,我可服侍不了的。”
仪贞乜他一眼:“我才不折腾呢,这个酒真不醉人。”
拢共也就出了两回糗,被他拿来笑话过多少回了?仪贞铁了心要争一口气,这晚果然睡得安然,连身都没翻过。
皇帝自己说嘴打嘴,倒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从头到脚都时不时地透出一阵燥热,哪怕把胳膊两腿都晾在被子外头,也是治标不治本,半截冷半截热的,对比越发鲜明了。
水深火热地捱到该起身的时辰,仪贞睡足了,满脸惬意地坐在床上给他系衣带。
皇帝清了清干哑的嗓子,问她:“昨儿那个酒里面泡的什么?”
“椹子啊。”仪贞一抬头,解释说:“不是咱们这儿那种黑椹子,是南疆来的白的——你让孙秉笔送过一筐来,不记得了?个头大些,也甜,我让小厨房拿去酿了酒,怎么,酿坏了?”
椹子。怪不得他从《道德经》默念到了《文始真经》都不抵用。
桑椹滋阴补肾,酒是色媒人…这些都是借口罢了。
他想做什么,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及至中元节,宫里用波罗蜜供佛、大做法事、放河灯。都是多少年传下来的定例了,样样皆有成套的章程可依,不过仪贞毕竟年轻,免不了费心劳神些,凡事尽善尽美地办妥当了,人也累着了,简直不想再过问自己何时回娘家的事儿。
好在皇帝心里想着的,等她消消停停地歇了两日,元气彻底恢复时,孙锦舟笑眯眯地上猗兰殿来请安,说钦天监算好了日子,明儿个宜归省。眼下万事都打点停当了,明早娘娘只管如常起来,梳洗过便能轻装简阵地出发。
“轻装简阵”四个字已经叫仪贞脑子转不过来了,孙锦舟又浑然不觉地添上一句:“对了,明儿逢着休沐,陛下能和您一道回去。”
第60章 六十
大燕立国二百余年, 后妃回娘家省亲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太\"祖姜皇后,其父乃是开国元勋、太"祖世兄, 那自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衣锦而归、翁婿共饮原属等闲之事。
另一个是世宗阮惠妃。这一位娘娘可惜在家世不好, 双亲早亡, 加官进爵都落在了伯父叔父身上, 又因根基太浅, 起步太低, 再怎么扶持也比中宫皇后娘家逊色。省亲一次也是为了再看一眼老祖母,回来没多久就病逝了, 世宗大恸, 追封了皇后之位。
这么两个老例儿摆在前头,一言以蔽之——宫眷省亲确实是莫大殊荣,正因如此, 也就成了莫大的压力。
皇帝允诺时,仪贞就很出乎意料, 如今更是惊上加惊:既然他要同往, 又怎么能轻车简从呢?
孙锦舟只管传话,仪贞便也不和他多说,看过燕十二选来的松石间意琴,让甘棠仔细包起来,送到苏婕妤那儿去。
这张琴据说是北宋“官琴局”御制的, 严格依照着古琴制式,上板梧桐, 下板梓木。仪贞不懂这些行话,单看它通体修长, 意态端雅,弦音隽永,想来燕十二总是用心挑选的。
一大早送到猗兰殿来时,仪贞还在拾翠馆睡回笼觉。慧慧生怕她贪睡贪到早膳都不吃了,听见小宫人过来传话,可算有正当的由头了,忙进内间去告诉仪贞,她这才来了精神,起床收拾一通,兴冲冲地回猗兰殿亲眼瞧瞧。
留在猗兰殿的甘棠早给了燕十二两锭十两的花银,打发他走了。这原是她们这些宫人应有的机变,仪贞听了,也难置臧否:“头里倒说过要好生赏他。”只是单赏些银钱,仿佛买不着他那份用心。
随即因为孙锦舟来,也就把这事儿搁下了。吩咐过甘棠,仪贞便说:“我回去等陛下吧!”连出门逛逛的心思也歇了。
不巧皇帝今儿议事特别多,连午间的小食也是跟几位大人一道进的。直忙到下半晌,皇帝方才往拾翠馆来,一进门,就见仪贞正对着一个宫人扼腕叹息:“早知道我就不傻等了!”
“不等谁?”皇帝懒洋洋挑了帘子过来,仪贞连同那宫人连忙起身行礼,皇帝这才瞧见,那居然不是慧慧,而是甘棠。
仪贞一瞧他面有倦色,还不忘挑眉质疑,便先请他坐下用茶用点心,跟着一五一十道:“原来今日是苏婕妤的生辰,六尚按例备了几样寿桃、寿面什么的。恰巧我让甘棠送琴去,本是赔她的,倒被当作了贺礼!苏婕妤又特别知礼,还要来猗兰殿磕头谢恩呢,让甘棠劝住了,又给了甘棠一把金银豆叶。”
皇帝随手剥着粒松子,丢进手旁的小碟中,听到这里,便道:“赏你了,你接着就是。”
这话是对甘棠说的。甘棠应了一声,知趣地蹲礼退下了。
皇帝把那只浅口碟的底儿铺满了,扬扬下巴向仪贞示意:“你不是爱吃这个?”
确实如此。仪贞喜滋滋地道了谢,坐在他对过接下了碟子:“这个放久了就不脆,只好吃的时候再现剥,辛苦你啦!”
皇帝笑了笑:“剥着解闷而已。”
仪贞吃了几粒松仁儿,又喝了口茶,接着道:“我是实在不知道这事儿,不然该设个小宴,大家一起给苏婕妤上寿才是。”
“你不牵头,旁人就连贺也不曾一贺,看来这些人之间的情分也淡得很。”皇帝不是听不出她话里未尽之意,不过不想从善如流罢了,又问:“你那是什么表情?”
仪贞直言不讳:“她们不是旁人,都是你的妃嫔呢!平素里不来往归平素,这种日子也过得冷冷清清的,多没盼头啊!”
“那我这会儿给她拜寿去?”皇帝又摆出他那套冷嘲热讽的功夫了,仪贞本想白他一眼,转念一想却实在想不通:“进了宫总是一家人,大伙儿热热闹闹的多好呀!”
皇帝和她说不到一块儿去——谢仪贞要是个男人,必定是左拥右抱、妻妾成群的作派。他不爱那么着,他嫌聒噪,或者说,他很难容忍身边有旁人存在的动静,他对谁都抱有天然的敌意。
只有谢仪贞例外。他自己也很难说清,凭什么她可以例外。
他胡乱摆了摆手,索性道:“不说这个了。”
不说就不说吧。仪贞虽然偶尔有个爱管闲事儿的毛病,但还知道分寸,强人所难就没意思了。
回过头来,该说正事了:“孙秉笔说,明日咱们俩一起回我家?”
皇帝说是。回答得干脆,目光却游移起来:早知道,明日一早再告诉她,她欢喜得忘乎所以了,哪还记得起旁的?
越想越觉得该这么办才对。他何必担心她手忙脚乱,提前说出来呢?如今还有整整一晚上,她能琢磨出多少端倪——
他不是时时刻刻都要监视着她,他只是,不想她离开他太久了而已。
这二者有多大区别呢?他自知在她面前分辩不明白。
其实不过又是他那个遇事先往窄处想的习惯在作祟,仪贞心里压根没这么些复杂的弯弯绕绕,不外乎担心而已:“那么卤簿用什么呢?孙秉笔又说从轻从简,不知到底怎么安排。”
皇帝没想到她关注的居然是这个,紧绷着的心弦骤然被松下来,一时居然无所适从,信口答道:“就跟民间归省一样么,咱们俩坐一辆车,也方便亲军护卫;再拉两车馈礼,我让孙锦舟列了个单子,你一会儿自己看看,想添什么就知会他一声…”
仪贞被他这番计划惊得目瞪口呆:白龙鱼服,这典故里透出的意思是赞许吗?
她抿了抿嘴唇,不得不打断他的话:“您等等!我不是想给娘家争什么天恩浩荡,造什么传世美谈,就是觉得这么个架势,谁来保障圣躬安危?”
皇帝不以为然:“那敲锣打鼓、呼喝着御驾在此、闲人回避,就四亭八当了?”
仪贞想象了一下他形容的那种场面,莫名有股诙谐感。这么说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到底清平年月,天子脚下,即或达不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境界,但也绝不至于光天之下,还能杀出一个剪径劫道的。
再者,从宫城到大将军府,皆是宽坦大道,用不了一顿饭的路程,也就到了。
“你想,真要按着那一套繁文缛节来,不是平白多耗几个时辰?”皇帝不给她深想下去的机会,继续循循善诱:“咱们出宫迟,大将军府众人可是天不亮就要出来恭迎,一站就要站半日,又要穿官服、又要下拜行礼——那可都是长辈。”
仪贞听到这里,不禁抬起头,笑盈盈地望了他一眼。
皇帝不明所以,追问道:“究竟如何,你笑我做什么?”
仪贞矢口否认,笑意不减:方才并不是笑他,此刻则确实是笑他。分明一片体贴心思,微露出几许又要藏回去,生怕别人察觉了看轻他似的。
她挽住他的手臂,歪头靠过去:“我认为,这主意特别英明!”
皇帝亦拿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到了掌灯的时辰,四周的蜜烛都次第点燃了,跃动的火光映在他的眼眸中,再被长睫无声地逐一捕获……
宫门开了。哪怕是休沐日,宫城里依旧见得到许多大人们的身影。侍卫、太医,这是为天家夙夜效劳的;各司各部的官署里,通常也有一二人留守,以备突发急情。
又有两三辆车驶出去了,高大的骏马披拂着霞光,蹄声伴着铃声,一路春风得意地奔向了大将军府。
谢家枝叶硕茂,眼前这座敕建大将军府里住的,仅仅是谢恺豫这一脉而已。因为家主告病,门庭冷落,三四个门房上人无须迎逢宾客,不过闲站着充数,极是一桩可有可无的差事。
此话未说完,便有一辆青幔马车停在了谢宅大门前。
一个长随模样的男子从车里下来,三两步走到门房前,递上一张名刺。
最外侧站的谢家仆从比来人略矮些,对这种登门造访早已司空见惯了,眼皮也不抬地拱拱手:“对不住阁下,咱们将军抱恙,宫里太医嘱咐过的要静养,实在无法待客。”
长随哼笑了一声,依旧维持着那个递名刺的姿势。
嘿,怎的听不明白话呢?还要再重复一遍时,旁边那个蓄须的暗中拦了一拦,走到前头来道:“不知贵府尊姓,等来日家主缓些了,也好上门请教。”
看来这两个门房,一个是家里的,一个是行伍下来的。长随心里转过一瞬猜测,这才开口:“也不必来日了。主上姓李,请这就进去回禀吧!”
年长些的门房本就有两分怀疑,听见这一句,越发坐实到八"九分了,余光又瞥见两辆规制差不多的马车驶到门前,心里暗叫不妥,赶忙转身进去回话。
“闭门养病”的谢大将军眼下独自住在前院,绝不是被夫人逐出来了的缘故,而是他自己图清净、练武方便罢了。
才打完一套拳,忽见门房上老尤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说家里来了位姓李的不速之客。
谢大将军当机立断,万不可叫这小子进后院!
第61章 六十一
谢大将军忙中有失, 健步如飞得险些忘了拄杖,就这么着还是晚了一步,客人们已经在花厅里坐着了。
几个小厮打扮的显然是中官, 正往来有序地搬着礼盒, 花厅里拢共两排八张随待客黄花梨素圈椅放置的高几、两张靠墙的条案, 这一转眼的工夫已经被拼在了一处, 各色洒金锦盒摞得小山似的。
一屋子人头攒动里, 安坐着的只有两位。
一位锦衣鹤氅、近来颇眼熟的, 果不其然就是当今天子了;另一位背对着自己, 是个女子。
这、这、这…谢大将军心里乱了阵脚,犹生出些慌张胆怯来, 手里紧攥着鸠杖, 居然不记得行礼。
皇帝呢,只管将他这些神情变幻尽收眼底,并不急于出声。
倒是仪贞偶一抬眼, 瞧见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心有所感地回过头, 旋即起身唤道:“爹爹!”
这一声总算点醒了谢大将军, 他连忙颤颤巍巍地俯身屈膝下去,口中道:“微臣叩请陛下圣安、皇后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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