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贞思定, 摇了摇头, 而后倾身过去, 笑眯眯地香在他的下颌上。
像是旱鸭子头一遭坐船, 脚总觉得踩不到实地,提心吊胆地绷紧了两腿, 企图摸索出流水的节律, 才好不为他出其不意的攻袭惊慌失措。
但是江南春未老,满湖涟漪不可捉摸,何谈有迹可循?好在与美同舟、浮泛江海, 终归是桩畅意事,并不因腰酸背痛而略减。
雨住了, 两岸花红揭了轻纱, 愈发鲜妍淋漓,芬馥一缕一缕绣在细垂的罗帐里,因为携了水汽,染就一种退红颜色。
仪贞吮了吮唇,馋起了席间没尝够的玫瑰露酒, 未能遂愿,只李鸿又低头过来, 冶艳柔润的唇贴住她的,权作慰藉。
两个人搂得这样紧, 俱是一片赤忱,火热的鼻息你来我往,先前的些许醉意凝成了薄汗,把她跟他黏住了,彻底分不出彼此。
仪贞慢半拍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热烘烘的感觉依旧不变,甚至近乎秋燥——可是这燥意半点儿也不恼人,反而叫她心里按捺不住地窃喜。
她也不知道自己喜的是什么,说实在的,方才那一顿折腾,她还没咂摸出有趣在哪里。
因想起什么,她仰头,仔细打量了下跟自个儿鼻尖碰着鼻尖的俏脸,羞答答问道:“你…疼吗?”
李鸿没听明白,居然放任脸上流露出一瞬空白的表情。
“瞧。”仪贞不得不费力地把一只手抬到他眼皮底下:“有几下我有点儿难受,把你背上抓破皮儿了。”
皇帝闭了闭眼,仿佛在隐忍些什么,片刻,大概是决定无需再忍,他将不懂欲语还休为何物的谢蒙蒙按在软枕上,立誓策马扬鞭、更进一步。
船又开动了,这一回不再游江南,多半是奔着剿水匪去的。气势汹汹的长棹入水,端的划出了浪急风高,仪贞哪禁得起这番架势,见势不妙便抱着敌军的胳膊求扰,卖乖讨好的话横竖是轻车熟路——
时断时续地说了一阵,忽然莫名害臊地哑了声儿,平日里不假思索的词糊住了嘴,她居然说不出口了。
“怎么停了?”对方扬眉吐气一般,俯身来拨开她的唇,示意她接着乖嘴蜜舌。
蜜不蜜的,他不是正亲自验明吗?仪贞咬不着他,认真着了急,气咻咻的,简直喘不过来。
两汪泪将流未流地摇摇欲坠在她眼角,她憋屈得不知如何是好,胡乱抓住他的手,摁在胸前让他听自己毫无章法的心跳:“我、我可能要死了…”
李鸿深深地叹了好长一口气,旋即整张脸都狠命地埋在她滚烫的心口上,嗓音发着抖,谁也听不真他在说什么:“我才是,真的要死了。”
日渐西沉的时候,布散人间的余晖可算救活了并肩长眠的两个人。仪贞撑起身,意图越过睡在外侧的李鸿去挑开帐子,因为四肢发软,没够着。
李鸿勉为其难地转了转身子,替她效劳了一回,胳膊还没收回来,就又被她前后摇了几摇:“快起来,该走了!”
“走哪儿去?”李鸿挣开她的手,反客为主地连胳膊带人一道搂进自己怀里,歪头蹭了两蹭。
“回宫呀!”仪贞眼下很有种瞒着大人干了坏事儿的心虚,唯有尽快躲进皇宫里,方能恢复理直气壮。
“不想起。”李鸿并未睡迷糊,他知道这儿是大将军府,是仪贞的娘家,那让第一回 登门的佳婿留宿一晚,也是该有的待客之道嘛。
哦,对了,谢家人没把他当女婿的话就另说了。
他岿然不动,以至于仪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从他的桎梏中脱身出来,窸窸窣窣挪到床尾,企望在皱得好似刚从糟菜坛子里掏出来般缠成一团的床帐、被褥、丝帕里,淘出一两件还能见人的衣裳。
小衣找不着了,仪贞犹豫了下,囫囵先穿上件衫儿,一面又去推再度合眼养神的皇帝:“真不能闹着玩儿啦,要不然今晚上满帝京只有咱们俩睡得着——爹爹阿娘哥哥,还有那些知情的亲卫、不知情的大臣们,造了什么孽嘛…”
他其实知道。他又不是舍不得这个将军府。
他舍不得她,即便她愿意跟他回去。直到她跟他多说了几句话,他心底抵到喉头的那重重闷沉方才轻了些。
他点点头,定定地看着她不易拢紧的衣襟,坦然自若地将一抹轻柔的衣料从自己枕头底下拿给她。
她耳根红了些,倒没见丝毫怒容,背对着他把衣服穿妥当了,接着发愁:“这床…”只怕福子的两只小崽儿都能瞧出发生过什么。
皇帝别有深意地问她:“你怕?”怕她的实话他接受不了,赶忙又添上一句:“衣裳也全皱了,穿得出门去吗?”
这话是正理。自家人知道了臊就臊吧,皇帝那一身,穿到亲军跟前,往后还有威信可言吗?
仪贞斟酌来斟酌去,支使皇帝:“你去叫新燕吧!”
一块长大的小姐妹,要让她去,不定被调笑成什么样呢!就趁着皇帝初来乍到,她们不敢放肆到他头上,有多少话都只能憋着。
新燕不愧是见过世面的管家娘子了,眉不挑嘴不勾地走进来,麻溜儿便把床上的织物全拆了,独自走了两三趟,一应抱到门外去,那头自然有人接过去料理。
仪贞掩耳盗铃地不肯追问,裹着皇帝幸存的一袭斗篷,强行维持体面地坐在外间喝茶:下半晌了,茶沏得极淡,喝不出是什么,解渴而已。
喝了小半盏,新燕又默默转身出去了,斜里默默伸出一只手——皇帝要喝她的茶。
桌上多的是杯子。仪贞没开口,搁下手里那个,就要替他倒,还没碰上壶柄,皇帝已经将她剩下那些喝尽了,不渴了。
她乜了他一眼,没言声儿。恰巧新燕也回转来了。
“娘娘上次赐给夫人的衣料,夫人又赏了奴婢两匹,同沐天恩,如今才做成衣裳,还没上过身,就斗胆拿到娘娘跟前来了。”
谢夫人将新燕当半个女儿待,多少算是一解膝下荒凉之苦,不过名分上毕竟主仆有别,故而新燕说得这样谨慎。
仪贞自然明白,接过衫裙,又看向另一套。
这下新燕有些为难了:“实在不敢唐突圣躬,奴婢求过了二公子,二公子知晓分寸。”
谢昀还在军中时,体格更健壮些,如今回家养病日久,逐渐和皇帝身形相仿,新做的衣裳尺寸没什么不合适。反正皇帝的神情挺满意,仪贞看出来了,却不明白缘由:肯定不会是这身衣服纹样较之二哥哥一贯的风格略华贵些,颇合皇帝的心意吧!
重新穿戴严整后,仪贞松了口气的同时,怅然又一次占据了主导——纵使往后还能常见,谢家也终究成为了她昔日的家。
爹娘没把别情离绪表露在脸上。皇帝诚心诚意地免了他俩的全部礼数,于是夫妇二人便只带着谢昀,当真如寻常送客一般,一路走着将仪贞两个送到大门前。
仪贞松开皇帝半牵半扶的手,勉力稳当地走回谢夫人跟前,笑着正一正后者鬓边的石榴花簪,由衷赞道:“阿娘这簪子真漂亮。”
她很小的时候,还没留头,就喜欢在谢夫人晨起梳妆之际赖在妆奁前,白白短短的指头点过琳琅的首饰,撒娇道:“阿娘将来把这个给我戴戴吧!”
石榴花簪是给新妇子戴的,图个多子多福的好意头。谢夫人那时不便对女儿明言,而转眼之间,适合戴这支簪的人已经换了一代。
可惜,女儿若不主动开口,臣妇怎敢冒犯一国之母呢?
谢夫人抬手,动作极轻地将簪子取下,捧到仪贞面前。
仪贞顺势收在手中,另一只手亲昵地替母亲捋了捋鬓发。
隔着几步之遥,皇帝将她轻抚过几丝白发后掖进深里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他对这场景没什么感触,只是稍稍移开眼,尽量抑住带她回到皇宫去的那股迫切。
不料正对上谢昀,险些错过他低垂着眼睫遮挡住的一丝横眉冷对。
皇帝的心情霎时明朗了起来,甚至赏了二舅子一个货真价实的好脸色。
他走到仪贞身后,手心按在她的肩膀上,温声说:“中秋没有宵禁,到时再回来就是——如今再不动身,可就要关宫门了。”
他在旁人面前,是决计不会流露出分毫又横又赖的嘴脸的,一番姿态相当合宜,谢家人回过神来,喜气洋洋地恭请帝后上了马车。
还有不到一月便是八月十五了,皇帝的金口玉言固然不能是空话,但时不时就回娘家这种殊荣,做外戚的也得掂量掂量,自家受不受得起。
仪贞对自己的斤两十分有数,一个连军营大门朝哪儿开都不清楚的巾帼,不可能几句话就厘清了兵权归属问题——谢家父子再疼女儿、疼妹妹,也不能拿着边境百姓的身家性命当儿戏。
能替毫无瓜葛数十年的边军与皇室造出瓜葛来,她自觉已然功德圆满。
不拘真真假假,谢大将军的确是体会了一回这位年轻天子的诚意。
他暼了满腹愤懑的二儿子一眼,只当小子仍需世事历练,便负着手,云淡风轻地回房去——夫人一时心绪激荡,忘了不许他进后院的话。
第65章 六十五
民谚有云:白露身弗露。意思是说, 过了白露节气,虽然白昼尚还有热意,但一早一晚已经寒凉起来了, 应当勤加衣裳, 不再让肌肤裸|露在外面。
更别说不分早晚, 裸|露着身体“扬帆起航”。
仪贞皱起眉, 说:“我哪有敷衍你?正是因为太…惬意了, 我才忍不住睡着了嘛。”
皇帝披拂着头发, 垂眸抿唇坐在罗帐深处, 低声应着:“我明白…是我让你太辛苦了。”
你要是真这么想就不要露出那副泫然欲泣的情态嘛!仪贞究竟没管住自己的手,替他抚了抚几缕略有凌乱的发丝, 趁势歪到他怀里去:
“鸿哥哥, 我以前听…老话说,一滴那什么,十滴血, 咱们总这么不加节制,将来怕不是要闹个, 气血两虚?无利于保养身子, 不是长久之计…”
“长久”一词,立竿见影就抚平了皇帝的思绪万端,至于她半途咽下的字眼,他也猜得到,想来这是那几个嬷嬷从前教导她的道理, 再添些她自己东拉西扯的说头。
怀里人闻起来甜丝丝的,皇帝不动声色地将抵在她头顶的下巴收了收, 以便让鼻尖离她的发丛更近一些,俄而, 他极轻地“嗯”了一声。
音调仍似有委屈。仪贞仰面往后望去,笑觑他的眉眼,愣是从那份波澜不兴的面孔上挑出了端倪。
“把今日这次做完好不好?”满含希冀的一问,她要是分毫不让步,就太无情了一般。回绝的话没能果断出口,仪贞便又被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
唉!也怪她色令智昏,长发细腰的美人儿,白玉似的面庞,因为情动而透出艳异的霞绯,那模样简直令人心惊,她常常看便看痴了,哪有余暇干涉他在自己身上如何施为?
更何况,她自己都算不清楚,每每的神魂颠倒几分来自灵台、几分来自肉|体。
四更了,可以歪缠到五更天,正赶得上视朝。游移的手顿了一下——或者,可以免朝一日,横竖今儿也没什么要事…
偷懒的念头只转了半圈,便自己偃旗息鼓下去:可别让眼前人知晓了,又得为些“天理”、“人欲”云云左右为难,还要来念叨他。
他从来没料到过自己是重欲的人。不仅是要肉|身相亲,更要她为他癫狂,要她只看着他,只想着他——
但实际上并未回回都遂愿。她在喘息的间隙里把玩他的发梢、抚挲他的胸膛,含着戏谑式地夸赞他的皮相,无不显得她远没有自己这般沉湎难自拔。
于是出于好胜心似的,愈发要苦心孤诣、极深研几。
“…唔,腿、腿疼……”仪贞哪是肯吃苦的主儿,小腿被攥得又酸又麻,实在不能再往高里抬了,便挣了两挣,示意他放自己下来,无奈皇帝不情愿,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她论力气斗不过人家,只好使暗招,拿出当年卫嬷嬷传授过的压箱底秘技,凝神吸气……
居高临下朝她耀武扬威的人忽然溃败倾倒,俯在她身上,无法抑制地长吟一声。
什么“昆山玉碎”、什么“芙蓉泣露”,她今日今时算是亲耳听闻了。仪贞怔怔的,咽了口唾沫,至于嬷嬷教的神通,径直和她整个人一般,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燃了一夜的羊油蜡烛里掺着香料,堪堪遮盖住动物脂油特有的腥膻,粘稠的白沿着高高的灯台融了满桌,静静淌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
帐中交颈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生了赖床的心思,一呼一吸起伏往来了不知多久,终没有谁舍得从这化不开的浓馥里抽身。
最终则是秉笔太监孙锦舟担起大任,出面告知诸位翘首以盼的大人们,陛下牙疼得厉害,姑且免朝一日。
百官们对此都相当理解:虽说牙疼不是病,但真发作起来浑身都难自在,再者吐词也容易含混。须知这棣棣威仪,也是一位人君的必修之道,若是当着大伙儿蹙眉托腮的,像什么样子?
他们这位年轻的陛下,即位以来一贯宵衣旰食,偶然罢朝一回,尚不足以挑动那些老大人们杯弓蛇影的神经。
横竖没有下回了!仪贞背地里跟自己谆谆教诲了一通,方攒足底气来拾翠馆看望“牙疼”好了的皇帝。
皇帝端坐在桌案前,正挥笔而书——大燕延续了二百多年的官职制度,而今形成的朝堂班子未必十二分高效,但至少有十分的稳当,不至于皇帝怠懒一天,就堆积下多少紧要政事处理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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