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依理来论;依情而论,至亲至爱之人,推诚相见都不能当真彼此信赖,犹要诸般猜忌对方的话外之音、言外之意,细究起来是件多么可悲的事。晓说肉文H文po文都在企鹅裙午24久〇吧192
“咳、咳…”皇帝冷不防地轻嗽连声,仪贞给抚着背顺气半晌,才堪堪止住,不无心得道:“你这样无端端地咳嗽,怕不是肺火太旺的缘故,只不知是虚火还是实火,一时高院使来了,也替你把一把脉,好开个调理的方子。”
自她前回信期不适后,皇帝便派了高院使给她调养,老先生每三日总要来号一号脉、问两句饮食起居上的讲究。仪贞心说一事不烦二主,横竖人都在这含象殿里,索性先给皇帝瞧瞧。
皇帝乜了她一眼,说:“才刚没留神,叫冷风呛着了,哪儿扯得上虚火实火的。”
仪贞暗暗腹诽:怎么扯不上?他这个人脾气又差,心思又深,从前明里暗里还遇到过多少叫人情志不畅的污糟事儿,趁着如今年轻,半认真半玩笑地让太医批一批,往后多警醒着些,不然将来真作出病来,后悔都没处后悔去!
这些话说出来他必然要恼,届时倒适得其反了。仪贞便只道:“高大人让我少吃这个、忌用那个的时候,你不是诺诺连声?如今是怕了风水轮流转吧?”
这般激将法能对皇帝有效,也唯因他肯迁就罢了:“我又不像你贪嘴。”
说完自己先心虚了一回:人之大欲不外乎四个字,不贪前两个字的,难免要贪后头两个字。
心猿意马之前,高院使先蹒跚而至了。先后向帝后二人问了安,便在下首专门给他搬来的椅中告坐,从小药童捧来的箱子中取出脉枕,照例向仪贞请一回脉。
“方才陛下有两声咳嗽,大人先给陛下诊一诊吧?”
仪贞以为自己这话十分寻常,哪里料得到高院使心中何等惊骇。
高院使出自杏林世家,自小遍览医典药经,供职太医院后却不显山不露水,活得像个杂役,胡子花白时还窝在犄角旮旯里铡药材。
何以被当今天子赏识有加的呢?不是谁慧眼识英雄推举了他,也不是他自个儿老骥伏枥还不忘毛遂自荐,而是忽然有那么一日,两个年纪轻轻的内侍将他从生药房就提溜到了含象殿,一路上就说了四个字儿:“陛下有召。”
没等头回面圣的高老先生暗自端详端详龙颜何如,就听见一道冷冽的嗓音无缘无故地问:“《唐本草》中《药图》二十卷早已失传,缘何你能笃定太医院中无人识得的杂草名为何物?”
高老先生听见这一诘问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这无可考见的《药图》与《图经》,眼下就藏在禁中?
随后才意识到,这位据闻深藏若虚的年轻君主居然对医家典籍这般熟谙,不知是怎样的因缘际会。
小老儿一时起了痴心妄想,既然自己藏锋敛颖被他识破,何妨将这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皇帝拒绝了。
一则他志不在此,二者他虽通药理,却未涉猎过救病治人之道,平生真切体会过的,拢共三种脉象:先皇宾天,弹石脉;姚洵身死,釜沸脉;庄毅驾鹤,解索脉。
高翁听罢,情不自禁地将两指搭在了自己的左腕上,他也早到了花甲之年,脉象实在称不上蓬勃有力。
皇帝认可他的医术,破格提拔他坐上了太医院头把交椅,可皇帝从未容许他为圣躬略作评估。
思虑过重,自然伤肺伤脾。高院使腹内虽已有考量,但请脉的那只手像是忽然变得沉甸甸的,不大能抬起来。
皇帝这时候倒很从容大方,一只手坦然垂下来搁在脉枕上,一面侧首笑向仪贞道:“你且细听院使如何说。”
高院使堪堪触上去的指腹险些一颤,稳了稳心神,同时暗暗松了一口气:“陛下国事操劳,难免偶有肺失宣降,遇上冬春交替,便易咳嗽闷滞,如今春秋鼎盛,无甚大碍,服些通宣理肺的药也使得,若嫌苦,单服些贝母蒸梨汁儿也使得,皆为治标而已——
“至于治本么,那便要烦请皇后娘娘,平素逢着圣心弗悦时,多加开解劝慰着,那便百年无虞了!”
皇帝微微拧眉,少有地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片刻生硬地撇开脸,朝仪贞那边扬扬下巴:“行了,轮到正经差事了。”
仪贞也就没多言语,乖乖把手伸出去。她能感觉到,高院使同自己说话时,常有一种逗小孩儿似的笑眯眯,而刚才面对皇帝,他那惯常的委婉圆融背后,透着几许自己都未必清楚的语重心长。
得到几句老生常谈的“忌生冷、忌寒凉”叮嘱后,仪贞依葫芦画瓢地捏了一回自己的脉搏,旋即来握皇帝的手腕。
“现学现用?”皇帝打趣了她一句,礼尚往来地将指尖贴在她的皮肤上,煞有介事地沉吟片刻,下了定论:“嗯,不像滑脉…”
仪贞恼羞成怒,错着牙扑过去要咬他,转瞬之间却被他反客为主:“蒙蒙,我想…”
乍暖还寒的春光明亮得惊心,被惊动的雀鸟扑着翅膀,从树梢忽地飞离,带给树梢更为绵长的惊动,摇晃着,时卷时舒,将一芒芒光折成细碎的斑斓。
天资聪颖这一点真是多少勤奋都追不上的,何况是同吃同住同学、切磋对象只有彼此的两个人。仪贞不乏嫉恨地想:先由着你放肆两三个月,横竖五月末就该斋戒了。
赵娘娘大祥之礼是在六月初一。预备动身前皇帝让仪贞去问沐昭昭,是否要同往。
沐昭昭正因她放弃扭着自己翻花绳而甚感欣慰,谁知她新抛出的话头依旧教人为难。
“先太后的祭礼,按规矩来说并没有妃嫔随行的旧例。”沐昭昭说着婉然一笑:“陛下与娘娘的用心,我都清楚,只不过既然是长辈的大事,不必赶在一时,喧宾夺主。”
她心意已决,仪贞亦没有劝说的立场,想了想,点头道:“你自然有你的考量。这样也好,陛下与我都走了,宫里总要有一个能做主的人。”
不给沐昭昭回绝的机会,仪贞噼里啪啦接着分说:“就这么一只手便数得过来的几个人,一日能有多少要过问决策的事儿——况且都有一套章程呢,六尚的女官自会遵依,咱们只管在她们拿不准主意来回话时,点头或者摇头就是了。”
连她都应付得过来,沐昭昭岂有应付不来的?仪贞实际是想趁机给她寻些分散思绪的由头而已,鸡零狗碎的琐事多些,顾影自怜瞎琢磨的空儿才能少些。
沐昭昭不知看没看穿她的心思,一双清凌凌妙目脉脉瞧了她一会儿,答应下来。
第69章 六十九
京城入了夏后向来多雨水, 今年端阳节才痛下了一通,为此,仪贞不无忧虑地将钦天监监正召来猗兰殿商议, 要他担保祭礼期间绝不能落一颗水珠。
这可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了。钦天监监正却连眉头也不敢皱一下, 满腔为难只有往肚子里咽:谁不知道皇后娘娘一贯是随和善性不爱挑拣的作派?这会破天荒地异想天开, 一准儿是因着陛下。
监正搜肠刮肚半晌, 迟疑着道:“河图、洛书中有云, 天一生水, 地六成之。意为要天上下雨, 地上必有六种要素相呼应,首要的便是含水云层。若在开拔前将京畿上方的厚云尽数引下成雨, 那么祭礼之中, 想来就难以再汇聚了。”
这话换作皇帝亲自垂询,监正是决计不敢轻易出口的:祈雨一说,固然自古就有, 但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要行一套非常复杂的仪轨, 少不了他们这些观察天象、推算晴雨的人, 合计得十拿九稳了,方敢请圣驾莅临引雨高台,虔心祷告,否则唱念做打一整日、甚或好几日,最后竟没求来半点甘霖一解久旱, 不是平白打了真龙天子、奉天承运的脸吗?
这是其一。其二么,“天水”不可妄取, 逢着棘手的大旱时,颗粒无收、民生艰难, 当然不可听之任之,逆天而为也是不得已,可如今又不缺雨水,哪能说让降雨就降雨,闹着玩儿不成?
监正全无保留,把这一堆弯弯绕绕掰开了摆到仪贞面前,请她定夺,仪贞便意料之中地犹豫了。
两年前天塌地陷一般的风雨晦暝她只是个旁观者,尚且刻骨铭心,今时今日又如何能让皇帝再有睹景伤情的可能?而提前催雨,倘或殃及农稼,便成了本末倒置。
这件事是她一个人的主张,眼下不能拿到皇帝跟前去问他如何取舍。
“圣驾至。”
监正不明白,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通传怎么就让皇后这般慌张起来:“快快快,你先退下…”
啊?监正情不自禁地跟着手忙脚乱起来,外加一头雾水:娘娘,咱们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吧?您这是心虚个什么道理?
就这么一会儿脚底抹油的工夫,皇帝已经走到跟前了,监正大人顺势两腿一软行了个大礼,便火急火燎地遁…告退了。
“康四绿来做什么?”皇帝狐疑地暼了他的背影一眼,真正关切的倒并不是这个:“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仪贞哪里知道他对自己偶尔回自己正经宫殿简直心有戚戚?佯笑两声,道:“武婕妤的猫生了一窝小崽儿,我想聘一只来养,先请康监正来瞧瞧,猫窝安哪个方位最合宜。”
她是随口扯的由头,猫崽儿是真有了,她还没开口讨而已,不想皇帝听进心里去了,将坐下前撩起眼皮,着意把她的表情端详了一番。
他原本记得,去岁听她信口念叨时,那猫自己还是个奶团儿,何以小小年纪就养儿育女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可谓是,听者未必有意,说者先有心了。
仪贞也不指望他回答什么,能遮掩过去就成。又说起两人谒陵期间,由贵妃代掌宫务的事,还打算将来回銮后,也趁势赖一部分给她。
皇帝当然不反对,甚至不自知地抿嘴一笑。
他很少有大笑的表情,单这么稍稍勾唇,就把仪贞的魂儿一并勾住了,身随意动地偎过去,胆大如斗地捋他发丝。
黑毛的也很可人啊,光亮顺滑得缎子似的。她天马行空地想着:哪值得武婕妤那般心灰意冷,瞥见一水小白猫里头混了只黑脑门儿黑耳朵的,心都凉了半截。
她得让人给武婕妤带个话,那只亲姥姥都不待见的可怜儿她聘下了,先将茶和盐送过去,等从皇陵回来,再把孩子接到身边。
皇陵啊…心底的雀跃霎时消减下去了,仪贞绕着皇帝发梢的手指收起来,转而以掌心轻抚了抚,是个安慰的动作。
皇帝不解,姑且泰然受着,过后略传人一问,始末都清楚了。
大祥之辰,风轻云净。帝后二人缟冠朝服,去绖、杖、绳屦……
繁冗的仪礼行了大半日,天色有些灰蒙,但究竟没有落雨的意思。仪贞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怅惘的释然。
陵庙中终年萦绕的肃穆气息淡化了季节变迁,诸事毕后,天光仍长,这时才后知后觉,夏日漫漫。
仪贞与皇帝回时陟殿更衣,随行官员请候还跸,皇帝略一抬手,只令众人稍待。
为首的礼部尚书同祠祭署奉祀面面相觑一瞬,皆不便直问缘故。
仪贞跟着皇帝起身,也不理会他俩,只管往外走。
时陟殿外绿槐森森,西侧的碑亭掩映其间,神功圣德不显。
渡过如海如浪的苍翠千木,姚氏一门的衣冠冢矗立在眼前。
十族,数不清的人、看不真切的面孔,若将他们的名姓一一题下,整条神道也未必能尽数铭刻;但冰冷坚硬的冢中,仅有三五零星的遗物。
皇帝负手长立,暮时的斜晖跋山涉水,历经了许多年才赶来,只照见他静默的侧脸。
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清清静静的石碑周遭连一丝尘埃残叶亦无。
“走吧。”他开口招呼仪贞,旋即率先转过了身。
摧心剖肝的剧痛通常不会持续——只要这个人最终能活下来——即便是阿鼻地狱一般的遭遇,总会逐渐淡却,夙夜不忘的创伤慢慢化作钝痛,再慢慢化作偶然去触碰时、才能隐隐勾起的牵扯感。
那大约是在他为情所困的时刻、在他对某一元老隐忍不发的时刻,在他因着种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或喜或悲时,那种冰凉却黏着的念头不动声色地攀援上来,让他意识到,姚洵永远不再体会这些时刻了。
他将他十九岁以后所有好的坏的,一股脑儿丢给了自己。
李鸿突地停下脚步,扭头仔细地看着仪贞,像看一眼少一眼那样地贪婪,随后发觉,他俩不知不觉间牵住了手。
仪贞的额发有些蓬了,是之前取头冠时太心急的缘故,她自己浑然不觉,只回望着眼前人,尤其是他多情的眼睛。
他要是想流泪,不必在她面前遮掩。
但李鸿确实没有感到分外的悲怆,反而将仪贞的手握得更用力些:“多谢你。”
不是谢她为替自己顾虑良多,而是谢她,肯来到他身边。
他不曾觉察到,为了压制住音调里的哽咽,他的话语过于含混,仪贞只听了个朦胧。
不要紧,她此刻福至心灵一样地领会到了他的意思,无须言语,两个人的影子早已贴得那样近,再不分离。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记挂他的几缕魂,才令他与她有相伴的缘法。
这不是仪贞刻意宽解他,她是由衷地这样认定。
皇帝摇摇头,又轻轻一笑,自言自语说:“不行,这儿太庄严了。”
不是能够吻她的场合。纵使他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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