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是善于自省的皇帝又重拾了上进心罢了,而一位合乎正道的君子,其上进之法不外乎读书、习字、练骑射。
《通鉴纪事本末》、《武经总要》这类治国定邦之道适宜研读,不宜誊抄,皇帝此刻信笔写下的,乃是《朱子语类》中字句。
及至孙锦舟进门来,禀报说皇后到了,皇帝不禁手腕一滞,越发觉得自己写了满篇狗屁不通。
仪贞全不认为自己动摇了谁的进取奋发,笑眯眯地蹲了个礼,见皇帝显然不是在料理什么朝廷政务,便宾至如归地跑到他跟前,先捧起写好的几张字挨个儿拍了一通马屁,然后问:“还接着写吗?我来磨墨…”
“怎么这时候来了?”皇帝不答反问:“不嫌热?”
正悄摸儿蹭着门帘子边儿退出去的孙锦舟听见这句,险些脚下一绊,心说这门帘儿都从金丝竹的换成缂丝的了,还热呢!您这体贴能不能看看季节?
他并不清楚这“嫌热”二字的暗指,仪贞却不好装傻充愣,侧身倚在桌沿,睨了皇帝一眼,诚实道:“嫌热,也想着来见见你、说会儿话嘛。”
前次两个人疯得太离格,居然一天一夜没下床,后来是因为体力不支,这才被迫慢慢回过神来,简直有些劫后余生的意思,只一南一北地仰倒着发愣,简直不敢再和彼此的目光撞上。
再然后,仪贞不知从哪儿扯过一张巾子,刚蒙住脸哑声嗫嚅出一缕音色,就被腹中的动静盖过了。
萦绕不去的那股叫人心惊肉跳的气息歪打正着地被驱散了些,皇帝迟疑着偏过脸来,看向她:“…吃什么?”
吃锅子吧。不拘拿什么吊汤头,涮些翠绿的青菜、嫩白的菌菇,再喝一碗点缀着枸杞的鲜汤,换成菊花瓣儿也使得,降降火……
她打算得倒详尽,琢磨半晌,末了却说:“算了,那边屉子里有果脯。”懒得动弹似的,又裹着辨不出是褥子是被子的大幅缎面眯了起眼。
饿了足足一天,又这么大的消耗,怎么会算了?皇帝敛眉一想,自顾自将她表露出来的抗拒批注为厌烦。
被人不知餍足地翻来覆去折腾,是会厌烦吧?他确实渴望掌控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但若二人对调,他绝不接受再度陷入旁人的掌控中,即便这个旁人是谢仪贞也不行。
那么眼下她对他,是厌烦多一点,还是别的什么多一点?
他不管,他将姿态放得极低,默不作声地从床上下来,披着外衣去叫人传膳。
不多时,果然热腾腾地递了进来,不是仪贞想的锅子,闻着却也颇引人食指大动。
皇帝又捧了个热巾子过来,给仪贞擦脸擦手,扶着她在床头坐好,随即端了一小碗汤过来,拿小瓷匙轻搅了搅散散热,舀了些喂到仪贞嘴边。
仪贞本想自己动手,好让他能也一道吃,不料腕子不听使唤,甫一抬起便酸得直往下坠,差点儿还打翻了碗。
皇帝见状,伏低做小的姿态不由得真心实意了两分,忙问:“溅到你身上没有?”
仪贞摇摇头,乜了他一眼,瞥见他敞开的胸膛,忍不住笑,又通红着脸、掩耳盗铃地移开目光,小声抱怨道:“你活像志怪里那些妖精…”
她铁了心不让皇帝听见,但这种含糊其词亦很难断定究竟怀没怀着欲迎还拒的用意,毫不意外地惹得皇帝凑过来,不住地缠她、央她:“你说什么,嗯?不要瞒着我!不要不理睬我…”
唉,她再也不说那些被哄得团团转的书生傻了,人家明明就叫甘之如饴。
她脑子里想什么,皇帝猜不到,单单是瞧她又肯挨着自己了,心里既受用也不受用,故态复萌地又把人狠命往紧里箍,好像不把她活吞下去,她就永远不能算自己的。
“哎呀!”仪贞被他碰了几下,又筛糠似地抖起来,忙不迭要躲,偏又无处可躲,只好把心一横,咬上他的耳朵:“我要被你吸干啦!”
床笫间的私密话,在她嘴里总是不对味儿,幸而皇帝吃这一套,耳中轰鸣着,去看她潮红未褪的脸,旋即发现她毫无所觉地满面泪水。
砰!他被冷不防推进深潭里,刺骨的冰凉淹没了口鼻,窒息转瞬即至,但他丝毫不抵抗,如常人一般无二的惶恐之下,粉饰住的是狂喜无状,按捺不住要手舞足蹈起来,哪怕被岸边的人看了去,大抵会当作是呼救吧?
他吻她的脸,一个不放地吮过那些泪珠,安抚着她,实则安抚着自己,告诫自己不要冒进,珍而重之地给她留出卸下防备、养精蓄锐的空当,以待下一次的成熟时机。
而此时此刻,她自己将时机送来了。
第66章 六十六
“有什么可看的?”皇帝将她手里几篇字抽回来, 随手撂在一旁,说:“御膳房说今年新调了几种月饼馅,我还没功夫试, 叫他们这会儿都做上来, 你尝尝如何?”
仪贞当然乐意, 眉开眼笑地应一声, 便来挽皇帝的胳膊, 心安理得地拽着他一道偷懒去:“我还是觉得果仁儿的最好, 只别放多了糖, 又油又甜的反倒腻得慌;鸿哥哥爱吃什么的?”
皇帝真答不上来,这些饮馔的讲究, 他从来没留意过, 想了想,说:“都依你的便是。”
“那怎么成?”仪贞其实可受用皇帝这种偏心了,“万千宠爱于一身”呢, 不过落到实处时,抢阳斗胜却不是她的作派:“总要顾及各位领宴的老大人的口味嘛!”
可不。中秋当日能够得到宫中赏赐的, 除了宗亲, 便是功臣元老,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也没必要故意刁难这些老大人的牙口、脾胃么。
皇帝不由得笑了一声,两人走过穿堂,到无为轩里坐下时, 御膳房已然将各色的月饼送来了:白玛瑙碟子比巴掌略大一圈,一碟里面盛了两个, 一个圆圆满满的,是为看月饼的形状和面上的吉祥图样;一个切作六瓣儿, 摆成个莲花形状,拿小银叉子挑过一牙儿来,刚好够一口。
果仁馅儿必定不会差,仪贞认为倒没甚可试的,且留下就是,先将目光落在一碟“玉兔呈祥”花纹的上。见那饼馅细细黄黄的,颇似栗子泥,叉来一咬,比板栗香甜得多,更为接近牛乳。
“是奶油的。”仪贞饮了两口白鸡冠茶,见皇帝并不急着端杯,心说这绵密密的口味竟然投了他的好,真是意外得很。
那就也留下吧。再挑出两样来,凑个四角齐全。她这么打算着,一时有些举棋不定,底下伺候的几个人里有乖觉的,便上前半步,主动进言道:“娘娘,近来外邦来了一种新鲜果子,名叫花生,御膳房也制成了月饼。”
仪贞点点头,表示愿意尝尝,几人连忙将那碟子挪到近前来,捧与仪贞。
“咬起来咯吱咯吱的。”仪贞小心翼翼地尝了,掩嘴笑向皇帝商议:“是咸口,不裹在饼里的话,可以下酒吃。”
听起来…仿佛太不拘小节了些。皇帝还没想好答不答允她,就被她喂了一牙儿过来。
没另换叉子。皇帝耳根顿时热起来,果然做过了最亲密的事情,这下就不再见外了——余光又暼向御膳房来的一众人,愈发坚定地不耐烦不相干的人围绕在眼前。
弃嫌的目光忽然一冷,他抬眼看向管事的人:“这碟子有杂质。”
管事儿的内监霎时冷汗就下来了,软着两腿勉强探头觑了一眼,竭力捋直舌头回道:“陛下容禀,奴才们问过御用监了,据他们的说法,这玛瑙中的白絮生得奇,恰巧有月中桂树之态,故而特意在中秋进献,唯求应景,绝不敢以次充好…”
仪贞闻言,也细瞧了几眼,若有所思道:“是有几分意思,不过比起桂树,我觉得更像云纹些。”
皇帝见她如此,脸色稍缓,对待其余人却依旧口吻冷硬:“玛瑙不是贵物,澄澈无暇至极者,也无非堪堪粗用罢了,原无须如此牵强附会,此其一;各衙门敷衍塞责、彼此推诿,此其二——今日先放过你们,节后再论。”
节后再论,便不知论的是御膳房与御用监二处,还是波及内监二十四衙门、甚至外朝也别想独善其身了。
小小的御膳房管事,连九品十八级官衔儿的尾巴都够不着,从未听过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的道理,便稀里糊涂充当了帝辛手中的象牙箸①,求情也无法求,忖了忖皇帝此刻心之所在,一声儿不敢吱地识趣告退了。
大伙儿全散了,仪贞便问皇帝:“还有一种馅儿呢?你也选一种嘛,不能全让我占了。”
皇帝随意指了一样,心里哪还关切这个,忍不住问:“你果真觉得这碟子好?”
仪贞握着手帕正拭着指尖,侧首朝他望来,不无狡黠道:“好与不好,漂亮与不漂亮,这可是两码事儿。”
皇帝失笑:“对你而言,漂亮不就是好?”
他以为她会否认,谁知仪贞只不过欣然颔首:“对我而言正是如此,可是对陛下而言不是呀!
“阴晴圆缺,对我这样的芸芸众生来说,一样都是风景,可对陛下来说,风云变幻关乎着生民苦乐,当然就分出好坏了。”
想来执掌天下者,注定要世俗些才好。
皇帝辩不过,偷梁换柱道:“咱们翻翻那些诗赋,明月所得钟爱,岂是什么玉钩、蛾眉可比的?”
“那又如何?”仪贞不懂他这份强词夺理:“凭他爱不爱、圆不圆满,明月还不照旧是明月!”
皇帝怔忡起来,他俩究竟在辩什么来着?仿佛是从玛瑙碟子起的头,他忧心他的面目会如何映在她眼里,试探的言辞又太过隐晦,被她忽略了,二人七缠八绕地信口牵扯了一堆,柳暗花明之际,他耿耿于怀的答案露出了似是而非的端倪。
谢仪贞这个人,若以通透来评价,终究太叫人心有不甘了。
但他无从证实,他时常看不透这个缺心眼子,到底是因为方寸已乱,还是她当真大智若愚。
“蒙蒙…”好在示弱的招数总是颠扑不破的,他唤她倾身过来,促成一个彼此依偎的姿势:“我喜欢满月。”
“嗯。”搂在他脖颈上的两只手圈得紧了些,仪贞用力点头,表示记住了。
他想她压根不清楚答允的是什么。
月亮一日比一日圆满,凡人的愿望看起来如此轻巧。
八月十五中秋节,其实不如正旦、圣寿、冬至这些节庆那般肃穆庄严,就连宫中赏赐大臣们月饼、美酒和时令瓜果,都是选在一大早,好让臣属们道完贺、献完诗、谢完礼,还可以回到家中赶上团圆家宴、和亲人一起赏月赏花,方才是正题。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丰收的、惬意的、祥和的节日。大家轻轻松松把酒言欢就好,持蟹言欢也成。
像谢二公子这样一脸不咸不淡的,在出宫的诸多老老少少里头,就难免引人注目了。
宫门前两列侍卫含笑目送将军府的车马远去,私下里交头接耳两句,依稀夹杂着“俞家”、“可惜”之类的字眼。
后一辆车里的谢昀居于父亲下首,八风不动,可前一辆原该是谢大将军独坐的车上,帘子却是随风而动,仪贞努力往后偏过脸,嘴里唤着“二哥哥”,一张沐浴在清朗日光下的脸蛋,带着两分歉意三分忍俊不禁,剩下五分全是兴致勃勃。
谢昀一瞬间的神情简直一言难尽。上回省亲皇帝说过,中秋节还到谢家来,彼时他没太当真,如今一看,还不如言而无信的好。
前次借衣裳的事儿他还瞒着爹娘,怕老人家知道了伤心——怎么能不伤心?心肝肉儿的姑娘,水深火热地熬了这些年,眼看着要熬出头了,她自个儿觉着那火坑挺暖和,栽实了不准备出来。
他赋闲在家许多日子,除了去见俞懋兰外,也着意与几位尚未婚配的昔年好友叙旧走动,那几人家世清白、品性端方自不消说,即便仅挑相貌,又有哪一个不是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
大丈夫行事,本应如此。浑不似当今金殿上的那一位,剑戟森森,实难相与。
做哥哥的兀自为小妹筹划,奈何明月照沟渠。眼下一家子佳节团圆,姑且承了皇帝的情,一时更不便提此等背信弃义似的官司。
仪贞直看了大半日二哥哥的强颜欢笑,只以为他是为相思而苦,隐晦劝解了一番,因为不在局中,终归不得要领。
她与皇帝在谢家待到下半晌,中秋夜里虽没有宵禁,但宫门下钥的时辰照旧不变,他们赶在那之前回去,晚上大概能与宫中众人一块儿赏月。
皇帝对此可有可无。他俩仍同去时一般,共乘一车进了宫门,月初升,皎如飞镜临丹阙,天幕则碧蓝若海。
索性下车来,牵了手随意地走。路过一方水池,两个人立在桥中,天边月与水中月都近得无人能不为所动。
仪贞勾了勾皇帝的指头,慷慨道:“分你一个。”
月亮的滋味便应声落在他唇齿中,轻的、软的、微微发凉但分毫不苦,是一种蓬发的捏不住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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