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乐意了:私底下随意些怎么了?大德不逾,小节不拘嘛。偏被她这么一笑话,又难免担心起自己在她眼里的形象来,语结一时,才说:“横竖嫌热的不是我。”
仪贞连忙掩住唇边的笑意,说:“我知道,陛下都是为着我,我铭感五内呢!”一面要起身自己去搬那冰鉴。
皇帝愣愣地瞧着她稍弯下腰,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一时绕糊涂了——他俩究竟有什么毛病,放着外头一众宫人内侍不使唤,自己争相做起苦力来了?
可是能与心上人独处,满眼只有她的模样、充耳只有她的声音,一室之中只有她与他的一呼一吸缠绕交织,是多么的甜蜜啊。
“别搬了。”他不大讲道理地说:“我搬不动,你就更搬不动了。”
啊?可他那一脚也叫搬吗?仪贞懂了,在皇帝面前不要瞎逞能嘛。
老老实实地挨着皇帝坐下,继续挥着团扇生风。
皇帝“啧”了一声,不由分说地将扇子夺过去,大力扇了一通:“这样如何?”
仪贞两鬓的碎发都被他这几下扬得支棱起来了,还能如何?昧着良心直点头:“果然一点儿都不热了。”
其实她心里明白着呢:皇帝不是不怕热,是想跟她多亲近一会儿。她又何尝不是?从昨晚置气开始,白白浪费了多少时辰啊!
既然彼此都有此意,她也不是个扭捏的作派,主动窝在他怀里,找了个合适的姿势,又把手探出去,环住他的腰,半真半假道:“陛下果然是受命于天、造化庇佑,这么冬暖夏凉,与凡人不同。”
他的体温是比她略低些,但也没有她吹得这样神乎其神。皇帝哭笑不得,与凡人不同,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不像好词儿呢?
咂摸了一下,又唤:“蒙蒙?”
“嗯!”
“…蒙蒙。”
“在呢,陛下。”她还是没领会出什么来,皇帝只好再把话说透些:“我叫你乳名,你就没什么表示?”
仪贞一惊:她总不能也叫他的乳名吧?没这么个礼尚往来法儿的!再说,他的乳名是什么呢?
皇帝当然没有乳名。天潢贵胄倒也没忌讳到这种地步,历朝历代的皇子多少有过传下来的小名儿,不过在他这里,有些例外罢了。
仪贞亦很快想到了这一层,急中生智先抓一个出来充数:“大郎?”
年轻女孩家,所知晓的爱称密语,无非就是诗词里的郎与妾了。皇帝又是先帝与赵娘娘的独子,确实排行老大。
不过,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称呼怪村气的,像个不识字的憨头小子。
皇帝径直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自然而然地把方才那一星伤怀忘得一干二净。皱眉半晌,才说:“你可真叫得出口。”
那…“鸿郎?”皇帝的名讳太过常用,同音的字儿更数不胜数,故此索性不要大家避忌,该怎么写怎么写,该怎么念怎么念,这就是仁君的心胸了。
但是仪贞念出来吧,还是差了那么点儿意思。或许是她的声口脆,唤不出那股情意绵绵、含羞带怯的缱绻意味,倒活像小孩装老成似的。
不等皇帝挑剔,她自个儿又琢磨着改了:“鸿哥哥?”
这感觉她觉得对了,又亲近又家常,跟他俩相处的方式非常契合。再一抬眼,见皇帝神色自若,只耳根红了一片,抿起来的嘴微动了动,等了一时,到底不置可否。
这也不喜欢呀?仪贞一忖:“倒也是。咱们俩就差了一岁,这么叫起来,别人背地里没准儿还说我装嫩呢。”
“又不在太极殿上当着百官喊,谁敢说这话?”皇帝却又反驳起来。
仪贞可算懂了,笑嘻嘻的,连声叫他:“鸿哥哥?鸿哥哥…”
皇帝恼羞成怒,怒而兴师,一把将她的手从自己腰上掰扯开,随即反客为主,将人正法在地,施以咬刑。
“呜!”仪贞不肯束手就擒,别开脸一面躲,一面强自义正辞严:“夏日里伤口好得慢,给我个吃西瓜喝渴水的机会嘛!”
皇帝呼吸急促,欲"念里还夹着火气——就惦记吃!
他不开恩,仪贞就不屈不挠地耍赖,横竖已经躺在地上了,撒泼打滚也不是做不出来,嘴巴倒甜,继续唤他:“鸿哥哥,好不好嘛鸿哥哥?”
清亮如水的光洁墁砖上,地毯铺得菲薄,唯恐暑日里入目便嫌燠热。不远处冰鉴里偶有水珠滴落,玲琅一鼓万象春。
相拥的两个人却像忘了寒暑,拼死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温度,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日上中天,身量未足的小内侍卖力地捧着厨房循例进的小食,佝偻着身子走在中路上,尽量用自己的阴影儿挡住食盒里垒的冰块儿。
“且住。”孙锦舟见这孩子有一把子笨力气肯使,罕见地起了善心,拂尘一挥,挡住他的去路:“不必送进去了。”
小内侍面露犹豫:可磨蹭久了,这冰就快化了。
孙秉笔本就耐心有限,又顶着毒日头杵在殿外当门神,越发不愿开尊口,把拂尘挥得更纷飞些,让这小玩意儿哪凉快哪待着去。
啧啧。从此君王不早朝,那算什么本事?还是今上勤政,夙夜匪懈,只余下中晌这点儿空当,何苦拿小食去扰他老人家琴瑟和鸣。
第53章 五十三
细究起来, 皇帝连日继夜的劳于案牍,与他事必躬亲的作派有很大的关系。
先贤推崇无为而治,连皇帝自己独处的地方也取名叫作“无为轩”, 但雍容垂拱毕竟是一种理想中的境界, 未必合乎当前的时局。
说句不敬的话, 先帝便是因为太肯相信身边的人, 自己只图逍遥自在, 才纵得王遥等人乱政多年。再往前数,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内官廷臣…哪一个又不是与帝王关系厚密之人?每每祸患却正是从他们身上起的。
这些奸佞小人就罢了, 可即便是实打实的贤良之臣,与君主之间也未尝不存在着一种隐晦而恒久的拉锯——做臣子的不希望事无巨细都要受皇权掣肘, 做皇帝的同样不希望日常庶务脱离自己掌控太多……
故而对于皇帝的许多举动, 仪贞虽未必事事都深知其所以然,但在心境上大抵是能够理解的。
她这个皇后呢,别的地方出不了力, 便只管每日到含象殿来,待皇帝抽出空了, 两人一块儿说说话、解解乏, 吃点好吃的、看点好看的花儿之类的,夜里再相伴而眠就是了。
听上去倒是朝夕相对,但对他们这种初识情滋味的年轻男女来说,显然还是很不够的。
反正仪贞私底下是掰着指头数,才数到了休沐的日子。
既然皇帝不用早朝, 仪贞也就心安理得地赖起床来,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顺口支使下床去倒水的皇帝:“鸿哥哥,我也要喝。”
皇帝没法子, 就着自己的杯子又倒上半盏,端到她跟前来,一面说:“真不明白你,这么热的天儿,躺在床上跟烙饼似的,怎么赖得住。”
仪贞坐起身来,喝了两口水,很坦诚地说:“躺在床上可以只穿纱衣纱裙嘛。”
国朝宫中女子穿衣,那是很讲究以含蓄贞静为美的。别说后妃皇女这些有品级的,光礼服、常服、吉服林林总总就有说不完的规制;就是略有些身份的宫人,也没有贪凉快便穿得过于轻薄,白裙儿里透出红衬裤之类的丑态。
以皇后的身份而言,仪贞即便哪儿也不去,就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闲待着,连小衣带外衫儿,也得穿个三四件左右;再梳个发髻、面上敷点儿粉,当真整个人都被憋在壳子里啦!
她又没有皇帝那份心静自然凉的涵养,索性放任自流地不下床了。
一时又想起王遥未除前,自己私底下的豪言壮语:等皇帝重掌大权,她便是巾帼里的标杆,抱着太平缸牛饮一通,叫天下人也学学她的落拓不羁作派。
这就是狐假虎威的妙处吧!
皇帝见她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怪招人的,一身淡蕊香红衣裙,微绽在玉色芙蓉簟上——她素来爱娇艳颜色,可夏日里穿着,怎能不比旁人嫌热些?
那热意仿佛能经目光传递,一霎之间蔓到他心里去了。皇帝抿了抿唇,说:“我也躺着。”
“那不行!”仪贞想也不想就拒绝得直截了当,皇帝有点生气:“怎么就不行?”
这是脱口而出的话。仪贞自己都得回头再咂摸一下缘故:“嗯…我一个人晏起呢,那是我自个儿不才,尚不足以担当起母仪天下的重任——可要是撺掇得陛下也这么着,就是狐媚惑主啦!这两个罪名,孰轻孰重呀?”
狐媚惑主?皇帝忍不住轻笑:她倒挺会拔高自己。其实是落花无意,流水空自起涟漪罢了。
他眸色渐深,仪贞近来也算有过历练了,知道他意欲何为,不由得挺直了腰背,挨过去些,两人水到渠成地又亲起来。
“蒙蒙…”皇帝那只修长且微凉的手从她后颈滑下去,绕过肩膀,停在了一处罕至的疆域。
仪贞觉得自己的心腔一缩,但因为被五指山牢牢禁锢住了,逃也无处逃。那只手隔着一片柔软,就像隔着云层,肆无忌惮,横行妄为。
好热。外头的天光愈发金光大亮的,必然又是个日头高挂的大晴天儿。仪贞已经被烤得受不住,竭力一把抓住皇帝的手腕:“鸿哥哥,咱们打个商量!”
她婉拒的架势分明很直接。皇帝只好意犹未尽地松开手,微微理了理衣摆,点头道:“你说。”
尽管寝殿里再没有旁人,仪贞也觉得这话最好只有皇帝一只耳朵听得见——另一只和她的两只都可以回避——神神秘秘地贴过去,悄声说:“咱们两个月后再敦伦吧!”
她的措辞这样正当,口吻这样端方,恰如那些经筵进讲的学士,说陛下某某处的理解尚有偏差,请容臣过后再援引援引某论著吧;或者朝廷中掌管农桑稼穑的臣子,说陛下某某地试培的新稻种尚未抽苗,请过两个月再来垂询吧。
因为太成竹在胸了,皇帝若是露出大惊小怪的神情来,倒显得很没有见识一般。所以哪怕他心里跟寒食节炸细环饼似的,哔哔剥剥地都炸开锅了,面上犹摆出一副勤学好问的姿态,问:“为什么是两个月呢?”
仪贞觉得他这种不畏热的人真是理解不了她的辛苦,嗔道:“避火图上那些招式,看起来多不容易呀!总要等天气凉爽些了,才不至于动辄就一身汗吧。”
避火图之所以叫避火图,正是因为传说中火神是一位未嫁的姑娘,见了男女秘戏图便会害羞,故此在房中灶前张贴此物,能起到避火的效果。
神女无心,尚耻风月,缘何仪贞谈及此事,却始终等闲以待,徒留皇帝一人自寻烦恼?
皇帝在韬光养晦之前,太子的名分已然确定下来了,是以自小亦按着祖制,用心培养过。遍览群书四个字,对一位储君来说并不是溢美之词,而是应尽的本分。
只不过任凭他如何学富五车,身为男子,这世上确实有一部分漏网之鱼,是他不曾涉猎的,譬如女诫、女训,乃至内宫积年们的嬷嬷经。
仪贞从一开始进宫,就是以正妻的标准来教养的,对夫君该如何体贴辅佐,对妾室该如何中正宽和,这些大义大道涉及到日常起居的方方面面,学问颇深,可以说是一门需要日积月累、潜移默化的功课。
至于四位嬷嬷肯推心置腹、私底下给她开的小灶,便多是与床笫之事有关了。尤其是从前嫁过人的卫嬷嬷,把自己所参悟到的关窍,全无保留地全教给了仪贞。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以仪贞的性情与阅历,理解下来不外乎这么几点: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只要不违背伦常,那没什么可指摘;悦乐皇帝、绵延子嗣,是后妃职责所在,至于这个过程中如何施展,那都是关起门之后的细枝末节,更没什么值得崇义宏论的了。
两个人的见地大相庭径,偏偏一时还能并行不悖,不得不说也是桩奇事儿。
皇帝能怎么着呢?坚称自己并没有起过白日宣那什么的念头,好像有点此地无银的意思,干脆囫囵地点一点头,表示体谅她不愿汗流浃背劳力劳心的顾虑。
仪贞自觉与他又新添了一份默契的约定,内里颇为满意,把旁边一只象牙凉枕摆正了,方便他一道躺下。
皇帝这会儿又改主意了,说:“既然没有人侍立在旁,关起门来,就穿着纱的四处走动又有何不可呢?”
金口玉言的话都发了,仪贞也就不假惺惺地推辞了,果然从床上蹦起来,趿上软鞋,走到妆台前揽镜照了照,又绕过折屏,踱到外间去。
皇帝看着她好整以暇,巡视新天地一般,忍不住猜测,她在家中的那些年月,就是这样安闲度过的吗?
大将军家的宝贝姑娘,受娇宠的程度只怕连他也不能想见,亦如她对父母兄长的那份依恋,他到底无从感同身受。
“鸿哥哥,”她忽然回过身来,两眼放光地望着他,“你那只笛子还在吗?”
听仪贞时断时续的奇腔怪调,还是皇帝亲自来清音解秽,二者之间并不难取舍。
皇帝只好重拾旧典,取出束之高阁的竹笛来,问她:“想听什么?”
仪贞笑眯眯地偎在他身边,说:“吹什么我都爱听。”
马屁精。皇帝扬唇,将一首缠绵悱恻的《鹊渡》吹出了喜相逢、永团栾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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