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到寝殿,瑶光身上裹挟着湿寒。她穿过月拱门,殿内一室银辉,雕梁画栋精妙雅致。
一扇金丝楠木嵌玉屏风伫立着,绕过去便是绣床。瑶光拢紧了外头罩着的锦袍,更加放轻了步子。
将锦袍在衣架上放好,才从床尾重新爬上去。摸索着重新钻入薄衾,绵绵暖意将她包裹。
待暖和一些,她又朝里头移去,距离段怀悯远了些。才阖上眸子,欲再睡去。
可蓦地,薄衾里钻入风来,一只手臂将她拢过去,“离离去了哪里?”
“……”什么时候醒的。瑶光盯着乌蒙蒙的床顶,“起夜净手。”
“外头凉,该多穿些。”
“嗯。”瑶光应着。
黑暗里,女子眨了一下眼睛,忽而问道:“大人。太后的那些宫人,都要陪葬吗?”
短暂的岑寂后,男子问道:“离离关心这些做什么。”
“……只是觉得那么多人,都是命。”瑶光身上的凉意再无踪迹,男子身上的温暖环绕着她。
“素不相识之人,你也总是心怀善念。”
黑夜里,段怀悯的声音寂冷。
“……”瑶光静默一阵,轻轻闭上眼睛,“瑶光只是一时有感,该睡了。”
和他,又怎么可能说得通。
……
第二日,东隅尚见微光。
瑶光早早地就起,难得地,她先段怀悯而醒。
恐吵醒段怀悯,她去了屏风外洗漱。今早是晚衣来侍奉,穿衣时,瑶光命她取来麝香膏。
那膏药是瑶光自己制的,在寻常香膏里混入麝香。她几乎每天早上都会涂抹一些的肚脐,此法她于两年前就用过。
确实未曾有孕。
瑶光便也未曾用过避子汤。若用避子汤须从陶御医那儿取药,每日还要命人煎煮,多了那么多重琐事。
不如她独自用些麝香就好。
只是打开瓷盒时,里头空空如也。
“奇怪,昨天明明还余下不少啊。”晚衣拿着瓷盒,有些诧异。
“大约……是哪个小宫婢贪这个味道香,拿去涂着玩儿了。”在后面候着的喜儿道。
瑶光平日待宫人谦和,时常将自己的物件随意赏赐给大家。所以偶尔有些胆子大的宫婢会悄悄用其胭脂水粉,她也未曾计较过。
“真是越发没了规矩!你去把他们全部召去正殿,看看谁身上有麝香味。”晚衣冷声命令着。
瑶光本想劝着,可却听屏风那头传来细微的声响。便急忙起身而去,果见段怀悯起了。
“大人起了。”瑶光道。
段怀悯抬眼:“麝香没了?”
“……”竟被他听了去。
瑶光虽未与段怀悯言明,可他早就知道他以麝香避子,从未干涉过。
“嗯,许是我自己用着忘了。”瑶光担心他会彻查这件事,便这般说。“待会,我再命人去司香坊去取些来就好。”
“离离,今日起不要再用麝香了。”
第89章 惊疑
晨曦微凉的疾风从屏风那头涌入, 女子盈盈立在床边,她眉眼垂下,姣好玉容黯然。
“大人, 我……还不想有孩子。”瑶光讷讷道。
“你常去故思宫, 与蛮族小儿玩耍。难道不喜欢孩子吗?”段怀悯说着起身,他只披覆一件皎白广袖罗衫,愈发衬出其身姿如玉。
他抬起一臂揽住女子的肩,又躬身望向她, 女子靡颜腻理,鸦羽般的芳不定地颤动。
“我是……”瑶光堪堪开口,她不知该不该道出生生的身世。朱唇微抿,“我被乌籍掳去时,在马车里, 娜贞儿曾帮助我,才想着照看一二。并非我喜爱孩子。”
说完, 她并不想再继续深谈“孩子”之事。便跑去衣架边, “大人, 瑶光服侍您穿衣。再一块儿用早膳吧。”
……
金秋已逝, 天凝地闭。即便扶光普照, 亦是寒风彻骨, 万木萧疏。
皇宫偏僻一隅, 故思宫内。陈旧的正殿内年久失修,础柱上已有斑斑裂痕, 然四下都清理得极为干净。
殿中央烧了一盆银丝炭,偶尔发出噼里声。
桃木方桌边, 娜贞儿抱幼儿子在膝,哄着他吃米粥。
旁边的竹椅上端坐一女子, 年约二十上下,身量高挑容颜清秀。着藕荷色广袖宫装,外头罩着一件烟蓝色斗篷,云鬓之上没有珠翠。
这正是燕桑宁,燕婕妤。
娜贞儿亦是感激她时常过来探视。
只是燕桑宁前些日子提到过,燕家并不会认下生生,并且还会想办法将她们母子送出宫去。
这些话让娜贞儿不安。面对燕桑宁,她今日颇有些局促,连调羹里的粥都撒到了地上。
“听说昨日那神女来过。”燕桑宁低眉看着生生,清秀的面容带着几分不善。
“是的。”娜贞儿回答道,她用布巾将生生衣裳上沾到的粥擦掉,“她来瞧生生。”
“她是国师的女人,亦是燕家的敌人。”燕桑宁拧起眉,眼神里闪过些许不耐,“你与她少些往来。”
“可是,她说是燕……燕二公子托她来照拂一二。”娜贞儿解释着。
“燕无虞騃童钝夫,莫理睬。”燕桑宁听见自己弟弟的名字更是厌倦,“我这个姐姐就在宫中,他却连封书信亦不敢委托。反倒去找那个神女。”
娜贞儿不敢多语。
“你且安分在宫中待着,待时机成熟,我会把你和孩子送出去。”燕桑宁又扫了眼生生。
幼子的眉宇与其弟别无二致。
“是,燕婕妤。”娜贞儿抱紧了生生,“只是,大约是何时?”
燕桑宁蹙起眉压低声音,“记得,随便准备好离开。”
异族女子神色凝重,点头。
她怀中的生生仰着头,望着自己的母亲,又瞥向燕桑宁。乌溜溜的眼睛眨了一下,满面懵懂,忽而殿外传来一阵步履声。
小小幼童朝外看去,霎时笑作了花,奶声奶气地唤着:“姨!”扭动着身子就要下去。
……
瑶光刚带着崔美人进来,就望见生生奔向自己,赶紧蹲下迎接他。
“生生。”她把长得滚圆的小童抱起来,他身上有一股米香。
“糕,桂花糕!”
瑶光笑了,难怪这般热情,竟是记得自己常予了他糕点。
崔美人近日也常来走动,她把晚衣手里的食盒打开,取出一块糕点给了生生:“喏,你这回可要记得是我给你的,叫崔美人。”
瑶光莞尔,正欲抱着生生去殿里见娜贞儿。却猛然瞧见一个陌生女子,那女子二十余岁,身上的斗篷面上是满绣的吉祥纹,精良十分。
心下当即猜出其身份,燕羽的堂姐,亦是燕无虞的亲姊,燕桑宁。
娜贞儿急急迈着步子小跑过来,“神女,你又来瞧我。”说着,回过头,有些不安地看着燕桑宁。
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燕桑宁却是自如起身,“我尚有要事,先行回去。”
直到她跨出殿门,亦未正眼瞧瑶光一瞬。
“那是燕婕妤……”娜贞儿有些惶惶,“她脾气不好,您别放心上。”
瑶光知道自己的身份,段怀悯的宠姬。
燕家人恨她,也是理所应当。
“无妨的。”
倒是崔美人却皱起秀眉,“燕婕妤永远都是这般盛气凌人,真是讨人厌。和她祖父燕老将军一样。”
娜贞儿闻言,忙道:“我,我去备茶,你们等一会儿。”
待她离去,瑶光才看向崔美人,有些无奈道:“以后,不能再这样口无遮拦了。”类似的话她也对崔美人说了很多回,可怎么说也无用。
近两个月里,崔美人几乎日日来伴着她。瑶光对她倒也生出些喜爱,待她像是个小妹妹。
“可是,燕婕妤确实很讨厌,总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跟赵贵妃也没什么区差别。”崔美人有些不服,“还不是仗着自己是燕家人,可如今什么形势,她也不瞧瞧?”
“燕家世代忠良,如今燕羽将军亦为大景镇守边域。无论如何也不该这般说的。”瑶光认真道。
崔美人愣了愣,低下头去,未再言语。
瑶光见状,便放下敦实的生生,上前握住崔美人的手:“好了,咱们快去屋里。”
二人来到殿内,围着桃木桌坐下。瑶光抱生生到自己腿上。
崔美人似乎又扫去适才的阴霾,又径自打开晚衣置在桌上的食盒,拿起一块糕点,“神女,宫里绿萼梅开了,咱们要不要去采些,做香粉。”
“好,改日吧。”
“大约是何时?”
坐在瑶光腿上的生生蓦地抬起头:“随时……咚咚,离开。”
崔美人噗嗤一笑:“你说什么呢?”
生生正是喜爱学舌的时候,时常会学着大人说话,只是很多字说不清。
瑶光原本也是笑着,却忽而又僵住。
“大约是何时?”
“随时……离开。”
……
娜贞儿端了茶水来,她很是感激瑶光,总会亲自煮茶招待。
崔美人小孩子心性坐不住,瑶光便令她和晚衣带着生生去院里玩儿。
“神女,这是麝香。”娜贞儿趁着那二人出去,才从怀里掏出纸包来。
瑶光亦是朝院里瞥去,见晚衣未在意这边,才偷偷接过。飞速地打开,细碎的粉末吞入口中,浓烈的香气霎时在嘴里奔涌,赶紧端起茶盏饮水引下喉间麝香。
那茶亦是味道浓烈,刚好可以遮盖麝香的气息。
娜贞儿轻轻拍着瑶光的背,“神女,慢些,不要紧。”
“多谢你,娜贞儿。”瑶光由衷道。
一个月前,太后薨逝的第二日,段怀悯禁止她用麝香。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她试图找过陶御医开些避子汤药,可鹤发老儿却连连摆手:“神女,避子汤伤身,老臣万万不敢给您开啊。何况,段大人吩咐过,要给您调理身子……以便生养。”
瑶光犹感恶寒。
段怀悯先前从未干涉她避子,说明他并不在乎子嗣。
为什么忽然间,想要孩子?
如果想要,他何不寻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
找她这个无名无分的“神女”做什么?
生下一个私生儿,很有意思不成。
瑶光知道,若有了孩子,她此生此世都将被缚在段怀悯身侧。即便她人老珠黄遭其舍弃,可孩子却是带不走的。
所以她最后唯有委曲求全,卑微地留下,可悲地待在段怀悯身边了此残生。
这,太过可怕。
不,那已经算是极好的情况。
或许未能老去,她就会和段怀悯一起被贤王的人诛杀。
如果有孩子,孩子也是万万活不成的。
无论哪一种结局,都是瑶光万般不愿意接受的。
几日承欢后,她知道不能坐以待毙,所以后来她来故思宫时,寻了机会悄悄问了娜贞儿可有麝香。
没想到这里竟真有。那是乌籍居于此处时余下的,宫里未苛待于他,彼时送了不少香料、衣物等。
至今都存放在北边的仓房内。
瑶光并不敢带麝香回荧惑神宫,即便宫里的宫人待她再忠心,可段怀悯的命令,又有谁敢违抗。
唯有每每来故思宫,让娜贞儿寻机会将麝香予她。
“神女,麝香摆在我的寝殿,床头的五斗柜内。”娜贞儿轻声说。
瑶光微怔,问道:“为何与我说这些?”
“就是说一下。”娜贞儿嫣然一笑。
因为刚才生生含糊不清的话。瑶光已经猜到娜贞儿将要走了,随时可能离开。
何况先前娜贞儿也提过,燕桑宁称会送其母子出宫。
彼时瑶光并未放在心上。燕羽归都就在这几日了,或许到时燕家就会接娜贞儿走了。
不,一个月前。
娜贞儿说过,燕桑宁原先提过,会让燕无虞来看孩子,也会令家中认下生生。
可是,后来燕桑宁又改口,说燕家不会认孩子。却是会将她们母子送出去。
因过去一个月,瑶光险些忘了。彼时她也以为燕桑宁所言的送娜贞儿母子出宫,是向段怀悯禀明,正大光明的出宫。
可娜贞儿如今又闭口不谈,所以燕桑宁是打算悄悄送她们出宫。
为什么不愿认下生生,又要把他带出皇宫呢?
瑶光将这些脉络汇集,猜测着各种因由。
恍然间,她思及一个可能性。
燕家已经蓄势待发,欲与段怀悯视死如归。
可他们一门,人丁也并不兴旺。
此番或许会万劫不复。
所以,要留下一息血脉。
第90章 将倾
数九寒天, 朔风凛冽。
今年的帝都比往年都要寒冷。已是午时,坠在梅树枝头的结蕊上仍覆着一层霜露。
燕羽大步流星地走在悠长的宫道,身姿若松柏苍劲。玄黑色暗金流云纹窄袖劲装衬得其越发矫健, 腰间蹀躞带佩一把百辟匕首, 足踏祥云乌皮靴,整个人萧萧肃肃。
他于昨夜归都,却不得回燕府。他的祖父燕啸被幽禁于府邸,重兵把手。
段怀悯以其祖父为质, 逼他交出兵权。
朔风凌寒,钦天监内梅树成林,朱砂梅殷红似血,于万物凋敝的寒冬里,更显生机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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