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殿殿门紧闭。
门口立着双鬓生白的陈公公, 适才已有人通报。他知晓燕羽的到来,只见他含笑迎上来, 恭敬万分地行礼:“燕羽燕将军, 您风尘仆仆从边域归都。容老奴先……”
“我要见段怀悯。”燕羽不待陈公公说完, 径自推开殿门。
陈公公大骇, 欲以身去挡, 却被燕羽一臂推开, 所幸被旁边的太监扶住, 不然就要栽倒在地。
可陈公公哪里顾得上自己,他急得乱指周围的太监:“快, 快拦住燕将军啊!”
殿门大开,浅薄的乌木沉香混杂在氤氲暖流中, 在冷寒中顷刻间消散。
“陈忠,让他进来。”
里面飘出男子淡漠的声音。
……
“段怀悯, 放出我祖父。”
燕羽冲入殿内,厉声道。
可却并未瞧见身影,须臾,才见南面暖阁的珠帘内走出一人,正是段怀悯。
一如既往,着月白色广袖锦袍。只是素来纹丝不乱的交领略有松垮,他缓步踏出,朝少年将军道:“放出?你的祖父不是正待在贵府。”
“我的祖父是被你禁在燕家府邸,你莫要说自己这些可笑之言,贻笑大方。”燕羽冷笑着,他站在大殿中央,“我们不妨开门见山。你放出我祖父以及其余家眷,我会交出三万兵权。你尚有虎符,可调遣镇北的军队,这些足以你应付贤王。”
他深知段怀悯的目的就是边域的兵权。
段怀悯走至他跟前,“边域十万兵马,跟随你燕家数年。即便你愿意交出兵权,层层将领也不想易主。”
少年琥珀色的瞳仁微微一颤,旋即长眉拧起,戒备道:“你不要兵权,那想要什么?”
男子只着一身月白色锦袍,如鹤似仙。剑眉星眸间堆积凛寒,威仪迫人,“燕羽将军,贤王一路南下朝帝都攻来。不若都交由你,带着你那五千精兵,定能将其顺利拿下。”
殿门早已重新关上,呼啸的长飙在外电掣而过。
“贤王的兵马又何止上万,五千精兵如何与其抵抗?”燕羽寒着脸。
贤王所率军队,皆为流寇悍匪,刀尖舔血嗜杀凶悍,颇为棘手。
“你是燕家儿郎,燕羽。”
燕羽眸中阴霾一片,“段怀悯,你也知我率领五千精兵归都。你就不怕……我带兵血洗皇宫?”
“如果可以,你早就带兵杀来了。”
“……”燕羽被逼得无话。
确实,即便不顾祖父安危。
御林军防守固若金汤,他能不能攻入暂且不提。
他燕羽绝不能率军攻入皇宫,若真如此,燕家岂非成了大景朝的千古罪人。
可是……
蟒袍少年攥紧双拳,可是他却可以直接杀了面前这个男人。
徒手,就够了。
不过,现在并不是时机。
“我答应你。”燕羽缓慢地开口,“何时放了我祖父?”
……
暖阁内,瑶光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身前置了一方矮腿四角书案。虽手握毛笔,却良久未动。吸饱墨汁的狼毫笔滴在竹纸上,晕染开去,将那篇快要誊抄完的《道德经》天地之始,毁于一旦。
殿门再度打开,又合上。
瑶光才又装作认真抄写的模样,堪堪发现那块扎眼的墨迹,男子掀开帘而入。
段怀悯目光扫过那张竹纸,伸手将竹纸抽过来,垂首细观。
暖阁里燃了乌木沉香,地龙又熏得这里温暖如春。几乎教人快忘了冬日。
这几日,段怀悯常令瑶光来观星殿作伴,几乎离不得她。
瑶光于此又无甚可做,便誊抄些字,便以静心安神,又可以打发时间。
此刻她颇有些局促,好似分心被师长发现的学生。生恐他又怪罪自己心系朝堂之事。
“离离的字是和谁学的?”段怀悯将竹纸归于原位。
“和我娘亲。”瑶光将笔放下,她望着那块墨渍回答道。
“你的字迹不一样。”
“嗯?”
“先前的禁书,和这张纸上的字,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我会写几种字迹,幼时母亲靠着卖字画挣钱,我也跟着学了些。”瑶光轻声说完,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
“大人,我困了。”
……
躺在罗汉床,锦被覆在身上。瑶光虽闭着眼睛,却难以成眠。
燕羽答应段怀悯会率兵擒拿贤王。
他甚至提出交出三万兵权。
这……太奇怪了。
燕桑宁想悄悄送走娜贞儿母子,又是何故?
如果燕家从一开始就打算屈服于段怀悯,那么大可直接提出带走娜贞儿。
段怀悯根本不会在意。
瑶光翻身侧卧在榻,难道……只是她多想了?
殿内沉香泛滥,瑶光的身子缩成团,她不想再去想了。
这两个月,她常处于惶惶之中。
故思宫的麝香总会用尽,到时又该怎么办呢?
还有贤王……
可是这些事情再思虑,也无解决之法啊。
沉香与熏熏暖意将她的思虑融化,最终还是入了睡梦。
……
几日后,燕羽将军即将率军北去生擒贤王的事,全帝都无人不知。
“外头都说,燕家是豪杰英雄……”崔美人咬着一块梅花糕,趁着殿内无人,极为小声地说。
荧惑神殿的主殿,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白玉砖纤尘不染、无瑕细腻。
瑶光站在黄梨花木书案前练字,本是听着崔美人闲叙,却猛然听见这句话。
“可英雄大约只有燕羽一人。他镇守边关数年,确实值得千秋称颂。”崔美人咬了口糕点,望着瑶光,“你说是不是,神女。”
“嗯。”瑶光轻声应着。
崔美人又朝四下环顾,继而压低了嗓音:“神女,你……是不是在服用麝香?”
瑶光手上动作一滞,诧异地看向崔美人。
“您 ,您别误会。”崔美人摆手,“我前几天无意中看见娜贞儿给了你麝香,你吃了后,我靠近就闻到一股麝香味。”
“是,我每日都要食。”瑶光看向崔美人,“只是,此事你不该多问了。”
崔美人愣了一下,才道:“我,只是好奇。”她原是想问,可张了张口,什么也未说。
此时,殿门被推开。
“神女,该用晚膳了。”晚衣立在外头道。
崔美人神色一变,旋即匆匆道:“这般晚了,我该走了。”
段怀悯近日都是晚膳时归荧惑神宫,昨日崔美人就迎面碰上了他,她胆小,见了段怀悯吓得噤若寒蝉,也不会行礼了。
“崔美人怎么总是一惊一乍的。”宝来备着菜,面上浮过些许不喜,“像做贼心虚。”
“或许只是天真了些。”豆蔻直言。
瑶光听着他们说话,不觉亦蹙眉,陷入凝思。
崔美人,有时确实怪了些。
……
天光已逝,夜幕低垂。远处传来钟鸣,那是来自宫外神观。
妙龄少女在宫道上疾奔,跑得钗横鬓乱也顾不得梳理。她一路跑到梅园,放眼望去尽是白梅。
此刻月魄微亮,她扶着一树梅,大声唤道:“我来了。”
四下无人,她的声音在空旷之地回荡。
须臾,从前方走来一青年,披藏青色斗篷,面容苍白。
“崔美人,可问到了?”
青葱之岁的少女点头道:“算是问到了。神女承认她每日都会吃麝香的。”
“当真?”
“嗯,我何时骗过你。”崔美人说完,又急切道,“卫郎中令,这两个月我已依你所言接近神女,还问来那么多琐事。你能不能带我去见陛下了?我实在想他。”
月下,病容公子脸色更为苍白,天寒地冻,他轻咳几声。
“今夜子时,在麒麟殿在后殿门口。那时无人看守,你直接进来,我接应你。”
少女雀跃地笑着:“好!”
……
第二日,苍穹阴压压,瞧不见一丝扶光。朱墙琉璃瓦都挂下冰坠。
瑶光起时,却丝毫不觉严寒。她的寝殿与荧惑神宫主殿,皆日夜燃着地龙,温暖如春。
她坐在床上,时辰尚早。可她却是睡不着了,近日诸事繁多,心绪难宁。
身侧男子仍在安睡。瑶光小心翼翼地下床去,披上一件兔毛斗篷,就绕过屏风朝外走去。
殿内没有人守着,空荡荡的。此事天光未明,半明半昏,有些辨不清昼夜。
瑶光走至月拱门旁放置的嵌宝金丝楠木柜,蹲下。从柜底扒出一颗繁枝纹香囊球。
前几日去故思宫时,她特意向娜贞儿多要了些麝香。回来后偷偷将麝香粉藏在了这香囊球内,即便不慎被人发觉,也只会以为这香囊球是先前滚到柜底。
瑶光熟练地拧开香囊球,以皓指蘸取些许,囫囵吞下。
继而又绕回屏风,将斗篷脱下。从桌上端起半杯凉透的水饮下。堪堪放下杯盏,却冷不丁地瞧见段怀悯不知何时坐了起来。
殿内暖洋似春朝,男子径自起身,薄衫覆身,他什么也没说。未明的晨曦里,也望不清他的神色。
他从身后温柔地环住女子,轻嗅着她身上的馥郁。
“刚刚做什么去了?”
第91章 告密
男子身上尚存着锦被里的暖意, 仅隔着薄薄绢料。瑶光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灵府跃动,她低下头,望着空空如也的白釉杯盏。
“想去花房, 可太冷又不愿去了。”瑶光回答着, 喉间涌动着摄人的幽香。
如果可以,她自然是不愿冒险这个时候食麝香的。只是这几日,段怀悯常直接领着她去钦天监,上隅时根本无甚机会。
有时候还须伴着他整日。甚至有一回整日未食, 瑶光实在忧心,她恐今日段怀悯又令自己陪伴,才铤而走险早起食之。
瑶光说完,便紧闭樱唇。
“那你想憋到何时?”男子轻笑一声,手轻揉着她的小腹, “来,我给你穿衣, 一起过去。”
“……一起?”
“嗯, 不想吗?”
女子连连摇头, 挣开他的怀抱, 朝床上去, “也不急, 我再睡会儿。”开什么玩笑, 花房如何一起?
她才不愿意。
男子踱步过来,亦坐到床上。瑶光好似在娇嗔, 段怀悯十分受用,星眸里难得清明。
瑶光已经躺回锦被里, 盖得严实。察觉男子过来,她朝里靠去, 生恐他真的硬拖自己去花房。
更畏他与自己亲近。
口中的麝香尚未散尽,万万不能被他察觉的。
这一个月里,段怀悯愈发依恋于她。她确信,他是想用孩子将自己的身心都禁锢。
此生此世,不离其方寸。
男子朝前倾身,“还不想起?”
昨夜殿内燃的是安神香,他身上沾染的乌木沉香几乎消弭殆尽。瑶光闭上眼睛,轻声“嗯”了一声。
男子温热的指抚过她的鬓发,腻如绸缎。他本欲倾身去吻,可却听外头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有女人悲恸哭喊着:“神女,神女救我!”
本躺在床上的瑶光猛地睁眼。
那是崔美人身边婢女的声音。
段怀悯剑眉微蹙,朝外道:“何事?”
殿门被打开,朔风裹挟着凛冽侵入沐春之地。陈公公手持拂尘走进来,又忙命外头的人把门关上。
他隔着屏风,朝里道:“段大人,是崔美人身边的婢女,也不知是怎么了。哭哭啼啼地跑来,外头的人竟也没拦她。”
荧惑神宫的正殿大门外守着侍卫,瑶光跟交代过,崔美人和她的婢女可以随意进出。
她坐起来,察觉段怀悯似有不耐。便道:“大人,我,我出去瞧瞧吧。”
男子侧眸,望了她一眼。旋即朝外道:“她为何在外啼哭不止?”
“说是,她们家崔美人一夜未归。”
……
麒麟殿内,假山环绕的院落里,崔美人瑟瑟发抖,天寒地冻,她已经待在这里整整一宿。
周围都是侍卫,她不敢妄动,唯有跪着,一双腿已经麻木。
昨晚她按照卫潇指示从后面进来,可刚来到这处庭院,她就被侍卫发现。漫漫长夜都被押在这里。
崔美人又冷又惧,都忘了哭泣。
“卫郎中令,人在这里。”不远处传来人声。
崔美人身子一颤,卫郎中令!她得救了,顺着望去。果见卫潇,他着一身灰青色斗篷,面容苍白,冷冽的风吹过,他止不住地咳嗽。
“卫……”崔美人本想唤他,可马上又意识到什么,住了口。
卫潇咳完一阵,才走来,低头看她:“崔美人,你为何要夜闯麒麟殿?”
“我……我想念陛下。”崔美人颤抖着声音,整夜饱受风霜摧折,嗓音沙哑得像蒙了层霜。
“可是,陛下是不能见的。”卫潇无奈地看着她,“你被发现,唯有禀告国师。”
崔美人从这话里明白,都怨她自己愚笨,才被察觉。卫郎中令也是没有办法,才会装作审问自己。
卫潇蹲下,“有人指使你?”
崔美人怔住,继而艰难地摇头,周围都是侍卫,她若道出真相,只会害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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