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意识到自己苦苦追求的,其实并不是像明眼人一样活着,而是有尊严地活着。在他一团漆黑的世界里,自尊是比爱情、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
*
自打和其他技师起了肢体冲突之后,萦绕在邢者耳边的话更难听了,不外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看看自己什么条件”之类的。小周还是向着他的,但也不会为了他跟其他人起冲突,有时也会数落他两句“动什么手呢”“这点小事忍忍算了”。
其实小周说的不假,全盲是极少会跟人有过节的,因为想戏弄他们实在太容易了。哪怕只是把他们惯用的东西换个地方放,就可以让他们找个焦头烂额;只是在必经之路上放点什么障碍物,就可以让他们摔得不轻——再想到自己找东西、摔得灰头土脸的时候,始作俑者正伙同一帮人在暗地里笑得人仰马翻,这就是尊严被践踏的感觉。
为了一个前女友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真的很值得吗?
在又一次发现自己休息室的水杯被从桌子最左边移动到最右边,而那些多少有点视力的同事却没有一个来提醒他的时候,邢者到底还是绷不住了。
他太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一直小心翼翼地经营着生活,到头来日子似乎又过回去了,他现在的心态就像是回到了刚失明的那段时间,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骂自己是废物。
店长当然发现了这些异常,但是作为一个商人,他想解决的绝不是欺负人的那一群,而是不合群的那一个。
当时邢者正拿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水杯,站在墙边一点声响也没有地流着眼泪,店长便走上前来叹息着拍拍他的肩膀:“老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要不还是回家休息段时间吧,过段时间再来,快活林随时欢迎。”
其实就是已经觉得他给店里带来麻烦了。
店长走后,邢者抬头急喘几口气,堪堪把眼泪止住,拿出手机时手都在抖。
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聊这些事的人了:【田老师,有空见一面吗?】
第66章 旷野
“啊……”晚间的公园里, 听完事情经过的田野,发出了这样一个短促的音节。
作为一个连男友的邀约都狠心拒绝的忙碌女老师,她原本是想回绝邢者的——他和程舟已经分手的话, 那田野和他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但是果然任何一个尚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对一个刚刚分手的盲人小哥置之不理,尤其是田野不知道他活得得有多孤僻,才会导致自己成了他的第一顺位倾听者。
就把对她的称呼从“田野”改成“田老师”来看, 可见他也很明白分手后田野和他的关系已经有了改变, 但还是厚着脸皮找过来了。
果然这情况是有点严峻的。
“你先别哭了。”田野递上纸巾,“不是我不想帮你, 而是你这个事儿……其实就算我告诉程舟, 也没什么用。”
田野挠挠头:“她真的遇上过那种站在窗户边上说分手就跳下去的, 就这种她都没松口,她说要分手就是铁了心要分……”
“我不是为了这个……”邢者抽泣着,“我只是想找个人聊聊,除了你以外我想不到还能跟谁聊她……”
虽然全镇人都对她津津乐道。
田野叹了口气:“你想聊些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吗?”
“怎么会呢?”田野说,“感情这个东西它能有什么对错,没能在一起就是不合适而已。其实从你俩第一次见面开始, 程舟就对你很感兴趣,是我拦着她不让她和你多联系的,所以后来她的一些做法可能让你觉得很突兀……但是她绝对不是跟你闹着玩玩,而是在我多方劝阻之后, 到底还是喜欢你。”
这一信息让邢者好受了一些。
他顿了顿才道:“是因为我的眼睛……”
“不是。”田野利索地说着违心话, “先抛开这个不谈, 你们对感情的认知差距也很大……因为我和她的差距就很大。”
田野说:“认识她之前, 我的认知就是成绩好的才是好的, 贪图享乐是错的,休息是应该感到羞耻的。正确的方向是往上走, 有更高的学历、更好的工作,结婚生子,孝顺父母,做任何事情都应以家人为出发点。至于感情……”
田野换了口气儿:“身为学生时应以学业为重,到了研究生时期可以看着找找了,但还是要注意对方家不能太远,至少得在同一省份。婚前可以和对方有多一点的了解,但是绝对不能上床。因为一旦没了那层膜,跟对方结婚吧对方就很可能轻视你,不再重视礼节;不跟对方结婚吧,遇上的下一个又很可能嫌弃你不是处,说什么‘白纸找白纸,报纸找报纸’。”
“这些东西在遇上她之后完全被推翻了。你知道吗?那些坚守这套东西的人,看到她那样是会难受的。”
田野笑笑:“她在学校遇到问题,她妈妈私自找到学校来,给同学们送东西。她发现之后直接一通电话打了过去,凶巴巴地说她自己的事自己能解决,让她妈妈‘不要再来烦我朋友’。这种事要是发生在我家,我就是‘不孝之女’。她去酒吧打工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问她妈妈同意吗?她翻着白眼问我要她同意干嘛。包括她那些前男友……抱歉,是不是越听越难受了?”
邢者搓着手上半湿的纸巾:“还好吧,我也知道我不可能是她的初恋……”
“行。这段跳过。”田野尴尬地清清嗓子,“是她来接近我的。本来我也觉得她好逸恶劳、拜金、私生活混乱,但是在和她聊了几次之后,又发现她只是和我们不一样而已。她从小学起就出国旅游,见识过很多不同的风土人情,我见过她对着手机说英语,以为是在练口语,后来才知道是和外国朋友打视频电话。她的假期从来不打工不实习,考的什么跳伞证、潜水证乍一听都像是吹牛的……你敢信吗,她还有个美人鱼证书。”
邢者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所以她是美人鱼吗?”
“是的,如果她想她可以去水族馆应聘,出演美人鱼,可惜鹅镇也没有水族馆。”田野笑笑,“你肯定想说,是因为她家足够有钱,她才活成这样,但是不是的。还记得钟头山上那位师姐吗?她家可比程舟家有钱多了。包括程舟自己也认识一些有钱朋友,那些朋友在她身上是能感受到压力的,就是‘我明明比你有钱,但为什么我不如你精彩’,这样的一种感觉。”
“所以啊小邢,我真的很理解你。别说你想跟她结婚了,我都想跟她结婚。”田野说,“但就是因为明知总有一天要失去,所以得到后的每天都在害怕失去,我们痛苦的是这个,她烦的也是这个。我还真想过怎样才能和她做‘一辈子的朋友’——撮合她跟我的干表哥司旭吗?劝她来鹅镇考个编吗?好在我做得不明显吧,不然她早就不爱搭理我了。你就是属于,干得太明显了。”
话到此处,邢者似乎有些释然了:“所以其实是,本来就不可能。”
“对。”田野点头,“就像你对程舟的生活环境不够了解一样,她对你的生活环境其实也不了解。她不知道‘去印尼看火山’对我来说怎么就那么难,也不理解‘和她在一起’对你而言为什么像个遥不可及的梦。她做的确实是她认为‘当然可行’的事,但事实就是‘不可行’。这不是说她欺骗了你,而是她从一开始就没搞明白。”
田野说着,像劝诫自己一样:“我们是轨道上的人。不管有多少挣扎,我都会在我的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直至退休,会结婚生子,余生和自己的家人们在一起。你或许会像你妈妈说的那样,回到你们镇上去,在街边开个推拿小店,和自己的妻子经营生活,生个可爱的孩子。能安安稳稳,没病没灾,这就很好了,不能再妄图将旷野中的人拉进我们的轨道里。”
小镇夜晚的幽静,是城市人无法想象的程度,一盏路灯下,连枯叶掉落都有声响。
这一刻的田野仿佛成了真正的过来人,她自己都没想到有这么一天,她竟可以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或许这就是工作后的成长吧。
但是邢者一句话把她搞破防了:“我不甘心。”
“我也是。”
*
但是此行对于邢者来说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他大概搞明白了程舟和自己的分歧点在哪里,最重要的是他确定了,程舟从来不是和他玩玩,在程舟的逻辑里一切皆有可能——连当美人鱼都有可能——那么如果感受到巨大的阻碍的话,就只有一个原因。
是他不行。
当晚回去后,邢者开始论证自己离开轨道的可行性——从盲人如何乘坐火车高铁开始查起。
小周当晚睡得早,迷迷糊糊听见邢者给软件客服打电话:“您好,我是视障,我在网上查到如果我乘坐高铁是可以预约重点旅客服务的……有的,残疾证是有的……需要绑定购票软件是吗?具体操作步骤是……”
小周垂死病中惊坐起:“你要上哪去啊?”
但邢者已经打了下一个电话:“喂您好,是钟市地铁站吗?我是视障者,我想了解一下关于无障碍乘车……”
这一晚上闹得,从乘车到租房,从租房到找工作,小周甚至都听到他打电话说:“全盲,证书有的,有两年多工作经验,就住在附近……可以的,我能问下薪资待遇吗……”
等那边终于告一段落,小周才插上话:“哥,邢哥,其实店长还是挺好说话的,隔壁那几个本性不坏也不会搞你太久,你真没必要……”
而邢者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小周你知道吗?钟市做推拿工资是真高啊。”
*
如果从家乡到鹅镇工作是可行的,那么没理由去更发达的地方反而行动受限。
邢者几乎一夜未眠,到第二天上钟时还在脑内整理前一晚摄取的信息。他有些忐忑,总想着自己可能还有什么没考虑到的,但是想了一圈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虽然一开始可能会遇到一些困难,但可操作性依然很强。
倒也不是说他这就想要辞职往钟市去了,而是他彻底证明了他并不是必须回家,也不是必须在鹅镇。再换个地方居住没有那么可怕,至少不会比现在的生存环境更差了。
为什么早没有想到呢。
因为按得心不在焉的缘故,邢者收到了有生以来第一个投诉,说他一直逮一个地方死按。店长找他时也更加严厉了:“我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可能对你有一些影响,我上次说话也不是赶你走的意思,但你要是工作态度有问题,那、那就真不能姑息了。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到底还能不能继续干。”
“知道了店长,我会注意的……”
用自己一贯的畏缩语气应付掉店长后,邢者到底是下定了决心。
他给程舟发了条消息:【您好久没来了,最近身体还好吗?】
第67章 业绩
程舟收到消息的上一秒, 还全神贯注地看着网上找到的各路调酒大神的讲课视频。
手机一响,拎起来一看,呼吸瞬间屏住:“天啊……”
*
分手后程舟也有想过自己一开始到底喜欢邢者什么。
脸是很重要, 但程舟肯定也不是只看脸,不然司旭就也行了。思来想去她最开始能瞬间对邢者产生兴趣,到底是因为他身上那股子又愁又为难, 还不得不硬着头皮上的劲儿。
后来因为恋爱中关系渐渐拉近, 两个人越来越腻歪,这股子劲儿也就过去了。真到受不了这个作精而提分手的时候, 就一心只想快刀斩乱麻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
只是就像他所说的, 时间还是实打实花在他身上了。程舟跟他的这段感情里, 首先要应付田野这个教养嬷嬷,又要完成对他精神领地的强势入侵,要留神与视障爱人相处时的种种细节,还得想方设法怎么在他作妖时把问题给他绕过去。
该说不说在山顶露营时和“暧昧对象”那样,即便是对程舟来说也很刺激,更不要说这还是gap过程中, 和一个保守小镇上的清秀小男生之间的故事——这对程舟而言就和在大理旅居时跟当地男孩谈了场恋爱没区别。
所以会惦记到底也是正常的吧。
司旭提出的那个“酒肉情侣”的概念很好用。程舟觉得就是因为邢者太能作妖的缘故,导致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超出了“酒肉情侣”的范畴,所以对于程舟而言,他和其他前任们还是稍稍有一点不同。
这样的不同在邢者开始杀回马枪时, 表现得尤为明显。
程舟一下子坐直了, 看着自己的屏幕两眼放光, 那一刻她看到了什么呢?
她看到了故事。
*
她从没想过自己和邢者之间还能产生任何联系, 尤其哭泣求和是她最不喜欢的一套, 也最像是邢者能干出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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