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康皱眉,“你,会恨孤吗?”
怀孕两个多月的时候落胎,感觉或许不是那么痛心,现在怀孕六个月,肚中的孩子已经成形,且能够在小小的空间里翻滚玩耍。
给她药丸,其实就是杀“他”。
柳烟钰悬在半空的右手慢慢收回,与左手一起,同时抚向小腹,“若是被皇后一派发现他不是殿下的孩子,会影响殿下的前程,为了殿下的前程,他不能留。臣妾是怀着他嫁到东宫,亵渎了太子妃的身份,为了殿下的名声,他不能留。”
她声音里有一丝说不清的悲凉,表情看起来淡淡的,可眼神中却透着难言的伤感。
“他很乖,从怀孕初期到现在就没怎么闹腾,听闻别的孕妇怀孕初期会吃不下饭,恶心呕吐厉害,臣妾几乎没有,顶多是贪睡些。快五个月时,他第一次胎动,臣妾才发现生命如此神奇。”
“最近几日,臣妾睡不了床榻,每每躺在床榻上,他便不停地动啊动,是那种不舒服地快速地动,唰啦唰啦,可臣妾躺到贵妃椅中,他便安定了,乖乖地许臣妾睡觉。便是动,也仅仅是像刚才殿下看到的那样,缓缓地动一下而已。”
“但是,臣妾心里很清楚,他不能活,也不可以活。要怨的话,只能怨他命不好。”她的声音低缓,语速很慢,“命不好才遇到了臣妾。臣妾大概是孤星之命,母亲去世,父亲凉薄,继母继妹视臣妾为眼中钉,唯一的孩子,必须由臣妾亲手杀死。”
柳烟钰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胥康听,抑或是对腹中胎儿的解释。
有难过,有不舍,有唏嘘,有无奈,有绝望……
话落,她慢慢抬头,一滴晶莹的泪珠自眼中缓缓滑落。
屋内安静下来。
偶尔能听到蜡烛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柳烟钰在等。
胥康在犹豫。
他听到她落寞而绝望的话,心里的某处像被什么给揪了起来。
疼,很疼。
他不确定“杀子之痛”会不会成为他和她之间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杀之,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得到她的心。
不杀,他可能会失去那九五至尊的帝王之位。
窗外的陈之鹤轻咳一声,提醒道:“殿下,时间不多了。”
再拖延,东宫的人便要醒了,他们恐有被发现的风险。
胥康攥紧手中药丸,继续沉默。
柳烟钰明晓事理,她双手离开自己的小腹,右手重新伸出来,“殿下,给臣妾药丸吧。”
权衡利弊之后的最佳选择,唯有如此。
胥康眸色深沉,依旧不动。
窗外的陈之鹤再也忍不住,顾不上什么礼节不礼节,猛地推开门闯了进来,他奔向胥康身侧,焦急地催促:“殿下,事不宜迟。”
说时迟那时快,面色凌然的胥康突然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长剑出鞘,银光匝地。
陈之鹤呆了一瞬。
柳烟钰更是怔愣当场。
胥康目光冷然,“刚才你说,你在贵妃椅上的时候,他在你肚子里安稳听话,即便是动,速度也非常之缓。”
柳烟钰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胥康手中长剑猛地一挥,横在柳烟钰的小腹之上,剑脊隔着衣服贴合在小腹的最高处。
陈之鹤和柳烟钰都惊呆了。
陈之鹤急道:“殿下,万万不可。可以用药落胎,但不能伤及太子妃身体。”
好好的,殿下怎么想到用剑了呢。
柳烟钰震惊归震惊,但她一点儿没躲。
就那么硬生生地坐着。
任锋利长剑横于小腹处。
胥康眸色幽暗,迫人的眼神盯视着她隆起的小腹,声音低沉而缓慢地说道:“你,听,着。你现在若是不停地发出动静,孤便饶你不死。”
陈之鹤被胥康的举动惊得说不出话。
这言行未免诡异了些。
太子是在对谁说话?
对一个未出世的胎儿?
这不是天方夜谭么?
六个月的胎儿能听懂什么?就是出生六个月的婴儿都不一定能听准确,殿下现在是魔怔了吧?
他眼中露出焦急而无措的神情。
柳烟钰怔怔地看着胥康,不知道他此举是为何。他刚拔剑出来,她还以为他要伤自己,可话出口后才知道,他分明是在做极其荒谬的事情。
落不落胎,难道把决定权交给一个连声音都不一定能听到的胎儿?
胥康却是不管两人的表情,犀利的眼神直直地盯视着长剑下的那处。
屋内很静。
静到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停滞了。
陈之鹤不信胎儿能听懂人话,可他还是好奇地看向那里。
柳烟钰闭了下眼,刚要出声劝解,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刚才还平平静静安安稳稳的小腹突然动了起来。
像是有什么在不停地拱动,这处起来,那处落下。
力度很大,很突然,并且很频繁。
像是被困住的小兽突然有了觉醒的意识,剧烈地撞击困住他的牢笼,明知牢笼紧固,却还是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撞击。
陈之鹤也发现了这奇异的一幕,惊愕失色。
看到这一幕,胥康表情如释重负,猛地收剑,“如此,便遵从天意。”
长剑入鞘,他动作利落地转身,“回吧。”
陈之鹤震惊之余,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只匆匆跟柳烟钰道了个歉:“太子妃,多有冒犯,请见谅。”
要不是事情迫切紧急,他是不可能硬闯进来的。
两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柳烟钰双手慢慢抚上小腹,剧烈的胎动突然就变缓了。
她心有余悸,动作轻柔地抚触小腹,“孩子,别怕。”
胥康或许以为,是天意让腹中胎儿刚才发出剧烈的胎动,只有她这个做母亲的知道,长剑冰凉,腹中胎儿定是感受到了凉意,才不适地转动起来。
但也庆幸如此,才逃过了刚才一劫。
柳烟钰不知道这算幸还是不幸。
她只是知道,从此往后,她自己再难下狠心打掉这个孩子了。
他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在遇到危险时也会用胎动传递信息的生命。
快马加鞭,胥康和陈之鹤在天明时分赶回了三应县。
营帐已经搭好,陈之鹤跟随胥康来到帐中,他表情复杂,几欲开口,却又迟疑。
沐浴更衣后,胥康盘坐营帐之中。
陈之鹤挥退所有人,小声劝解:“殿下,关乎您前程和命运的大事,万不可草率行之。请殿下三思。”他垂眸,“如果殿下不忍心,恐太子妃埋怨,便由属下派人,定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绝不会连累到殿下与太子妃的关系。”
胥康声音凉薄,“你做的,跟孤做的,有何区别?普天之下,希望太子妃落胎的人选,除了孤,还有其他人吗?”
皇上、皇后一派,都力保胎儿活。之前,柳烟钰还有一颗坚定落胎的心。可胎动之后,她的慈母心明显被唤醒。
她能同意落胎已属不易,让她自己主动落胎?
怕是不可能了。
所以,她这一胎,但凡有意外,不用考虑,必定是胥康的人所为。
陈之鹤还想再争取,“凡事都有意外。”
“凡事也有天意。”胥康表情凝重,“你刚才也看到了,六个月的胎儿竟然发出了想活命的信号,他不想死,他在告诉孤,他想活,拼尽全力也想活下来。”
他目光锐利而冷冽:“那就让他先活着,陪陪太子妃。”
第26章
虽然胥康的决定太过冒险, 但既然他决心已下,陈之鹤也不好再说什么,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辅佐他。
接下来要处理的便是三应县的乱贼。
胥康一行没有惊动县令,单独在县城郊外安营扎寨, 再派侍卫悄悄潜入三应县, 查访乱贼。
可也奇了怪了, 自从他们到来之后, 三应县却再无乱贼出没。
陈之鹤派出去的人,便装也好, 夜间潜入也罢,皆无收获。
入夜, 胥康和陈之鹤坐在主帐中商议此事。
陈之鹤,“此事颇有蹊跷, 我们没来之前,乱贼经常出现, 屡生事端。我们是悄悄来的, 按说,乱贼不应该知道,可为何却像是知晓我们的行踪一般, 无声无息的?”
“秦大人那边, 有什么动静吗?”
抵达三应县之后,胥康便让陈之鹤派人盯着秦大人那边。
虽不能确定乱贼与秦大人那边有无关系,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陈之鹤, “倒没发现有什么特别, ”他道,“不过倒是发现了另外的事情。昨日, 秦夫人身体不适,刻意派人去了太子妃的娘家,太子妃的父亲柳医士被请去了秦府,待了挺久的时间,出来后,柳医士心情颇好。臣派人去柳府打探了一下,听到丽姨娘和柳家二小姐的谈话。听闻是柳医士借机恳求了秦夫人,秦夫人感念他对自己的医治,答应为柳二小姐寻一门合适的婚事。”
胥康嗤之以鼻,“不能做正妻,哪里来的好亲事?”
“秦夫人打算进宫求见皇后娘娘,她们打算,”陈之鹤迟疑了下,道出实情,“打算让皇后娘娘做主,将柳二小姐配给殿下。”
胥康惊讶:“孤?”
“是的。”陈之鹤摇头,“不知道柳医士怎么想的,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殿下身上。可能他们觉得既然做不了正妻,那一定要做有地位的妾室。”
秦之树之前口口声声说喜欢柳昕云,非柳昕云不可。可皇上口谕一下,他马上变了方向,再不提娶柳昕云之事,哪怕柳昕云退而求其次,愿意做他的妾室,秦之树也毫不松口。
皇上不喜欢的事情,无论如何他是不做的。
胥康蹙眉,表情充满厌恶。
人心不足蛇吞象,柳昕云嫁秦之树不成,竟把主意打到了东宫。
柳昕云本就与柳烟钰不合,若是让她做了自己的妾室?
“秦夫人只是想,皇后不见得会答应。”胥康寄希望于皇后娘娘,希望她手不要伸那么长。
这种事情陈之鹤无法预测,他琢磨半天,“殿下,反正乱贼之事暂无结果,臣靠在这里,殿下不妨先回宫,您不是还没向皇上说明隐疾康复之事?借机说下,顺便解决柳昕云之事。”
陈之鹤觉得,皇后出于给太子找不痛快的想法,极有可能答应秦夫人的请求,硬把柳昕云塞到东宫里做个妾室。
还是让太子防患于未然的好。
胥康认可他的建议,“如此,也好。”
说做就做,胥康带着曾泽安回了宫。
见到皇上之后,胥康先将边关战事重述了一遍,接着阐明自己隐疾康复的喜悦,最后将三应县乱贼之事简单一说。
边关的事情皇上早已知晓,他现在更关心的是胥康的身体。
“隐疾完全康复?”
“完全康复。”
“来人哪,速招太医。”皇上欣喜不已,“让太医们再帮你瞧瞧,看是否有其他隐患。”
说是关心胥康,其实也有确定他身体是否康复的意思。
不多时,便来了好几个太医,排着给胥康搭了下脉。
搭完脉,他们向皇上禀报,“皇上,太子脉象正常。”
“之前肾虚的脉象?”
“已经恢复。”
皇上:“可能看出隐疾是否康复?”
太医表情为难:“回皇上的话,臣只能判断脉象正常与否,但仅从脉象上不能确定殿下隐疾是否恢复。”
事实的确如此,男子举与不举的问题,还得视具体情况而言。
但皇上是要知晓个彻底的。
他挥退太医,眼神看向胥康。
胥康疑惑:“父皇……”
皇上道:“太子妃有孕,你无妾室,”他转而对着外头道,“钱公公,找个合意的宫女到偏殿帮太子侍疾。”
侍疾?
胥康吃惊。
父皇非要当场测试真假?
皇上语气柔和但态度坚决:“一试便可。”
须臾,门外响起钱公公的声音:“皇上,宫女已在偏殿候着了。”
皇宫浩大,找别的不一定能马上找到,找漂亮美丽的女子,却是极其方便。
皇上道:“皇儿,且试试吧,举了之后让父皇一看便可。”
他不需要胥康将男女之事行完,举了之后,让他看眼便可。
胥康愕然,他没想到父皇会如此。
非要眼见为实。
这让他情何以堪。
知道胥康抗拒,皇上话语间却无丝毫商量余地,“事关江山社稷,你要体谅父皇的苦心。”
既然皇上都这么说了,胥康还能说什么?
他恭敬行礼:“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他来到偏殿,钱公公行事极为妥帖,床榻上白花花一片,宫女已沐浴净身,一.丝.不.挂地躺在榻上。
年轻女孩的身体,宛如春天刚刚绽放的花朵,娇嫩潋滟。
胥康近前,宫女羞怯抬首,便要曲意逢迎。
能侍候太子,那可是天大的福气。侍候之后,便会摆脱宫女的卑贱身份入住东宫。
可她身子刚起,胥康却猛地抬手,摁住了她光裸的肩膀。
宫女被摁得动弹不得,噤若寒蝉地垂眸静默。
胥康阖目。
一截纤细柔白的颈子闯了进来。
他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蓦地,他甩开手,大踏步回了皇上的内殿。
疾步奔向早就候在那里的皇上面前。
皇上欣喜点头:“好,好,实在是好。”
胥康避到偏殿,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
接二连三的好消息,令皇上龙颜大悦,等胥康再次回来后,他大方地问道:“太子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皇上心情颇好,想满足胥康的一个愿望。
此举正合胥康心意,他跪下,“父皇,儿臣有个不情之请,还请父皇答应。”
第27章
秦夫人这厢果真进宫求了皇后娘娘。
皇后听罢她的请求, 低头思索了会儿,“你是说,柳昕云甘愿做太子的妾室?”
“是的,因了皇上的口谕, 她现在没办法嫁人做正妻, 但又不甘心, 主动提出想做太子的妾室。据我所知, 她们姐妹二人一向不和,小时候柳烟钰没少受柳昕云的欺负, 后来才去的仙草山寺庙,说是修行, 其实是家里人不待见。”
“皇后娘娘,臣妇其实也不待见柳德宇一家。但柳德宇医术尚可, 臣妇之前身染重疾,其他太医束手无策, 是他几副中药救了臣妇的命。这次身子忽觉不适, 遂又找了他。他对臣妇的病情比其他太医了解,治疗起来得心应手。他恳切请求,臣妇于心不忍, 这才求到皇后娘娘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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