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主动提及当日之事。
柳烟钰避无可避。
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是。”
胥康看着她:“此前孤从未听你提起。”
“臣妾不想提。”
“那晚,”胥康似有些难以启齿,“孤神智不清,你由始至终是清醒的?”
柳烟钰惜字如金:“是。”
胥康迟疑:“那晚,孤,有没有弄疼你?”
他神智不清又是初次,想必好不到哪里去。
柳烟钰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又低下头,“嗯”了声。
胥康面色诧异,他没想到她会如此诚实地回答自己,且是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
恍若两人谈得是打打杀杀的事情,而不是男女痴缠的场景。
他黑眸闪动,语气柔了几分:“很疼?”
柳烟钰没什么表情:“很疼。”
胥康瞪大眼睛:“有,多,疼?”
柳烟钰淡淡抬眸,“大概是,不想再记起的程度。”
胥康听罢,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第43章
在胥康眼中, 他的太子妃是与众不同的。
别的女子动辙惊慌失措、泪雨纷纷,可他的太子妃却不会,永远是处变不惊镇定自若的。他方才的问题,换了任何一个女子, 要么是面色娇羞地回答“不疼”, 要么是表现出一副梨花带雨任君采撷的样子来。
他的太子妃呢?
坦荡、真实地回答了他。
他一下便想到了皇后娘娘曾给他的那些“画本子”, 血腥、暴力, 他初时怀着好奇之心翻阅过,那些画面极具冲击力, 深刻撞入他的大脑,令他不适, 令他作呕,那种恶心难受的感觉久久不散, 以至他对男女之事充满了深切的排斥感。
刚才,他的太子妃说“疼到不想再记起的程度”。
那他是不是变成了自己最深恶痛绝的“画本子”里面的男子?
胥康看向柳烟钰的眼睛逐渐泛红。
他适时地转头。
声音微微发颤地说了句:“歇息吧。”
袖子一扬, 屋内烛光蓦然熄了。
柳烟钰依旧靠坐着, 面对突然而至的黑暗,有些反应不过来。
胥康说完“歇息吧”,人并不走, 仍然端正坐在榻边。
这举动稍稍有些反常了。
柳烟钰略一想, 大概意识到是自己方才的话触到了太子心中的什么,她双手攥紧被角,道:“殿下,臣妾很庆幸, 那晚遇到的是殿下。殿下身中媚毒, 无论做了什么,臣妾并不会放在心上。只是那晚的记忆, 因了太痛,臣妾不愿再记起。”
她自动将其尘封,即便是后来有孕,她都不愿去触碰。
她不说还好,一说,胥康的心愈发地难受了。
得痛到什么样子,才会将记忆尘封起来不愿触碰?
胥康此刻的心被自责和愧疚填满。
柳烟钰自认能解释的已经解释了,可胥康依然稳稳坐着不动。
她身子遂往里侧了侧,“殿下,不歇息么?”
他搁这儿坐着,她哪能睡得着?
胥康闻言,人终于动了,他起身下榻,“孤去沐浴。”
柳烟钰刚欲起身,他接着道:“你躺着便是。”
不用她侍候。
这样的太子省心。
柳烟钰心安理得地躺下。
没多久,在外间沐浴结束的胥康顶着一身湿气走了回来。
柳烟钰刻意往里挪了身子,腾出位置给他。
她预想到他今晚会做什么。
但一点儿应对措施没有。
不会,不知,不想。
床榻一陷,胥康躺了上来。
薄被很大,足够两个人盖。
柳烟钰背对着胥康,侧躺着。
胥康平躺,两人谁也没挨着谁。
静了一瞬,胥康忽然道:“睡了吗?”
柳烟钰阖着的眼睛睁开,“没有。”
“孤不习惯睡在外侧,换个位置吧。”
他想躺到里面?
这还不容易?
柳烟钰“嗯”了声支起身子,软软地往床尾一靠,大半张床榻空出来,胥康移到了里侧。
柳烟钰挪蹭到外侧,重新躺下。
脑袋枕着枕头,面朝外。
胥康依旧平躺。
两人之间的距离和刚才差不多。
柳烟钰以为换过位置便可以了,她背对着他,轻轻阖上眼睛。
夜很静,放空大脑的话,一会儿便能睡着。
只睡未睡的空当儿,隐约听到胥康的声音:“转过来。”
柳烟钰被惊醒,羽睫颤动几下后,才确定方才的声音是真的。
胥康让她转过身去。
那声里带着点儿恼意。
她深深吸了口气,温温吞吞地把身子转了过来。
如此,她抬眸,便可以隐约看到胥康在暗夜中的轮廓。
她呼出的气息,会自觉不自觉地飘往他的脸颊,抑或是耳畔。
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厌弃。
但是他让自己转过来的,他若是不喜,应是会命她再转回去。
她两只胳膊随意地放在身前,安静地等了会儿。
等到睁不开眼睛了,也没等到胥康的下一步指令。
她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清晨,胥康起的时候,柳烟钰朦朦胧胧有感知,但胥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孤自己起,你继续歇着吧。”
柳烟钰困意正浓,便没强求,依言继续睡。
醒来时,天光大亮。
凝儿端水进来侍候,“太子已经安排了马车和侍卫,说是您想去仙草山可以随时出发。”
安排还是很贴心的。
柳烟钰洗漱过后,逗麟儿玩了一会儿,便带着凝儿坐上马车出发了。
胥康安排的马车宽敞舒服,前后侍卫一二十名。
凝儿和柳烟钰一同坐在马车里,不时掀开车帘向外看。
“太子妃,您瞧,路边好多野花。”
“宫里的鲜花看腻了,看到路边的野花也觉得稀奇?”
凝儿不好意思地笑,“太子妃非得取笑奴婢。这不是许久未出宫,感觉什么都是新奇的嘛。”
柳烟钰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我觉得也是。”
在宫里待着,就像是困在四四方方的笼子里,吃穿不愁,但不自由。出了宫门之后,天大地大的,心里特别畅意。
到了仙草山脚下,柳烟钰便下了马车,对车夫道:“山路难行,本宫自己上去便可,你们且在山下候着吧。”
到了仙草山便如同到了她的地盘。
山间的花花草草都像是她的老朋友。
看着亲切无比的。
她和凝儿一路向上,十几名侍卫则不远不近地跟着。
他们是奉胥康之命保护她们。
必须跟着。
柳烟钰觉得这样很不错。
不必担惊受怕。
寺庙在山顶,主仆二人爬上去时,都累得气喘吁吁。
凝儿耍赖般地蹲坐在寺庙门口,“太子妃,奴婢一步也迈不动了。”
“已经到了大门口,你却说一步也迈不动了?”柳烟钰重喘了几口,“我的身子也大不如以前,以前爬个仙草山对我来说是轻轻巧巧的一件事,今天差点累趴了。”
她是真累,浑身往外冒细汗。
两人在门口稍事歇息,这才慢慢步入进去。
拿着扫帚打扫院子的师姐抬起头,惊喜地喊了声:“烟钰!”
将扫帚一扔,她开心地跑上前,握住柳烟钰的双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烟钰,真的是烟钰。”
“师姐,是我!”柳烟钰握着师姐的手,又笑又跳的。
“这么久不见,烟钰变漂亮了。”师姐激动落泪,“你在宫里还好吧?有没有人为难你?临走时师姐给你的迷药用上了没?”
“用上了,用上了。”柳烟钰眉眼弯弯,发自心底地开心,“师姐,我在宫里过得很好,要不然,怎么能变漂亮?”
她松开师姐的手,在原地转了个圈,笑靥如花:“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好好的就好,好好的就好。”师姐拉着她的手,“快进来,师傅刚才还念叨你。”
“念叨我什么?”
“听闻你生了小世子,担心你。”
“你和师傅在寺庙里竟也知道我的消息?”
“太子有子这种消息,不消片刻便可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你们还知晓什么?”
待进到室内,宁安师太盘膝坐于蒲团之上,听到声音,她抬目看过来,脸上露出慈爱的表情。
柳烟钰跪到师傅面前,轻轻叩首:“师傅,烟钰回来看您了。”
要说这世上她最亲近的人,当属宁安师太莫属了。
当年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在宁安师太的教导才之下,才慢慢成长。
若无宁安师太,只怕她难能活到现在。
宁安师太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你安好,便是为师之幸事。”
柳烟钰坐到宁安师太对面,柔声细雨地讲述在宫中所发生的一切。
宁安师太由始至终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坐在侧面的师姐则是听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对柳烟钰的安危担心到不行。
说到最后,师姐忍不住劝道:“有机会,还是逃离那里吧。秦路曦失了皇后凤冠,可她毕竟还是妃子,还有八岁的九皇子傍身,以后定会惹事生非的。还有那个秦实,皇上怜他昔日功劳,不取他性命,只将他全家流放。人只要是没死,止不定哪天卷土重来,太吓人了。老百姓说得对,皇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她了解师妹,知道她不会被荣华富贵迷了眼,她待在宫中是身不由己。
柳烟钰无奈:“师姐,你道我不想离开东宫?从开始我就不想去的地方,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可值得眷恋的。可现时不同往日,我有了麟儿。麟儿身份特殊,他只能待在皇宫那个牢笼里。有他在,我去哪里也难能舒服自在。”
师傅慨然长叹:“这大概就是你的命吧。所幸太子殿下待你还好。”
柳烟钰眨眨眼睛:“算好么?”
师姐点头:“不知麟儿是他亲子,他都许你生下,且准备给他安排个去处。这一点,世上男子便很难做到。”
柳烟钰神色间不是太确定,喃喃道:“兴许是吧。”
师徒三人畅快聊过之后,师姐道:“烟钰今日算是来巧了,寺庙里来了位你认识之人?”
“我认识的,会是谁?”
宁安师太:“是丽姨娘,之前因你庶妹逝去她变得有些疯魔,你父亲便将她送来,让她在山上安静休养几日。有仆从跟着,她安生不少。昨日瞧着,人好像清醒了些。若是想见便去见吧。”
柳烟钰不想见丽姨娘,但临下山之际,却还是被动地见到了。
彼时,丽姨娘在侍女红儿的陪伴下,在山间慢慢行走。
她往上,柳烟钰往下。
堪堪遇到。
柳烟钰垂眸,淡淡道了声:“丽姨娘可还安好?”
丽姨娘眼睛无神,在听到她那声“丽姨娘”之后,眼睛陡然瞪大,竟然认出了柳烟钰,她道:“你是,烟钰?”
柳烟钰:“正是。”
“你不是在东宫么?怎么到了此地?”她幸灾乐祸,“莫不是被赶了出来?”
柳烟钰顿觉可悲,见到相熟的丽姨娘,她盼望的却是自己落难。
多可笑!
她道:“烟钰注定要让丽姨娘失望了。烟钰不仅没有被赶出东宫,且在东宫活得如鱼得水。你瞧,这附近的侍卫全是来保护我的。想必你也听说了,我已生下孩子,是皇上的小皇孙,皇上高兴,赏赐无数。昔日你喜欢的那些珍宝玉器,现在在我眼里都不值一提。”
丽姨娘听得目瞪口呆,“你,活得如此风光?”
“嗯,秦实一家全部流放。秦路曦,也就是昔日的皇后,现在已经变成了曦妃。你所倚仗的那些,全都失了势。”
丽姨娘听得目眦欲裂,抬手恨恨指着柳烟钰:“你,你,你分明是个孽障。你父亲说得对,他早该在你生下那日,将你丢到池水里溺毙。也就不会有今天你向我耀武扬威的时刻。”
柳烟钰冷笑着逼近一步:“我同样替丽姨娘可惜,在能溺毙我的时候不将我溺毙,现在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耀武扬威,”她一字一顿,“却莫可奈何!”
丽姨娘恨极,张牙舞爪就要扑将过来,早有侍卫上前,一把将其甩飞。
她表情扭曲地趴伏地上,猛地淬了几口:“我真是悔不当初啊!”
柳烟钰不再理她,径直往山下走去。
第44章
好好的心情, 被丽姨娘给搅了。
回去的路上,柳烟钰一言不发,沉默坐着。
凝儿试图转移她的视线,举起身侧的包袱, “太子妃, 这里面的药草, 是不是相当珍贵?有多贵?能买下小世子虎虎生威的镯子吗?”
柳烟钰无精打采地摇头:“两者不可相提并论。”
凝儿小声道:“丽姨娘不过是个疯子, 太子妃大可不必将一个疯子的话放在心上。”
柳烟钰神色落寞:“她是疯子,可惜我不是。我从出生起便遭受她和父亲的诅咒。打骂都是稀松平常的小事, 诅咒却是一直都在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诅咒太多,反而给我带来了运气。让我的麟儿历经劫难却能够幸运存活。”
提到小主子, 凝儿兴高采烈,她不住点头:“是啊是啊, 小主子可是奴婢见过最有福气之人。将来肯定会登上高位,福泽天下。”
柳烟钰斥道:“不得口出狂言!”
胥康尚且没能登基称帝, 凝儿方才的话若是被有心人传到皇上耳朵里, 那可是要杀头的重罪。
凝儿吓得缩缩脖子,“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
马车缓缓驶入东宫。
日落西山, 东宫已经被笼在一片夜色之中。
洗去一身的疲乏, 柳烟钰神色恹恹地躺到榻上。
胥康进来的声音她都没听到。
胥康慢慢靠近。
他凑近她,“不开心?”
柳烟钰看到眼前突然放大的面庞,微微扯动唇角,“还好。”
胥康掀被上榻, “累了一天, 早些歇着吧。”
柳烟钰迟疑地望了他一眼。
胥康侧目:“如何?”
“殿下不睡到里侧了?”
昨晚他亲口说,他不习惯睡在外侧, 要跟她换一下的。
胥康摇头,“有些习惯,是可以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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