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熄灭,两人在黑暗中静默无言。
柳烟钰没有面朝里,她平躺了会儿之后,慢慢侧过身子,朝向胥康的方向。
任呼出的气息喷薄到他的脸上。
她在黑暗中端祥他的轮廓。
有这样的男子躺在身侧,心是安的。
师傅说,他待自己还好,师姐说,他待自己的好,世上很多男子做不到。
静默中,胥康右手伸出,在被下摸索着找到她收在胸前的右手,轻轻攥紧。
他手掌温热,她的微凉。
他拇指指腹轻轻摁压她的手背。
一下一下,或轻或重。
柳烟钰安心地入了梦乡。
这一夜睡得很是香甜,早上醒来时身侧床榻已经空了。
胥康何时起的她丝毫没察觉到。
凝儿笑盈盈地进来:“太子妃,今儿个外头天气特别好,您打算做什么?”
“在寺庙里带了些种子,趁今天的天气好,咱们到院子里种上吧。”
四四方方的大牢笼逃脱不了,找点儿乐子也是可以的。
凝儿开心地问:“是什么种子?”
柳烟钰卖个关子:“你猜。”
“奴婢蠢笨,猜不到。”她歪着脑袋,“难不成是花儿?”
柳烟钰摇头。
“是药草?”
柳烟钰还是摇头。
凝儿扁起嘴角,“不是花不是草,那奴婢猜不到还能是什么了。”
柳烟钰伸了个懒腰,揭晓答案:“是青瓜。”
“青瓜?”
“嗯,青瓜。我以前在寺庙的时候,每到夏天,最喜欢吃的菜便是青瓜,清清爽爽的,很可口。”
“那,从山上带回来的种子肯定好,”凝儿迫不及待,“咱们早早种上,等着收获吧。”
主仆两人用过早膳便来到院子,选了一处,除掉之前的杂草,细细开垦出来。
上午没忙完,两人回屋歇息,下午接着忙活。
一直忙到傍晚,才把小菜园子彻底整理好。
虽然很累,可看到自己的成果,柳烟钰非常开心,她指着那处对凝儿说着计划,“到时候在这儿,在这儿搭上架子,青瓜藤子爬上来,进到院子便可以看到翠绿色的青瓜了。”
光想想就很美好。
像是把仙草山的一角搬到这里。
凝儿跟着开心地傻笑。
傍晚时分,有太监去向曾泽安报信。
“曾总管,小金子来了。”
小金子是御前的人,曾泽安挑眉,“把他叫进来。”
小金子低头躬身地走进来。
“可是皇上那边有什么新鲜事儿?”
小金子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天擦黑的时候,九皇子端着一盘八珍糕去御书房找皇上,说是他母妃费了一下午的时间亲手做的,想让皇上尝尝。”
曾泽安眼睛一跳,“皇上最喜欢曦妃娘娘做的八珍糕了。”
“是啊,皇上尝过之后,夸了九皇子,说是晚上会去看他母妃。”
“曦妃这是要复宠啊。”
皇上对曦妃一直情有独钟,这次,是曦妃自己生要撞上来,皇上不得已才下了废后的旨意。
几日未见,想必是后悔了。
“还有,奴才还听说了一件事。”
“有小太监私下聊天的时候提到过,说是之前有一次深夜,张太医在宫里贪杯,喝完之后摇摇晃晃出宫,口里念念有词说什么太子拔剑相向,小太监问他好生生的谁敢拔剑相向,他忙嘘了声,说是秘密,太子殿下听到肯定会生气的。”
“多久之前的事情,怎么才来禀报?”
“奴才也是刚知道,应是发生在小世子出生之前。”
“那便有些久远了。”
“听闻玉姑姑也知晓此事。”
“玉姑姑也知晓?”
“是的。”
曾泽安心里顿感不妙,“今夜张太医可否当值?”
“张太医今夜不当值,应是去芙蓉巷那家酒馆喝酒了。张太医半年多以前养成了这么一个习惯,不当值的时候,傍晚习惯到酒馆喝上几杯。那日醉酒失言,是值夜结束,在宫里喝了杯导致的。”
“你这提醒太及时了。”
暗夜里,一名侍卫快马加鞭出宫,在芙蓉巷附近的青楼里花银子找了名姑娘,附在她耳边:“你如是这般这般,事成之后,还有重赏。”
姑娘兴高采烈地答应,腰肢一扭一扭便出了门。
酒馆里,张太医摇头晃脑坐在桌前,嘴里神神叨叨地,“美酒一杯,可解心头万千愁绪。”
一股子脂粉的香气飘入鼻端,如花儿般妖娆的姑娘坐到了张太医身旁,“客官,奴家这里的美酒更香醇,您且尝尝?”
她新拿了一个酒杯,用手中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后,给张太医的酒杯斟满,“客官,不若尝尝?”
姑娘自己喝了才给他填满,张太医不疑有他,心事重重地喝掉。
回味醇香,他咂摸咂摸嘴,“的确是好酒。”
见杯子空了,姑娘再续上一杯,“既然是好酒,客官不妨多喝几杯。”
“为何要给我酒喝?”
姑娘凑近他,“客官最有福相,那些个,身上都带了穷酸气。”
张太医呵呵笑将起来。
酒喝足了,姑娘引着他在长街上嬉戏。
“客官,来追奴家啊,追上奴家,奴家就是您的了。”
张太医喝得醉醺醺的,几乎辨不清东西南北,只知道歪歪扭扭地跟着眼前的那簇花丛。
如何归家的都不知晓。
这晚,皇上果然去了曦妃那里。
昔日嚣张跋扈的皇后娘娘,伏低做小,在皇上面前表现得格外乖顺,且没有在皇上面前抱怨任何。
皇上体察到她的柔情蜜意,晚上便宿在了这里。
自是一夜巫山云雨。
早上,皇上起时,曦妃跟着起了,细致入微地照顾皇上。
玉姑姑小心翼翼走进来。
皇后神色不悦,“姑姑有何事?”
“回曦妃娘娘,老奴担心您的手腕,差人去请了张太医,想必一会儿便到了。”
“本宫手腕算不得什么,不必大费周章。”
皇上听罢,便问道:“曦妃手腕怎么了?”
玉姑姑惶恐不安地跪下,“曦妃娘娘最近常在宫里做些美食,希望殿下来的时候可以品尝到,做得多了,手腕不免疼痛。老奴屡次要去请太医,曦妃娘娘浑不当一回事,总说不用请。”
“张太医是宫里的老人,由他看看吧。”
“是,老奴犹记得当初太子殿下大婚当日,便是由张太医诊出的喜脉。”
曦妃突然声色俱厉:“玉姑姑,本宫是不是给了你脸,说过不许再提不许再提,你怎可擅自在圣上面前提起?还不赶紧下去领罚。”
玉姑姑噗通跪下,颤声回答:“是,老奴这就下去领罚。”
主仆一唱一和的,显然是有话未说尽。
皇上摆摆手,“玉姑姑且把话说完吧,是不是张太医知晓什么?”
玉姑姑小心觑眼曦妃的脸色,结结巴巴地说道:“有宫人之前听张太医说过,太子殿下大婚当夜在得知太子妃有孕之际,曾拔剑相向,差点儿伤及太子妃性命。”
皇上眉头皱起,“竟有此事?”
有孕是喜事,若是拔刀相向,那,结果便不言而喻了。
皇上眸色一沉:“张太医何时到?朕倒要亲口听他说。”
曦妃垂首,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
她的目的达到了。
她没能从张太医嘴里听到什么,可皇上会有办法令他开口的。
到时候,她倒要看看,胥康会如何自圆其说。
第45章
等了好一会儿, 不见张太医踪影。
玉姑姑便有些急,“容老奴去瞧瞧。”
她来到宫门口,抻头东张西望。
一早便说好了的,张太医今早一到太医院, 立马请来。
可现在明显过了时辰。
不多时, 一名小太监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来。
玉姑姑迎上前, 拉住他, 急急问道:“怎么回事,张太医呢?”
小太监神色张皇, “死,死了。”
“死了?”玉姑姑神色凛然, “这么巧?消息确切么?”
“确切,非常之确切。张太医昨夜在芙蓉巷醉酒, 归家后躺下便睡,早上叫起时才发现没了呼吸。”
玉姑姑跺脚, 恨恨地折转身。
皇上刚起了疑心, 这人就没了。
这可如何是好。
玉姑姑低眉垂眼地进去,伏到地上禀报:“皇上,曦妃娘娘, 张太医, 已是去了。”
秦路曦声音颤抖:“去了?”
玉姑姑:“是,说是昨夜醉酒,早上叫起时发现没了呼吸。”
秦路曦心思转圜,马上意识到其中会有问题, 她欲张嘴, 思及自己现在的身份,遂改口道:“那便罢了, 改日差其他太医来问诊也是一样的。”
皇上表情若有所思。
院门外,小金子正低声向钱公公禀报。
“张太医半年多之前便养成了到芙蓉巷酒馆小酌几杯的习惯,那里临街,人声鼎沸,许是张太医喜欢那里的热闹。昨日晚间,酒馆小哥说张太医同一名姿色妖娆的女子共同饮酒,之后两人一起离开,在大街上你追我赶,行为举止颇有些伤风败俗。但张太医并没同那名女子做过什么,追逐之后便归了家。家人说回去后他挥退所有人,没有沐浴直接歪到榻上睡了。早上叫起的时候,已然没有了呼吸。”
“没差人诊下脉,身上是否有中毒迹象?”
“太医院的几名太医都去了,没有其他异常,只是醉酒。”
“之前天天喝酒,也不见有事,怎么偏偏昨晚出了事?”
“兴许有美人相陪,多喝了几杯。”
钱公公叹气:“不争气的玩艺儿。”
皇上听完钱公公的禀报,知道事情到此便结束了。人已死,你问谁去?
宫人们道听途说的事情多了去了,哪个是真哪个是假,难以分辨。
皇上不说什么,曦妃和玉姑姑更不敢说什么。
皇上走后,玉姑姑可惜到不行,“娘娘,就差一步,不早不晚就差一步。咱们先前没想到用张太医这步棋,只以为滴血验亲便可。谁成想到用了这步棋的时候,张太医却是个不争气的。跟个烟花女贪杯也能失了命去。”
曦妃相对乐观,“也不见得吧,你没瞧见皇上的脸色?不是太痛快,保不齐心里已经起了疑心。这疑心只要一起,总有一天便会水落石出。虽说这孩子的的确确是胥康的,可大婚第二日,他也确确实实欺瞒了皇上。只欺瞒这一项,在皇上这里便过不去。”
皇上善疑。她便要从这个“疑”字下手,玉姑姑说得对,皇上现在身体康健,她的九皇子尚且年幼,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
回去后,皇上把钱公公再次叫到近前,细细问来。
“玉姑姑说宫里曾有传言之事,你可听过?”
钱公公多精的一个人儿啊,他马上晓悟皇上为何会有此问,忙道:“皇上,宫女太监们的闲言碎语可多了去了,有些可信,有些则不可信。传言张太医在宫里醉酒后胡言乱语的事情,奴才觉得可当真也可不当真。若是真的,皇上问下太子殿下便是。这拔剑相向有时候不一定是坏事,大婚第二日,太子与太子妃不是琴瑟和鸣地给您请安了么?再者,经过一验再验,小皇孙确确实实是皇家血脉。其他细枝末节,似乎就没那么重要了。”
钱公公听着传言,也觉有几分可信,但细想下来又觉得没有计较的必要。
皇上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坐在上首默默出神。
钱公公不敢打扰,屏住呼吸静静站着。
比之一个花瓶还不碍眼。
这晚柳烟钰睡了个饱足的觉。
胥康握着她的手入眠。
她分外安心,心里像是有了什么倚仗。
很踏实。
可一早醒来,便收到了两则坏消息。
丽姨娘和张太医,死了。
消息是曾泽安来传的,他站在门口的位置,隔着距离低声道:“殿下,丽姨娘自仙草山回去后便不吃不喝,两只血红的眼睛一直瞪着,今天早上,仆人发现她死在了榻上。死时眼睛依旧瞪着。张太医则饮酒过多,睡眠中去了。”
胥康听完两则消息,偏头看了眼还躺在榻上的柳烟钰。
她神色呆呆木木的。每逢遇上大事,她都恍似灵魂出窍般。
他抬手抚上她的肩,“丽姨娘死有余辜,太子妃不必挂怀。”
她闭了下眼睛,表示自己知道了。
胥康不放心地看她两眼,起身穿衣出去。
回到自己殿内,他将闲杂人等挥退,只留曾泽安。
他问道:“张太医之事,究竟为何?”
丽姨娘的死,咎由自取,没什么好讲的。可张太医之死颇有些蹊跷。
曾泽安跪下:“殿下,奴才虽警告过张太医,可闲言碎语还是传了出来,奴才听闻曦妃娘娘已然知晓,担心影响到殿下,奴才便擅自做主,找风月楼姑娘助了把力。”
“如何助力的?”
“趁他不备,给他喝下烈酒,此种烈酒是专.制的,酒量大者喝下一杯便有了醉意,更何况张太医这种酒量浅薄之人,多喝几杯,身体遭不住,人便没了。殿下放心,此种烈酒,太医诊脉是诊不出来的。”
醉死也是种死法。
胥康:“死便死了罢,活着是个麻烦,死了也不一定省心。”
因了丽姨娘的死,胥康歇了与柳烟钰同房的心思。
原本他打算这两三日便要同她共赴云雨的。
如此,便改为,徐徐图之吧。
十几日之后的一个上午,柳烟钰差人将父亲请进了东宫。
有些事情,躲避不得,终究是要解决的。
她在花园的凉亭内静静看着父亲苍老颓废的身影,一步一步靠近。
在他走近时,她淡淡行了个礼,“女儿烟钰见过父亲。”
她给足父亲体面。
多日不见,柳德宇憔悴得不成样子。
眼睛无神,脸色灰暗,身上衣服隐有褶皱,似几日没换过衣裳。
他漠然地看着柳烟钰,“你是尊贵的太子妃,怎会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昕云已经死了,这世上我再无女儿。”
开口便是冷漠至极的话语。
柳烟钰垂眸,“看来,丽姨娘母女的死,依然没能改变父亲什么。”
“改变?”柳德宇憎恨地看着柳烟钰,“她们母女在,为了维持柳府的体面,我勉强可以认下你这个女儿。现在她们都去了,这世上便没有了我在乎的人。你是人是鬼,再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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