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德宇神色松动,终于抬起手,拉过丽姨娘的胳膊,动作轻柔地拍了拍:“辛苦你了。”
时机成熟,丽姨娘吞吞吐吐问出了自己最担心的问题:“那皇上最后那句话?”
天子金口玉言,说让他再娶,他待要如何?
再娶个正室夫人,若是如柳烟钰母亲那般好拿捏的还好说,如果是个泼辣的,她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正妻之位空悬了近十年,不管她明示暗示,问也好求也罢,柳德宇始终装聋作哑,就是不抬她为正室。
幸好放给她管家权,偌大柳府,尽她说了算。
她心里相对还平衡些。
问出问题之后,她身子软软地倚靠到柳德宇身上,蹭蹭磨磨的,想让他给个安心的回答。
柳德宇微怔,停了会儿才回道:“皇上只是随口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
丽姨娘心花怒放,破涕为笑:“嗯,一切听老爷的。”
两人正说着话,下人进来禀报。
“老爷,秦夫人来了。”
柳德宇赶紧起身,“快请进!”
他还未来得及出去迎接,秦夫人便怒气冲冲地迈进屋来。
区区柳府干脆不在秦夫人眼里,她不等下人通传,人已经闯了进来。
柳德宇客气恭敬地迎上前:“秦夫人。”
秦夫人绕过他,自顾到桌前坐下。桌上有壶茶水和几个空着的杯子,她毫不客气,提起壶倒了一杯水,端起想喝,杯子送到半空,大概是考虑水洁净与否的问题,又气乎乎地放下。
柳德宇复又走回来,小心询问:“是谁惹得秦夫人如此生气?”
秦夫人抬起手,手上裹了纱布,她每动一下,还是丝丝缕缕地疼。
丽姨娘察颜观色,“秦夫人这手怎么伤了,”她碰了下柳德宇的胳膊,“老爷快帮忙看看。”
秦夫人根本不搭理丽姨娘,她没好气地瞥眼柳德宇,“柳大人,我可不是来看诊的。”
想回转身去拿药箱的柳德宇顿住步子,吃惊地转过身,“秦夫人?”
有点儿来者不善哪。
“柳大人,你倒底是养了个什么女儿?你知不知道皇后娘娘冲我发了好大的脾气?”她亮亮自己手上的伤,但没敢明说是皇后的手笔,她气道,“你的丽姨娘亲口告诉我,说柳烟钰长相丑陋,不学无术,蠢笨无知。”
气到极至,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重重拍了下桌子:“可皇后娘娘却说她伶牙俐齿,能言善辩的很。”她用手指着柳德宇,几乎要戳到他的额头上去,“皇后娘娘颜面尽失,你们柳府要如何负责?”
真是来找茬的。
事情发展到此种地步,非柳德宇所愿,也非他能掌控得了的。他有些为难:“这……”
丽姨娘慌了,秦夫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这可牵扯到女儿的婚姻大事,她眼睛转来转去,拼命给自己想着开脱的法子。
“这个,秦夫人,”她讨好地说道,“秦夫人明鉴啊,烟钰的确是目无尊长,当着皇上的面,把我们老爷给骂了通。说她伶牙俐齿,那是皇后娘娘高看她。她顶多是强词夺理罢了。”
柳德宇道歉:“实在对不起,秦夫人。烟钰这孩子从小缺少管教,她母亲在世时性子软弱,把她宠得无法无天,等她母亲去了,无人管束,愈发狂妄自大,以至于发生婚前有孕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
“是啊,秦夫人,我是姨娘,不敢对她进行过多约束,老爷才让其去了仙草山,为的是让她修身养性,万万没想到会惹出这种事端。我们,我们的确是不知啊。我们说得句句属实,万不敢对秦夫人有半丝隐瞒。”
秦夫人叹气:“且不说这个,她肚子里的孩子倒底是谁的,你们能不能确定?”
早知是太子的,她禀报给皇后,皇后也好有个计策。这可倒好,直接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她稀里糊涂给太子充当了回帮凶。
真是恨人哪!
柳德宇和丽姨娘面面相觑,秦夫人瞧他俩这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说说你们,这都是什么父母,一问三不知的。”她一点儿面子也不留,“我瞧了都觉得不靠谱,难怪皇上让柳大人续弦。”
柳烟钰蠢不蠢笨她不知道,反正柳德宇和丽姨娘瞧着是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秦夫人算是瞧明白了,再问个一天一宿也是白搭。
她气恼地站起来,边摇头边往外走:“我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算是彻底栽到你们夫妇手中了。”
柳德宇束手无策,眼睁睁瞧着秦夫人败兴而归。
丽姨娘心里更慌,这头按下葫芦那头又起了瓢。
刚把柳德宇安抚好,秦夫人这头又炸了锅,且这锅炸得还不轻。
全盘否了他们柳家。
她双手交握放在胸前,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内焦躁不安地转来转去。
一筹莫展的秦夫人则再次进了宫,硬着头皮据实以告,皇后娘娘默默听完,没说任何话,只轻飘飘地挥了下手,玉姑姑便把人给请了出去。
秦夫人无计可施,心烦意乱地打道回府。
*
太子妃宫里。
柳烟钰悠哉悠哉地坐在桌前,边喝茶边看医书。
茶杯空了,她也不劳烦凝儿,自行续满,表情怡然地抿口,继续看书。
等她再要续水的时候,一旁的凝儿忍不住,不太放心地问:“小姐,您的身子,茶水是不是得少喝?”
有孕的身子,哪能这么随心所欲?
柳烟钰自书中抬起头,神色无所谓地说道:“百无禁忌。”
凝儿怔住。
柳烟钰知道她在疑惑什么,接着解释道:“你还不明白么,”她轻抚小腹,“他活不了。”
凝儿不知所措。
柳烟钰淡然一笑:“去,悄悄备副落胎的药。”
“可是,小姐……”
柳烟钰略一思量,“刚到宫里,你也不辨好坏,这样吧,你就找曾总管,让他准备。他如果问的话,就说是我让你准备的。”
凝儿乖乖应了声。
曾泽安接到这样的要求,稍稍愣了下,但他什么也没问,转头就报到胥康那里。
胥康正在写字,笔锋顿住,问:“要落胎药?”
“是,太子妃身边的凝儿说的。”
笔锋继续游走,他道:“她既然要,给她便是。”
*
皇后宫里这几日分外安静,进出的宫女太监都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的。皇后少言寡语,除了见皇上之外,几乎一个字也不说。
深夜,去办事的太监匆匆而回,跪在皇后面前禀报:“娘娘恕罪,一无所获。”
皇后面色如霜,“还是不能确定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太监摇头:“找不到太子妃与太子相识的蛛丝马迹,也没有任何太子妃与男子相处的线索。”
“出入仙草山的病患呢?”
“宁安师太对外有要求,仙草山只接诊女性患者,若是男子生病,可以请她下山。她不应便罢,若应便下山诊治。”
“去烧香拜佛的,总有男子吧?”
“这个是有的,但寺庙不留宿男子,男子若去都是短暂停留。没听闻太子妃与外男的任何事情。”
皇后娘娘冷笑:“下去吧。”
*
翌日,柳烟钰早早起了,边对镜梳妆边吩咐:“凝儿,你去找下曾总管,就说我让你问问,太子今日可有空陪我回柳府。”
今天是回门的日子,她没忘。
“若太子不回,你便告诉曾总管,就说我也不回,记得把理由说出来,就说我说的,我若无孕肯定可以自己回门,但现下怀有皇家子嗣,自行回门的话,会失了皇家的颜面。”
凝儿听得一愣一愣的。
要落胎的孩子,那肯定不是太子的。
在她有限的认知里,小姐这是犯了天大的错。
宫外没有娘家倚靠,宫内,四面楚歌。
还能有底气这么对太子说话么?
柳烟钰回过头,一本正经地问:“记住了吗?”
凝儿赶紧把她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柳烟钰这才放心地让她出去。
凝儿脚步迟疑地来到太子书房外,问门口的小太监:“奴婢是太子妃身边的凝儿,曾总管可是和太子殿下一起?”
屋里头的曾泽安听到动静,马上出来。
“凝儿姑娘啊,所来何事?”
凝儿便道:“太子妃让奴婢来问问,太子今日可有空陪她回门。”
回门是大事,曾泽安不敢怠慢,他道:“你且等等。”
他进到书房里,向胥康请示。
自从被柳烟钰委婉拒绝后,胥康再未踏入她的寝宫半步,到这会儿心气也不够顺畅,他直接拒绝:“没空。”
曾泽安便出来对凝儿说道:“太子没空,烦请太子妃自行回去吧。”
胥康是太子,身份尊贵,事务繁忙,没空陪着回门也情有可原。
眼看他要转身,凝儿飞快说道:“那太子妃便也不回去了。太子妃说了,若是无孕,太子妃肯定可以自行回门。但现下她怀有皇家子嗣,自行回门的话,会失了皇家的颜面。”
说这番话的时候,凝儿既心虚又害怕,双手攥得紧紧的,虽拼命抑制,可那声音里还是捎带了丝颤抖。
心慌慌地完成任务,凝儿便要落荒而逃,听愣了的曾泽安出言制止:“你且等等。”
他表情里带着几分思量,把这话原原本本转告太子,转告完,问道:“殿下,您看?”
这太子妃凡事还挺有主见的。
他得把话传到了才行。
胥康眼睫缓缓抬起,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她说的?”
“是,太子妃身边的凝儿是如此传达的。”
曾泽安没亲口听到,可听起来,像是那个胆大包天的太子妃能说出来的话。
第12章
曾泽安在胥康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冬日屋檐下的冰柱子,冷彻如骨的。
能把胥康气成这样的人,除了皇上和皇后娘娘,曾泽安还真是头一回见。
他不免在心里佩服起这位太子妃来。
若她是以处子之身嫁于太子,或许这东宫会变得不太一样吧。
她这话虽然说得胆大包天,但细细分析还是有些道理的。不管是蒙受耻辱还是饮下恨意,她腹中的胎儿,终归是太子亲口认下的。既然是认下了,那就得一认到底。
太子妃这话,在孩子是太子这个前提之下,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太子生气,是因为假设不成立而已。
胥康只觉胸口堵得慌,他闷声闷气道:“回!”
凝儿想不到太子会突然改变主意,罔知所措地回去了。
把事情经过禀告给柳烟钰,她没有半丝的意外,一副料定会如此的样子,问道:“药煎好了吗?”
刚起那会儿,她便吩咐凝儿把曾泽安送来的落胎药拿去煎,她琢磨着时间,应该差不多好了。
凝儿:“奴婢马上去看看。”
小厨房里的中药罐正咕嘟咕嘟往外冒着热气,有个小宫女安安静静守在旁边。凝儿掀起盖子看了眼,汤汁浓郁稠浊,她示意宫女关火,自己则把药汤倒到早已准备好的药碗里,盖上盖子,稳稳放到食盒里。
东宫门口早已备好马车,柳烟钰出来后,曾泽安掀开车帘:“太子妃,请!”
柳烟钰弯腰坐进去,抬头便看到早已坐在里面的胥康。
她微怔,紧接着便面色如常,轻抚裙摆在他对面落座。
坐好后,凝儿把准备好的食盒递了进来。
柳烟钰接过,轻轻放置到自己旁边。
胥康眼神淡淡扫过来。
柳烟钰解释:“殿下,这是刚煎好的落胎药。”
边解释边看向胥康。
她向曾泽安要落胎药,其实是在向他要。他给了,便是表示默许。
等同于她在做的事,已经征得了他的同意。
现下的情形也是。
告诉他落胎药准备好了,他同意,她便会按计划行事,若他不同意,她则作罢。
胥康猜出她的计划,淡淡“嗯”了声。
孩子,他不要。至于怎么个不要法,随她的意吧。
得了许可,柳烟钰放心了。她不再说话,倚靠着车壁,闭目假寐。
跟冷言寡语的太子没什么好交流的。
大眼瞪小眼更是无趣。
不如装睡省事。
落在胥康眼里,他更觉气闷。
明明很气,却又难以抒解。
柳烟钰所处的境遇,换作旁人,早诚慌诚恐,天天心脏提到嗓子眼,俯小做低的求他给条活路。可她倒好,不胆怯不惶恐,心安理得,处之绰然。
某些瞬间,他甚至有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感觉。
马车速度很快,但相对平稳。
快抵达柳府之时,柳烟钰睁开了眼睛,她掀开车帘往外瞧了眼,转过身,动作轻缓地从食盒里端出药碗。
为防药汁溢出,凝儿刻意选了个深些的药碗,药汁只占了碗的三分之一。
路途颠簸,倒也没什么损耗。
药碗尚有丝余温。
柳烟钰端起来,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完。
把空碗放回食盒,重新盖好。
她用丝帕仔仔细细拭了拭唇侧。
胥康静静看着她喝完,中药定是苦的,且这药是要带走她腹中胎儿的,但喝的过程她没有半丝停顿,脸上表情更是,平淡得让人感觉不出她刚才在喝落胎药。
他见过父皇的嫔妃喝药,喝毒药的,哭天抢地仪态尽失。喝补药的,紧着鼻子苦着脸,喝完不忘塞个蜜饯压压。
轮到柳烟钰这儿,就跟喝清凉水似的。
趁马车放缓速度,他蹙眉,掀开车帘一跃而下。
马车停稳,柳烟钰在凝儿的搀扶下慢慢下车。
柳府一家老小早候在门口。
这排场不是给柳烟钰的,而是给胥康这个太子的。
柳德宇虽满心不甘,但面对胥康,他还是十分恭敬。丽姨娘焦燥了这几日始终没找到破局的方法,寝食难安的,厚厚的脂粉也掩饰不了眼底的青色。
他们客客气气地将胥康与柳烟钰迎进屋。
经过院子时,柳烟钰忽地拉住了胥康的袖子,胥康诧异侧眸,不知道她意欲何为。
就见她唇角微弯,笑容温婉地指着院子当中的一株盛开的玉兰花,语气欢快地说道:“殿下,快看,我最喜欢的玉兰花。”
秋日暖阳之下的女子,眉若轻烟,肤如凝脂,笑起来唇角上扬,如玉兰花般娇艳动人。
胥康神色呆了一瞬。
她竟然会笑!
且笑得如此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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