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便好奇过她来自哪个战火纷飞的野蛮时代。
一个人的语言习惯与她的生长环境息息相关。一只精灵也是。
他仿佛在阅读她踏入这里时经历的几百年,一个较为漫长和血腥的故事。
最开始的路程,石壁上几乎全是深黑色的血迹。应当是十星慕刚进来还没多久的时候,孤身一人与那群魔物搏斗,她牢牢地占据上风。
断桥之后,战况变得激烈了。
稍浅一点的血迹开始出现在石板上。
艾尔海森突然顿住了。
十星慕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暗色的石板上,一只断裂的,纤细的胳膊已经腐烂大半,血流得很干净,边缘留有犬类牙齿的咬痕。那上面已布满尘埃。
艾尔海森缓缓转头,看向十星慕的手臂。
不久前,她才用那一双相似的手臂给予他一个拥抱。
十星慕紧张起来:“其实还好啦,毕竟这是水底的城堡。而我可是纯水精灵啊,断个手断条腿都是小事啦,只要我的身形没有完全消散,游到水里慢慢养一会就能再长出来。有时候合理利用它们,战斗的时候还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她还不懂得撒谎,便无师自通学会了文字的粉饰。
她尝试解释。
然而周围的温度更低了一点。
十星慕的声音越来越小。
艾尔海森披风上的草神之眼越来越亮。
在气氛冰冷到十星慕已经绞尽脑汁开始想下一个话题的时候,那群蛰伏已久的兽境猎犬明显已经按耐不住了。
它们磨了磨牙齿,发出摄人的撕裂声。
“哎呀,它们还是没忍住偷袭啊。”看见这群兽境猎犬的时候,十星慕竟然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是送上门来的话题,她迫不及待,跃跃欲试,“就让我去——”
——艾尔海森摁住了她的后脖颈。
“我建议你现在保留力气。”
然后他手握着那柄翠绿光芒的长剑,反身一踢,原本便岌岌可危的石墙“砰”一声被用力踹到兽群中央,生生砸出一个深坑。深坑底下,死死压着几只猎犬——现在已经变成了几具尸体。
原本呲牙咧嘴的兽群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僵住了。
抓住这个空当,艾尔海森攻势不减,抬臂朝前猛地挥剑,直接斩下一只锋利的前爪。
他顺着这股惯性,再度钳制住一只猎犬。
它们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惹怒,愤怨的吼声此起彼伏。
——随后便成了凄惨的哀鸣。
艾尔海森的手中剑仿佛长了眼睛一样,手法尤其残忍,专门盯着它们的四肢斩断,而鲜血流干之前这群兽犬尚有意识,只能遭受这种痛苦。
十星慕默默退远了一点。
迟钝如她,即使没有探查情绪,也本能地觉察到这人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寒气。
他让自己保留力气,他却一点不像在保留力气的样子。
不过这话她现在不敢说,识趣闭嘴。
片刻,这群猎犬终于失去声音。
他用剑锋挑开一处石缝,里面残存着一团黑泥。
黑泥缓慢地融化,露出一片七色的花瓣。
——虹彩蔷薇。
“啊……好像是我某次出去时带回来的。”十星慕有些怀念地笑了一下,“我特地保存了一下,没想到还在呢。”
艾尔海森整理了一下衣着,目光放远,注视远处盘踞在古堡上的巨大风暴。
过会,他说:“走吧。”
十星慕谨慎地问:“你还可以继续吗?意识还清醒吗?”
“这里已经没有最开始的那样危险,深渊的气息不再能够侵蚀意志。你后来的重心应当都放在了对付那个风暴上。”
艾尔海森低头,揉了揉她蓬松的头发,近乎是叹息着说:“你比我们想象得,都还要更加坚强一些。”
*
十星慕的记忆里,好像从未走进去过古堡,一直徘徊在深渊通道上。
说是古堡,其实已成了一片崩塌的废墟。瓦砾和砖石跌落。
坍塌的沉重宫门前,尽是散落的美酒珍馐,陶瓷玉器,仿佛死亡是在一场欢宴上悄然而至。
风暴便盘踞在古堡的顶端,而在它的更上方,水面倒映出一个塔楼的影子。
钟声敲响。
现世的午夜降临。
不和谐的旋律奏响,雕像一般的怪物仿佛活了过来。游走在衰颓的金色宫殿之间。
十星慕取出五孔骨笛,吹奏出由十个苹果交换得到的摇篮曲。
这首蒙德风格的曲调,竟然还有抚平怪物的效果。艾尔海森跟在十星慕的身后,抬眸望见一片深黑的海渊。
空旷的大殿,最顶上的王座,一个威严的石像端坐在那。
他守望着不可名状的梦魇和帷幔,手中握一把古老的竖琴,机械地弹奏着死亡的哀歌。
而他的身边,那群尚未听见摇篮曲的,栩栩如生的石像穿梭在破碎的玻璃之间,伴随着悲戚的哀歌,不断下沉。
下沉,直到更深的深海。
或许曾经有过一首宏伟的大乐章,然而此时仅剩阴森的音符,灵魂早已被夺去。
除开那个石像,剩下的怪物静默地围聚在一处空缺的废墟前。
十星慕攒紧艾尔海森的手。
“我能感受到……那里传来与风暴本源的气息……”
长眠的恶龙翕动了一下鼻子。
这时,一个沉默寡言的石像静静地走到十星慕面前。
他的掌心是破碎的瓷片,石头做成的手指僵硬地活动,却仿佛做过这个动作成百上千次。
他将那些瓷片勉强拼凑成一个空空如也的杯子。
在王座上不断传来的死亡哀歌里,他竟然缓慢地口吐人言:“纯水之杯并非是童话故事。唯有用它,才能封印渊底的恶龙。”
“孩子,我在此沉没漫长的时间,也见证你执着的坚持。可你所用的办法不过是徒劳,唯有那不溶的灵露,才能获取真正的救赎。而我已将全部的灵露用于镇压那条龙,由此,它衍生的风暴已是无路可解。”
“亘古无常,预言不可违抗。所有的一切终将归于水中——你尽早离去吧。”
忽然间,破碎的玻璃窗前闪过微茫的光亮。
石像讶然仰头。
——一颗新生的,黯淡的芒星缓慢升起。
它还很小,没有成型,与庞大的风暴对比起来像个襁褓之中的婴儿。
芒星映照到艾尔海森身上。艾尔海森抬手,接住一小片光。它们剔透如玻璃,流转出岁月的光辉。
——这便是十星慕凝固起来的时间了。
“远远不够。”石像叹息一声,“远远不够。”
在石像绝望的叹息声中,艾尔海森取出一根透明的枝桠。
这是临行前,小小的智慧之神交给他的。
枝桠在芒星的光辉里散发出剔透的色泽,而后突然之间,将他吞了进去。
“艾尔海森?”
*
海藻一样飘摇的野蛮部落。
日光晴朗,艾尔海森缓慢地睁眼。
“这可是没见过的生命!”明显不怎么像人的纯水精灵好奇地凑过来,摩挲着下巴观察艾尔海森,“哇喔!是个人类男性呢!听说小伊的部落里正在警戒入侵,如果上缴一个外来者的人头可以连续吃好多天的美食!”
“心动吗心动吗!出去陪我走走嘛!”
这只纯水精灵旁边坐着另外一个水蓝色卷发的少女,她懒散地浸在水潭里,嘴里叼着一根野芦苇,漫不经心地与那个陌生的生命对视——这位人类男性正安静地凝视着她,仿佛她是什么很稀罕的珍珠。
然后她缺乏感情地重复一遍好友的话:“哦。男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如何捕获一只纯水精灵
艾尔海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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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锁链之中的花束
艾尔海森观察四周。
茂密的树林之间隐匿着一个山洞,洞口顶上的天光环抱住小水潭,波光粼粼之间,垂首的植物像倾听着徐徐风声。
“你看,这个迷路的人被吓到说不出话来了呢。”
十星慕从小水潭里直起身,长发没有任何的束缚,蓬松凌乱。她没有看艾尔海森,对好友郑重道:“真的不想出门。我送你出去吧,这已经是我最大的活动区域了。”
好友:“啧。”
风声并不与艾尔海森一直以来听过的相似,她们所使用的语言是古枫丹的语调。
这是纯水精灵与人同行的时代。
而艾尔海森想起蜂巢里佛罗德洛克挖苦的话。
——在接近无限被拉长的寿命里,她的时间几乎是静止的。
——这种生命会记得路途上短暂相逢的花吗?
现在艾尔海森搞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一开始他以为这是十星慕凝固起来的回忆,但他显然并不是一个旁观者。
他说:“看来我的运气一向不错。”
这时十星慕才意识到这还有个人。她困惑地望过去,死寂灰白的眼睛明明白白倒映出那个人的影子,然而他使用的语言没听说过,听得她头大。
艾尔海森转换了古代的语言:“你喜欢花吗?”
一旁随意散漫的好友眼神骤然锐利起来,警备地注视着艾尔海森。
“不喜欢。”十星慕说,“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艾尔海森没再说话,静静地思考着什么。
但十星慕行走的道路总会绕过那些植物,以免踩踏。
他随身携带的那朵七色蔷薇尚未制作成标本,历经漫长时光的迁徙,盛放的花朵已经蜷缩回去,把自己萎成一个娇小的花苞。
它还太小,没有开花。
他将这株小小的绿色植被栽到水潭的一角,等待时间。
浸润在土壤里,它明显有了一点活力,抖了抖叶子。
“为什么要在这里种一朵花?”
“不。”艾尔海森说,“这是你送给我的。”
“我没送过。”十星慕皱起眉头。
他们分明是第一次见面。
“以后你会的。”
他语气平静而笃定,仿佛在叙述一个发生过的事实。而十星慕则有些不快。
真是好生自大的一个人。
“我说,你真该离开了吧。”
十星慕身边的那只纯水精灵和善地笑起来,觉得自己将这个迷路的人绑到十星慕跟前开始就犯下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说不定再过一会我真的会带着你的脑袋去讨要悬赏哦。”
*
雷穆利亚王城,卡皮托利姆。
悦耳的歌声从城中传出。
港口有一座高高的钟塔。
那座塔很高,巍峨耸立,在城外便能望见它以金箔和玻璃雕铸的塔身,迎风飘扬的彩旗,色彩斑斓,光彩夺目。
外城前贴着一张告示,精致华美的字迹清晰地写着招募士兵的通知,给出了不菲的报酬。
然而前去应征的人并不多。登记的军官昏昏欲睡,一旁站着的装束文雅的调律师反而看上去更像个老兵,脊背挺得笔直,深邃的眼神注视过来的时候,有一种历经过沙场的凌厉。
更远一点的地方,平民们摆摊卖着兽皮、羽翎和斗篷。
其中有个年轻人的摊子格格不入,银白色的甲胄摆放整齐,在太阳下反射清冷的光。
艾尔海森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那位年轻的摊主便拉住了他,往他手里神神秘秘地塞了一卷羊皮纸:“我的朋友,瞧你的气质应当于那些不义的外族人不同,有兴趣了解一下埃雷莫里卡吗?”
艾尔海森不动声色:“哦?”
年轻人便提起了兴致,宣传道:“黄金之城的暴君不能再服众,你看到那座塔了吗?”
他指向那座高高的钟塔。
“那便是他篡取威权的证明。”年轻人说,“反抗的狼烟已然升腾,我们将以羸弱的血肉之躯,反抗僭主的暴.政。他们竟要将众水的精灵赶尽杀绝,仅仅为了去研究一个传说中的杯子。”
远处的调律师冷冷地注视这一幕,却并没有阻止。
看来这个王国已快走到尽头。
艾尔海森低头望向手中的羊皮卷。
后世的文献之中,纯水骑士最初的誓言已不可考。
他缓慢展开厚重的卷轴。
笔迹遒劲,透出书写之人的愤怒和复仇的熊熊烈火。
【我等以白银的不凋花为誓,誓要将那黄金的僭主逐出高海,誓要用血泪洗净不义者!】
【誓要守护来自纯水的精灵,誓要守护万水之主遗留的恩赐,直至清泉再度涌流如初!】
“怎样?你要加入我们吗?”年轻人热情地招揽,“守护自然的精灵,守护我们心中不灭的正义!”
“或许可以。”
年轻人露出质朴的微笑。
艾尔海森有些挑剔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展摊,质疑问:“不过你们就在大街上随意招揽人入伙?”
“当然不是。”年轻人露出一丝窘迫,“我们当然是有筛选的!”
“哦,所以是在王城脚下寻觅反抗政权的正义人士。”艾尔海森说,“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年轻人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未经雕琢的愚笨。
即使是来自野蛮部落的年轻人也从这句话中莫名听出嘲讽,他没有经受过太多教育,正如黄金之城内的智者和乐师们所评价的那样。
哪怕日日生活在黄金之城,时时经受着大乐章的洗涤,那野蛮的大脑仍生长不出听懂音符的耳朵。
“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是一个乔装的士兵,你已经被捕了。”
艾尔海森收下那卷羊皮卷轴,转身便走进城楼招募士兵的登记处。
年轻人:“……”
要瓦解一个组织,或者破坏一个行动,艾尔海森更乐意去从内部寻找裂缝,并将之不断放大。这样它们才会崩溃得更加彻底,不会有死灰复燃的一天。
一个国度的消亡,也往往不止有外忧。
艾尔海森走到昏昏欲睡的军官前,敲了敲木板:“我来应征。”
调律师沉声道:“我的双目可是看见了你之前的举动。”
“我想我的行为也并没有进行掩饰。”艾尔海森平静地递出那一卷羊皮纸,“这是我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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