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别,仔细手。”一旁的李妍忙放下茶盏温声劝慰。连姐儿平日子和她的关系要好过其他人三分,如今说嫁就嫁的,她心里也难受,但这样抱怨的话姝姐儿能言,她却不能说出口。二太太何氏只一子一女,女儿便是口含埋怨的李姝,另一便是被棒打鸳鸯的李康宁,她则是府上二老爷李自仁妾室秦氏所出。
李心中暗想,依梦中情形,连姐儿所嫁中下县尉三子在学业、官场并无建树,临到头也只是个县丞,但为人中正,爱重妻儿,人品上佳,是个极好的丈夫人选,且连姐儿婆母和善,家风也清明,十分美满。遂并不言语。
李嫦顺着她劝慰了两句。只一直不怎么开口的李娟轻轻地说道:“照我说,这原本就不对的。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如此本就惹人诟病,这事儿从根子上就歪了,岂能结出好果?现宁哥儿与程家大房次女许下婚事,才是去邪归正了。”娟姐儿姨娘康氏乃秀才之女,为人恪守本分,礼节大过天,是一等一的规矩人,她教养子女便也如此,平日里也读的也是些《女戒》《女训》的书。
李姝听后也反驳不出来,可这话听着却让她心理难受。她看了眼李妍,见她低眉不语,怕是默认,心里又一阵不适。就在此时,只听李直言道:“这事儿我也不敢擅言对错是非,不过想评上几句。一则圣人亦有七情六欲,连姐儿宁哥儿两人虽情丝暗许,但也发乎于情,止乎于理,并未做甚不堪之事,怎会惹人诟病?二则,只听冰人三言两语,只看小像几笔,岂能真正知晓对方人品相貌?此等盲婚哑嫁,说成是去邪归正,我亦不敢苟同。”
“小妹好厉的嘴,说是不敢善言对错,但句句都是歪理。但你须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李娟皱眉说道。
“呵,自古?自古如此,便对吗?我所言,哪句不是理?既然是理,为何世人不尊理?”
“罢了罢了,你们两人怎么又拌起嘴来了,仔细伤了姐妹和气。”李嫦出声打断,“事既已成定局,多说无益,多说无益……”
就在此时,外屋下人拿着长杆挂起竹灯,冬清进屋不敢打扰,远远地行了一礼,左手拿着一红烛,右手作捧心状护在火苗旁,待得了应许后,往四角铜制花纹灯座处点亮了灯芯,又把祥云镂空灯罩盖上,复默默行礼下去了。
李嫦方觉天色已晚,朝着李娟、李姝、李妍三人方向说道:“时辰也不早了,明日十五还要早起去向老太太请安,我们便先回,留小妹好生休息才是。”其余三人点头应是。
三人走后,李又听了夏菱回禀,处理了院中些许杂事,便入睡了。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鸡鸣未过三声,隔间外小床上的夏菱轻手轻脚的起来,披了外衣,手脚麻利的打理好自己,点了灯去唤李起床。
门外站着秋灵、冬清以及瑞珠、绿阑、趣儿等大大小小四五个丫鬟,或是捧青盐、清茶,或者捧面巾、铜盆等事物,待开了门,秋灵、冬清两人进去,三人各司其职,动作麻利,整理内务,伺候主子刷牙洗脸,穿衣打扮。李夜里梦多,天又太热,早上醒来脸色不好,遂道:“胭脂涂深些,那什劳子粉就不必了。”
不多时,李打扮妥当,去了膳厅。几个丫鬟捧着食盒鱼贯而入,布菜摆桌。早膳不多但格外精致,几个小巧的豆腐皮包子,并莲叶羹和几样小菜,和一碗鸡汤。李略微用了些就带着春慧、秋灵去了上房。
李前脚刚出了院子,夏菱后脚就和冬清抱怨道:“府上份例事物好生敷衍,前两日领的紫粉格外浮,一点都不贴面,难怪姑娘不爱用。”冬清点点头,“你说得是。”夏菱看她煞有其事的点头,以为有甚话要说,等了半天,又不见她言语,顿时气结,收拾完了就撇下她和别人唠嗑去了。
话分两头,这边李看日头尚早,便从花园子穿过,朝西南方就抄手游廊去上房。
在游廊时,对面好几个丫鬟婆子并一个小厮众心捧月护着一个年轻公子走来。只见他身穿了件绛红吉祥锦袍,腰间系着青色纹锦带,体型挺拔,眉目清正,一派好风姿相貌。那人也看到对面之人,停下脚步:“小妹有礼。”
“大哥哥有礼。”李回了一礼。双方下人也各自见礼。
“大哥哥可是从上房回?”
“正是。”
“倒是我晚了,本来起得早,只是在园子里耽误了些时辰。”
“倒也不晚,众姐妹都没聚齐,只是我今儿个学里有课,所以早些。”李康荣提到“学里有课”时颇为含糊,语气有些不自然。
李只当未觉,两人各自说了两句家常话,就各自离去。
第3章
穿过垂花门,一小丫鬟边打帘,边高声说道:“六姑娘来了。”一灰绿缎袄方脸婆子连忙迎上前来,“老太太她们正说着姑娘呢,姑娘就到了。”这婆子姓夏,是打小伺候府上老太太的,从顾家到了李府,家里的小姐少爷都会给几分尊重,李遂微点头问好,“嬷嬷安好。”“诶,好、好。”周嬷嬷一边笑着一边把李往引。
两人穿过报厦到了正厅,只见一老太太身着深紫菊纹锦软缎,手拿一串佛珠坐在软榻上,脊梁挺直,面带严肃,不苟言笑。厅堂之上,左垂首大太太季氏、二太太何氏二人,右垂首李嫦、李娟、李研三姐妹依次落座,李先朝祖母行礼后,一一拜见过去。
方落座,便听季夫人说道:“六丫头这身倒不若平时打扮。”“可不是,素雅了些,不过这样打扮看着倒是长大了。”周嬷嬷也在一旁帮腔。
上首的老太太也把目光转过来片刻,而后说道:“是有了些变化,不过还是一团孩子气。”李嫦笑着开口:“变化的可不止穿着,小妹同我们姐妹念学堂时身量最矮,现也抽条了。”其他姐妹提到学堂之事均说笑起来,只左边季夫人、何夫人两人笑容勉强。
究其缘故,就不得不提几年前一桩趣事。
故李宗显老太爷与顾李氏有五子一女。长子李自成、娶妻季氏,育有李婵、李嫦、李娟、李康荣姐弟四人,其中李婵远嫁京城,李娟为庶出。次子李自仁,娶妻何氏,育有李妍、李姝、李康宁三人,李妍为庶出。三子李自德,娶妻朱氏,有一女便是李,只二人早年逝世,另外,四子李自新与一女李自秀一个外放做官,一个嫁去外地,暂不多叙。
只说李家第三代虽子嗣繁盛,但只得李康荣、李康宁两个哥儿,女子众多,遂在启蒙时并未请闺塾师,而是在家中组了家学,请了梁州一落第秀才启蒙教导。两子至十岁左右,梁州大儒王启欲收门徒,李府欣然前往。王启为昔年三甲,才高八斗,在朝廷上因党派之争落败,辞官回乡,欲相效仿圣人,开坛讲学。
这日,李府送二子前脚刚走,李在后作男童打扮,自行驱车到了王家。此时王家角门来拜师者络绎不绝,李自称李府三子李康君,因事来迟,未与兄长一道,遂独自前来,门房看她打扮富贵,便放行了。
到厅前,一老者居上座,众小郎站在厅中,外面围着不少婆子下人。又过片刻,待人来齐,几个小厮上前摆上数张小案,上各有笔墨纸砚,众人虽有不解,但行礼后一一落座。
“答案写在纸上即可。”王启抚须,开口考校,他出题随性而为,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到《幼学琼林》《千家诗》再到《古文观止》《增广贤文》,四书五经,农书工书,正史野史均有涉及。而后或是让人画一副花鸟画,写一首边塞诗,或叫人写写读书之道,算算九章算术。日头西落时,考校方罢。
众人都去歇息时,王启接过答卷,验看起来。其中几份笔迹端正,言之有物,作答上佳,遂把这几人叫来。
他拿起手中一份答卷,问道:“李康君为何人?”“学生李康君。”李上前恭谨行礼。
王启虚着眼看过来,心里暗想,这小郎身量尚小,只到他腰部,年岁指定还小。他所出之题繁杂琐碎,有些偏难刁钻,能全对的只他一人,称得上天赋上佳。问道:“今年几岁?”
“回禀先生,学生虚岁有七。”
“可治四书五经?”
“不曾明其意,但已熟读成诵。”
王启顿首片刻后道:“你们且等着。”他入了里屋,拿出本孤本《舆地广记》递给李,“你且去隔间背诵,稍后再来。”
趁此间隔,他又分别考校其余两人,但并未像先前这么详细,考校之后便让两人明日前来拜师。王启坐在堂中,添了一回茶后,就见那小郎捧书而出。他嘴角轻提,放缓声音:“可是全背下了。”见她点头承是,遂随机抽取几段叫她背诵。李流利背出,毫无吞吐。王启抚掌大笑三声,“好好好,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天赋,是我之幸――。”
李心里大喜,绷着脸,朗声说道:“多谢先生称赞。”
王启皱眉,“怎么还叫我先生?”
李本来一脸严肃,此时嘴角也止不住上扬,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牙齿。她利索的下跪磕头,“拜见老师。”
王启大笑,“有徒如此,畅快,畅快――切记,明日辰时准点来。”
李拼命抑制自己喜色,一路随下人出了角门,就见一下仆牵着她的马车上前,“小郎,怎不带个马夫,一人可怎么回去?”李还未作答,只听一声音从后方斜插过来,“这有何难,康君便同我一道吧。”
往后望去,见一丝绸装裹,镶金嵌宝的马车上出来一身着暗红斜纹经锦长袍的小郎,身量颇高,比寻常同龄人高出不少,且相貌堂堂,眼神带笑。李见他是刚刚三人之一,但她不知其姓名,遂有礼地问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那小郎见她矮墩墩一坨,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虚握,应该刚是和王启学的站姿,嘴角努力向下,做严肃状,两颊嘟起,说话还能看到漏齿牙缝,轻笑三声。
李不知缘由,略感不快,把眉头紧皱,接过马上缰绳欲走。
结果对方见她如此,忙开口道,“康君且慢,是为兄唐突了。”说着,从马车上下来,一仆人赶忙趴在地上,助他下脚。
“我名陈昌,见康君学识渊博,欲结交之。遂在此等候。我见康君你缺一马夫,与我同行可好?”
李不必二字尚未说完,就被对方双手从腋下抄起,安置在了车架上。一阵凌空感后,李赶忙整理衣衫,同时不悦地皱眉,“陈兄怎如此行事?实在太过失礼――”
陈昌:“是我唐突了。三七,还不快走。”
车轱辘碾在路上,马蹄踢踏声响起。
李挺直腰背,与陈昌对角而坐,皱着眉头,一脸莫名,在对方询问时,才惜字如金地吐出几个字。好不容易到了府邸,李逃也似的下车,进门了。
待人进门,陈昌忍不住又大笑起来,“三七,你瞧,我师兄说话做事仿佛掉书袋的老先生,正言厉色,一本正经,要紧的是,小我四岁,才到我胸口,门牙都缺了一颗。”三七哭着脸告饶,“我的爷,您小点声。”又催促车夫快些离开。
第二日,李三人便带了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瘦肉条六礼前去,王启笑着收下三人束,带着他们前往学堂。
这头李正在进学,那头李大伯李自成正要去当值时,便被人拦下,说有天大的事要报,遂带着季氏,李康荣书童福令两人到了书房。
还未坐稳,福令便跪在地上,磕头,倒豆子似的开口,“请老爷安,昨日大爷回府,便寝食难安,辗转难眠,我心甚忧,遂问了大爷几句。原是在王家偏房稍作休息时,大爷竟看见了六姑娘作男童打扮与他同处一室。大爷上前规劝,六姑娘并无悔色,反让大爷莫要泄漏此事。现、现姑娘已是大儒王启亲传弟子,今日便上学去了。”
弟子、上学?李自成听到此,微闭的眼猛地一睁,既惊且怒,呵道:“大胆――安敢污蔑府上小姐。”福令磕头砰砰作响,大声叫唤:“大人明鉴,再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
“够了――你且下去。”说罢,他思索再三,转头对季氏说:“烦请夫人不要让风声走漏,我那侄女幼年失怙,可怜得紧,我这便去带她回来。”季氏:“老爷哪里的话,这后宅之事本就是我责任,如今如此,是我不是。”“不怪你,六姐儿的事,母亲一直不许旁人插手,我是知晓的。”
日头偏斜时,王启让三人稍作休息,自己在书房练字。一小厮上前禀报,“大人,李大人登门拜访,言有要事相商。”
“喔?可是城南李家?”
“正是。”
王启皱眉,今日并非休沐之日,是何要事要此时前来?来不及多想,王启回道:“快快有请。”
李自成大步前来,好似携着狂风阴雨。王启起身相迎,“李大人安好?”“先生安好。”两人安坐后,王启见他面色有异,遂开门见山的问道:“不知李兄前来所谓何事?可是因康君而来?”
李自成声音冷硬,回道:“正是。烦请先生派人把她带出来。我这就带她家去。”王启见他横眉怒目,一来就想带他爱徒家去,边派人去叫康君,边问道:“不知小徒所犯何事,惹得李兄这时前来?”
“恕我不能告知,只是今日我必要带康君家去。”
王启冷笑一声,场面有几许冷凝。王启挥手遣一小厮去叫人。
这时,李手持狼豪练字,便被中途叫停,被引到了书房,却不料在此见着了一意想不到之人,她惊呼:“大伯父,您怎会在此?”“康君,快快与我家去。”李自成说着,携李就要走。
王启见他动作,大喝:“李自成,安敢带走我徒?你今日若没个正当理由,休想让康君跨出我府邸一步――”
后又他见李自成动作稍止,语气一缓道:“你可是听到什么恶语?康君天资甚高,且品德上佳,如此璞玉,来日必金榜题名,蟾宫折桂。我亦会倾囊相授,免他伤仲永之忧。李兄若有何事,都可与我直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若有难事,我必鼎立相助。”说完,深深一拜。
李自成连忙去扶,又看这齐腰小儿满眼含泪,长叹一声,“烦请王兄屏蔽左右。”王启照做。李自成道:“我知王兄拳拳爱护之意,但康君、康君……”说着,声音渐无。
王启催促道:\"康君如何?”
“康君原名李,是我三弟李自德之独女。”
什么?独女?!
女?!
仿若当头棒喝。
空气猛地沉寂下来,半响之后,才听王启哑着嗓子问道:“你说什么?康君是女娃娃?”后转头又问李:“康君你说,你当真是女娃娃?”
李跪在地上,头伏下去,“老师。”
王启一看,闭目,用手扶额。许久之后,长叹一声,“罢了,你回去吧――”
李眼中含泪,膝行到了王启脚边,仰头说道:“老师容禀,我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李亦有求学之心,凌云之志,求老师别赶我走。”
王启面露不忍,却还是对李自成道:“你和她回吧。”
李听后大哭:“老师,这是为何、为何――除了我是女子外和他们有何不同?怎么一得知我是女娃娃就翻脸――练字我刻苦,冬练三九,夏练九伏,从无一日懈怠,读书我勤奋,头悬梁、锥刺股,不敢坠师名头,为何如此、为何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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