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瑞雪觉得自己很可笑,还好没开口,还好没说,自己那些山路十八弯的心思要是真摊出来了,在他眼里就成傻子了。
直看着她跑出去了,陆清昶才扯着嗓子喊来了徐副官,“你去跟着她,等转到差不多定昏了就把她带回来。要是她闹,就扛上车绑回来。”
然而那天晚上唐瑞雪没闹,她在街上走了很久,看路边矮屋里的昏黄灯光,看街头巷尾的夜市小摊,看楼宇间的灯红酒绿,然后走累了,自己上了徐副官跟着的车。承德是很大的,没多余的一个地方收留她。
第二天唐瑞雪对张妈说,“我没有睡好,头痛,不想起来。就麻烦您把饭端到屋里吧。”
她这一头痛,就是两个月。
第19章 离歌
一九三三年初,伪满军团开始在热河边境轮番进行挑衅,而热河省主席李主席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更加急切地搜钱敛财,像是末世狂欢般的要榨干这片土地最后的油水。老百姓间一时议论纷纷,家里有些门路的已经着手准备要往南面逃。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二月来到,日本关东军联合伪满军团,终于兵分几路进犯热河。
战争的发展比想象中快数十倍,日本打响第一枪之后的几日内,战火就蔓延到了承德城外,兵临城下。
许久没见陆清昶了,再见的时候唐瑞雪发现他比印象中的黯淡了下来。他胡子不知道多久没刮了,或者说不知道他那张脸有几天没洗了,衣服也脏,她想,他的外衣要是脱下来抖一抖,一定会尘土飞扬。
“送你走。”很久没正经说过话,此时开口陆清昶哑着嗓子,很言简意赅。
唐瑞雪仰头看了看他,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有很多话,又好像一个字也没有。
“走吧。我进屋洗把脸去。”他一拍身边副官的肩膀,然后就转过身去了。
那个开车技术很良好的徐副官,麻利地接过了仆人替她收拾好的箱子。
神魂出窍似的糊里糊涂跟着徐副官上了车,发现金}天和张妈已经坐在车上等着了,金}天在副驾,怀里还抱着她的小猫。
张妈年轻的时候嫁过人有过孩子,嫁的不是好人,孩子夭折后没再怀上,那人就走了,张妈便去人家里做女佣独自过活,没有再嫁。在唐瑞雪躲着陆清昶的日子里,陆清昶曾郑重地把张妈请到书房,恭恭敬敬地请求她随着唐瑞雪一道离开。他原话说,“她是聪明姑娘,心里有自个儿的计较,我不担心旁人能哄骗她。我只怕她不懂照顾自己,以后还是多劳烦您了...”
天还是冷的,可也许因为托着只暖烘烘的花猫,金}天很热,几乎热到了兴奋的程度。副官们不必去冲锋陷阵,副官处有一半人跟着去天津,包括他金副官长。他极力平复自己情绪,轻声对唐瑞雪说道:“火车虽然还没停,但铁轨随时可能被炸断。咱们开车走,到了北平再上去天津的火车。”
“城外现在怎么样了?”
“李主席三天前就跑了,带着三十多辆军用卡车,一半装烟土一半运金银细软。东西太多,一路上遭人惦记,走的反倒不利索。咱们不带什么,直接往北平去,会很快。”
说话间徐副官已经启动汽车,唐瑞雪回头望她住了快两年的房子,看见陆清昶背着手站在门前。
她看他,他也在看她。
此时刚刚过凌晨四点,太阳还没升起来,陆清昶立在还没褪去的夜色中冲她挥了挥手。
她猛然回过头去盯着前方徐副官的后脑勺看,不能不看,不集中眼神,眼眶里的那一汪泪水就要掉出来。
突然想起来某一天的下午陆清昶在沙发上坐着,她蹲在客厅的地毯上拿一根狗尾巴草逗小猫玩。陆清昶说:“把你那草扔了,去厨房洗洗手去,然后拿把小刀过来。”
她一撇嘴,“干什么,我是你的奴隶啊,厨房又不是离这二十里,你自己不会拿?你是懒鬼托生的吗。”
他也不恼,笑嘻嘻地坐在那弹烟灰。
嘴上说,她还是照他说的做了。把小刀递给他,他扔了烟头开始给一只很红的苹果削皮,“你见过奴隶主给奴隶削苹果吃的啊?这些苹果是西康运来的,很好,比本地的甜。那天我在报上看到说多吃苹果对身体健康有益,说是补充那什么素来着…催生素?好像不是…记不清了,反正你以后记得一天吃一个。”
她记得那天自己笑话他土老帽,连维生素C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也跟着笑,说,“我哪有你那么洋气,说个话还要夹着洋文”。
……
视线最终还是由模糊变清晰了。
金}天一直用余光从后视镜里看她,不动声色地递过了手帕,她擦干脸上的泪,鼻子还是很酸。
再坏的人都有过好时候,他对我好过的,唐瑞雪想。
汽车开了大半日,到了北平火车站。车站内外人多的出奇,金}天千难万险的穿越人潮挤进办公处找到了站长,也只得到了三张二等车厢的票。
特殊时期,这也已经很好了,多的是在车站耽搁了两三天还抢不上一张站票的人。
火车上有很多热河跑出来的人,以北平为中转站,四散逃往京津各地。拖家带口的人太多,行李也多,吵吵嚷嚷的,唐瑞雪紧紧抱着怀里受惊的小猫,时不时顺顺它的毛以做安抚。
金}天去热水间倒了杯热水,因为过道上站的全是人,所以一路上端的泼泼洒洒,等这杯水到唐瑞雪脸前的时候,就剩一半了。
金}天盯着杯口,心里觉得她受了委屈,“你先忍一忍,等到了天津就好了。”
“小金,你说如果承德没了,他能去哪呢?”
金}天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上过战场,并不懂军事。但军座毕竟是省保安司令,无论如何政府一定会对他有安排。”
……
陆清昶带了这么多年的兵,生平第一次地感到了对战争的无力。
敌方的武器是最新德国进口的,火力十分充足,既有坦克又有飞机轰炸,而他的队伍到现在还拎着辛亥时用的汉阳造。有许多人在李主席手下人马的四散溃乱下活动了心思,做了逃兵,没跑的也是士气低落。
城外在开火,城内的一号粮仓居然被一大群李部的逃兵抢了,囤积的军粮几乎被一扫而空,梅卿把消息送到指挥部的时候众人都是一愣。
李云峰恶狠狠的把嘴里的烟头吐到地上:“妈的,这叫什么事呢?外面有日本人,里面有这帮狗娘养的!”
陆清昶疲惫地一抹脸:“别说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把城外剩下的粮食装上车,派人值夜轮流守着。”
梅卿长叹了一口气,“没有车了,昨夜日本飞机来,大家忙着拉警报修战壕,咱们的军用卡车被人偷摸开走了六辆。”
“什么?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粮食被偷车也能被偷?”
梅卿低下了头,有些麻木的喃喃道:“军座,营里的人已经乱了,逃兵那么多,哪有人有心思分出去看着车呢?应该是李主席手下的那个王团长干的,他家也有不少烟土,估计是要车拉去南边。”
陆清昶突然笑了,山河破碎之际,众人都在忙着守土,可惜守的是烟土,而非国土。
三天后,承德城破。
防弹汽车被日本飞机炸的七零八落,陆清昶乘着一辆早不见了玻璃的军用小车出了承德,带着剩下的人马一路颠簸,退到了青阳县城。
陆清昶从兜里掏出了一块不干不净的手帕,手帕里包着一个昨天的干馒头。
车上没水喝,他就直着嗓子往下咽,回头看看远去的承德城,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人还活着能吃能喝,不怕打回不来。”
这年二十五岁的陆清昶,压下心中所有的失意悲伤,告诉自己留得青山在;可这些话是不是虚无的自我安慰,他茫茫然的,也不知道。
......
奉天行政办事处。
阿古尔正在冲自己的顶头上司令川佐藤咆哮如雷。
“去你妈的狗东西,我不是高参吗,为什么开会没人通知我去?他妈的那么大的行政大楼,什么消息就我一个人不知道!你们做决定的时候不告诉我,现在让我走我就得走?”
令川佐藤慢条斯理的擦了擦脸上被阿古尔喷上的唾沫星子,因为习惯了阿古尔时不时的大嗓门和暴怒,也不大生气:“王爷你并不是初来乍到了,应该很清楚很多事情你不做也要做,何况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们也会极力保障你的人身安全。陆清昶在热河很不听话,李裕龙都跑了,他还是顽抗,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他是打算死不悔改。”说到这他顿了顿,“王爷也不希望自己的好朋友受到伤害吧?我可以保证,只要陆清昶愿意归降,天皇会让他在满洲国生活的很好,他剩下的兵可以编作满洲军队;他如果不愿意再上战场,也可以给他安排一个清闲自在的文职。”
阿古尔眼珠子一转,语气突然软了下来:“是,我过去和他是朋友,但终究只是一块玩的酒肉朋友罢了。如今我在奉天过我自个儿的日子,和他早就没了交集,让我去劝降,我说的他也不听啊!他那个人啊,土匪出身,性子独,听不懂好赖话的,我―――”
“这个不用担心,虽然我们主张和平劝降,但如果他冥顽不灵,我们的参谋部自会出具别的方案。王爷只要拿着喇叭站在城外讲讲你在满洲的生活就好了,我们的第五兵团已经英勇无畏的冒险炸毁了陆师的粮仓和弹药库。没准儿到时你乘的车子还没开到青阳,他就会乖乖的竖白旗了,哈哈哈哈哈!”
令川一边发出鸭子叫似的笑,一边用力拍了拍阿古尔的肩膀,阿古尔被拍的一晃,撇着嘴角欲哭无泪。
第20章 各怀心思
等令川走了,阿古尔也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他在奉天和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络,虽然出入自由,但看不到一切除了新京日报外的报纸。
满洲媒体在用大篇幅描写关东军多么勇猛之外,还写陆清昶在热河节节败退,只剩最后一口气垂死挣扎。可根据令川一定要他以高级参谋的身份去劝降的态度来看,也未必那么糟糕,至少陆清昶是一块硬骨头,日本人轻易啃不下来。
他希望陆清昶胜,可如果实在胜不了,他也不希望陆清昶和热河共存亡。还有唐瑞雪那个疯丫头,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阿古尔长叹不已的时候,突然脑子一活,想到了长久被他幽禁在二楼的那个女特务。
如果不得不去,是不是可以带着她一起去呢?热河毕竟是战场,子弹不长眼睛,不会因为她的日本国籍就绕开她走,如果带着她去,或许可以找个机会……令川一定不会轻易同意,但闹一闹也未必就百分百不行。
想到这他起身直奔了二楼小屋。
门开的时候,幸子正坐在床上看一本中国小说,长期的封闭世界里,她除了看房间里的书没别的事情做,有不认识的字就问从小学中文的葵。那几本书已经要被她翻烂,中国的常见字也几乎没有她没打过照面的了。
幸子赶紧站起了身朝阿古尔鞠了一躬:“您有事情吩咐我吗?”
其实婚后令川来过几次,次次阿古尔都告诉令川他的新婚夫人身体不适不能见客。令川不是没表示过怀疑,但阿古尔都火冒三丈的堵回去了,“你们逼着我娶个动不动就头疼脑热的娇惯东西回来,既不能干活也生不出崽子来,我没给退回去就是好样的了!你还有脸问我的错了?”
阿古尔脸上不阴不阳的:“我要随着军队去热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一趟,你跟我一起去。”说着他又一指葵,“她不用去,就你自己,明天出发,你今晚该带什么就收拾收拾吧。”顿了一下他又说,“这样,你现在就跟我一块出去,我带你去街上转转,衣服鞋的买几身,买方便行动的,别穿你那日本长袍子。”
幸子长期以来吃的东西和牢饭的水准差不多,小圆脸已经瘦成了小尖脸。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位丈夫突然要带自己出远门,还大发慈悲要给自己买东西,但还是在心里欢呼雀跃了,太久只透过窗子晒太阳了,能见见天日也是好的。
她笑着连连点头,又鞠了一个躬:“是,您请稍等几分钟,我准备一下就下去。”
一家女装店里,在售货小姐的恭维下,幸子很高兴的把一件呢子短外套往身上比。阿古尔背着手站在旁边看,心想笑吧乐吧,也没几天可笑了。
售货员小姐用日语向幸子说:“夫人,您的先生年轻英俊,还亲自陪您来挑选衣服,真是令人羡慕。”
幸子还没说什么,阿古尔却问:“她说的什么?”
幸子解释道:“这位小姐说您对我很好,工作那么繁忙还亲自带我来购物,说十分羡慕我。”
阿古尔无言以对,心想这售货员真是瞎了狗眼。他掏出皮夹子:“快点,挑好什么包起来,快些走,别耽误了宵禁。”
可幸子还在短呢子外套和长风衣之间犹豫不决,阿古尔见状就不耐烦道:“两件都买了,别磨叽了,快包起来。”
付完钱阿古尔大步流星的走了,幸子低头提着包装袋迈着小碎步追赶,突然却撞到了阿古尔后背上。
她正等着丈夫发怒,阿古尔却一指路边的一个小摊:“哎,你要不要吃那个?”
幸子朝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鲷鱼烧!啊,好久没有吃过了,以前在家的时候最喜欢红豆口味的…”
还没等她说完,阿古尔已经走到那小摊前了:“来五个。”
老板是个日本侨民,但也会说中国话,看阿古尔身后还有几个穿军装的尾巴,就知道他大概是个政府里的官,便客气地推荐道:“我们有很多口味,豆沙口味是卖的最好的,中国客人都喜欢。”
“要红豆的。”
“啊,太不巧了。红豆的已经卖完了,现做的话要等一会,不然请您试试豆沙口味吧…”
“就要红豆,你做吧,麻利点。”
幸子站在阿古尔身旁看他,并不恨他了,其实从来也没怎么恨过。她当初不情愿来中国,想必他也不情愿娶自己吧;他第一次有一点点善待她,她就感到了小小的幸福,完全不知道丈夫心里在酝酿什么。
……
青阳县这座县城是个古城,城墙虽然老旧,却很坚固,加上地势问题易守难攻,还可以抵挡一阵子。
可情况还是很不乐观,日军就在离县城不到三十里的地方。费尽力气从承德带出来的米面弹药没了大半,每一枚子弹都变得无比珍贵,每一口饭入嘴时都让人忧虑下一顿还有没有着落。
陆清昶坐在临时指挥部里吃午饭――说是指挥部,其实就是个随便找的空茅草屋。
午饭是白粥,里面混着一些野菜叶子,粥一点也不厚,喝一海碗是能顶饱,但过两个钟头和没吃也差不多。他盯着碗想,自己碗里的内容都不丰富,小兵的碗里估计也就比清汤多点沉淀物。
“老颜!老颜?”
颜旭笙闻声从外面进来,手里也捧着一只碗:“怎么了?”
“这样不是办法,没有粮食怎么行?你把县长找来,我和他谈,让他开仓放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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