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子灰头土脸的声音不大,脸上带着血污,大约是滚下土坡时摔出来的伤,“令川先生,实在对不起,王爷也是太过担心我才会迁怒于您。怪我,因为听见一种奇怪的鸟儿叫声觉得好奇就去寻找,结果和王爷走散了。我给大家添麻烦了,实在是抱歉。”说着她蹲下身来拉开了阿古尔,把令川扶了起来。
令川咳嗽了两声,感慨这个女人命大,人生地不熟,连双鞋都没有,就凭着两只脚居然还找了过来。到底是走散还是故意加害他心里净明,可幸子都这样铺台阶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夫人平安归来就好。刚才王爷的情绪有些过分激动,就请夫人整顿自己过后好好的安抚一下王爷吧。夫人既受了伤,战况也有变,军部决定休战,青阳就不必去了。一小时后我们就返程!”
幸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是。我会的。令川先生请先去休息吧,等回了奉天我们一定登门给您道歉。”
阿古尔狠瞪了令川一眼:“狗才给他道歉!”
令川拍拍身上的尘土,当然是装作没听见。
看着令川走了,幸子见桌上有阿古尔吃剩的残羹冷炙,便走过去抓起一个馒头就往嘴里送,又腾出一只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阿古尔有点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不该理亏,这是个女特务啊!
于是他一屁股坐到幸子对面:“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幸子拿手里的馒头沾了沾碟子里的菜汤:“一路问车队往哪开了找到的,我要谢谢王爷从前总关着我,我无事可做,只好看屋里的书学中文,有困难的时候也是一个技能。”
阿古尔咧嘴一笑:“你现在去追上令川告状还来得及。”
幸子摇了摇头:“我不会告状的。我已经嫁给您了,在我的家乡,女孩子嫁了人后是要跟丈夫姓的。”
“少装可怜。我听说东京有女子军校,专培养女特务,你也在这种学校呆过吧?你以为我吃你那套?”
幸子有很多话想说,可突然之间又忘了用中文该怎么表达,最后她只说:“已经是这样了,我们已经结婚了,以后我们一起好好生活好吗?我会听话的。”
可阿古尔只是很冷淡的看了她一眼就转身离开了,他心里冒出两个字:狡猾。
令川说军队决定休战,城内陆清昶的队伍也确实得了几日空休养生息,但没人晓得关东军短暂的休战只是为了等新京来的飞机和坦克。
几日后,来自德国目前最先进的重型坦克的厉害,陆清昶终于见识到了。
第一声炮响之后,就是接二连三的炮响,整个阵地都在烧着。白磷和汽油在发出火光,武器和弹药在燃烧,牺牲者的尸体在燃烧,粮仓在燃烧,连泥土和弹坑都在燃烧。
地上在着火,天上的飞机在轰炸。
陆清昶拖着伤腿亲自在城墙上架起重机枪,和身旁的机枪手一起试图借着高地打退关东军的进攻。
十分钟后他发现那是不可能的,在绝对火力面前,他们手中的武器显得非常可笑。
一九三三年三月中旬,陆清昶带着陆军残部退出青阳,热河彻底失守,东四省全部沦陷。
第24章 北平
一九三三年五月,火车站。
天热了,太阳洒下来有几分初夏的意味了;尖锐的汽笛声响过又停,从河北来的专列到了站。车门开了,一群穿军装的青年簇拥着一对青年男女到了月台。男的穿着半旧的衬衫长裤,衬衫甚至还有些皱,很不起眼的打扮;不过人是衣服架子似的身材,宽肩长腿个子又高,并不显得窝囊颓废。女的挽着男的――也像搀扶着,她长得很漂亮,头发系在脑后,眉睫不画而黑。
月台上等候多时的一人上前一步,“这位就是陆军长了吧?”
“是,怎么称呼?”
“久仰久仰。我是张将军的秘书,小姓陈,陈骁。”说着他伸出了手。
陆清昶和他握了握手:“陈秘书,你好。”
陈骁立刻堆起了笑容:“我们将军本想亲自来迎接陆军长,只是最近忙于联系各方实在分身乏术――将军心里很是惦记您,昨儿还专程嘱咐了我好几回,说一定要把您的住处安排妥当。不知陆军长这一路走的可还顺畅?”
陆清昶也笑:“都好。倒是有劳张将军挂念了。”
话说到嘴上只有“都好”二字,实际好不好,却只能往肚里咽了。
陆军落花流水的从热河撤出来时,陆清昶还没全然康复的左腿又被流弹蹭了一下,路上没有充足的西药,也不得休息,伤口发炎了。
发炎导致了一场可怕的高烧,那时队伍刚到察哈尔边境处的一个小镇上,唐瑞雪说只要有青霉素就不会有事。
可是这个小镇偏远荒芜,还处于一个半开化的状态,大多生活在此的人都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活,哪里听过什么青霉素?唐瑞雪眼睁睁看着他躺在床上烧到四十度,都神志不清了嘴里还梦呓着叫人布防;她知道热河是他的痛,藏着他跃马扬刀的豪情,葬着他山河破碎的悲情。
最后梅卿找来了一个据说在当地很灵的赤脚医生,开了一剂药,熬出来一锅颜色深黑气味骇人的汤药,由李云峰强行给陆清昶灌了下去。
唐瑞雪很怕那碗成分不明的药会要命,可是不知道是赤脚医生那碗看起来脏兮兮的汤药真的很灵,还是陆清昶身体底子好硬扛了过来,总之五天后,陆清昶当真恢复了神志退了烧。
醒过来也不是万事大吉,因为在他病的迷迷糊糊的这些天里,队伍里人心惶惶,都传说军座怕是要活不成了。即使李云峰等人极力镇压,还是有些人当了逃兵。
陆清昶瘦的脸都凹了进去,第一件事就是让人给他张罗点吃的来。
他的本意是大吃一顿干饭,好赶紧补充体力继续带着队伍往河北去,最后在唐瑞雪的反对之下他得到了一碗肉末粥。
肉粥很烫,他捏着勺子慢慢的搅动,“瑞雪,我这些年最忌惮的就是云峰,我知道他向来不是打心底服我。可末了我这个样子了,云峰却还在。”
不在的人是谁,唐瑞雪心里当然清楚,她不想提他的伤心事,便换了话头:“梅团长说江宁那里来电了,跑了的李裕龙已经被革职且上了通缉令,而你这次守城有功,说让你尽管进河北休整,保存力量。”
陆清昶冷哼一声:“有功?还不是一样叫人赶出来?河北的老王不是好相与的,他能容我一时容不了我一世。那毕竟不是我自个儿的地方。”
唐瑞雪不答话了,接下来的路他怎么想怎么走是他的事;她只知道这个人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好不容易回来了,她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陆师转辗到了河北。陆清昶又在河北联络上了去年宣布下野的一位张将军,这位张将军从前官至军政部副部长,因为在政界得罪了人,被揪住一点小错整下了台。张将军有五十岁了,但并不服老,跃跃欲试地准备在今年复出,正是一个需要拉拢各方力量的时候。
陆清昶几年前在天津和这位老将军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彼此都是不相干的人,拥有多年政治生涯的张将军也看不上陆清昶这样初出茅庐的新秀。只能说今时不同往日,在一拍即合下陆清昶决定前往北平。东四省一朝沦陷,北平聚集了许多光杆司令或是落寞政客。他不是爱凑热闹的人,可如今热河没了,这个大溜不随不行,他必须要打起精神给自己挣出一片新天地。
陈骁虽然是个秘书,但能做张将军这样人物身边秘书的人必然不是凡人。一上了车他坐在副驾驶上立刻开了腔,说起话来像挟着春风似的,将陆清昶恭维得没有插话的机会。
陈骁介绍过定好的东方饭店以及周遭环境后,就从后视镜里瞄了瞄后排的唐瑞雪,方才陆清昶并没有介绍他带的女眷,这可叫人有点摸不着头脑。陈骁心想道,没听过陆清昶结婚的消息,以陆清昶的身份若是成婚必然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强强结合,如此推理下来这女子大约是个如夫人或是外面的相好。但既然跟着来了北平,肯定也是陆清昶看重的。他是最八面玲珑的人,深知大人物身边的莺莺燕燕也不可小觑,有些难事吹个枕边风办起来很容易;所以不论眼前女子是妾或是露水情缘,他都决定从称谓上糊涂着抬举一下对方。
“陆师长和太太一路疲累了,我们将军也是考虑到这点,今明儿两天二位就好好休息歇歇脚。明天晚上将军在私宅设宴款待陆军长,另外还有几位奉天来的师长作陪,一为接风,二为共商大事。”
“另外我们乘坐的这辆汽车等会儿就留在东方饭店,汽车夫也在那儿落脚听您差遣。想着陆太太经了这一路风尘,免不了要出去理理发逛逛女眷们去的商店采买物品,老叫黄包车总是不方便的。我听说东交民巷有些法国人开的理发铺子倒是很好,太太小姐们都爱去,陆太太可以去瞧瞧。”
唐瑞雪当然不晓得陈骁心里的计较,但她没有反驳,叫她陆太太她就应,大大方方地回道:“陈秘书想的周到,有劳了。”
陆清昶看了看她,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暗暗地很高兴。
“呵呵,陆太太明天晚上也请一块来赴宴。我们将军府上有片大舞池,唱片音响也齐全,跳起舞来那感觉不输上海的百乐门。介时也会有许多女眷前来,陆太太去玩玩、交交朋友也是很好的。”
饭店离火车站并不远,很快就到了地方。
陈骁告辞之后,陆清昶和唐瑞雪拎着行李进了三楼的房间,随行的几位团长也住进了同层的套间,而那些副官青年们则到了一楼落脚。
关上房间门,唐瑞雪先把陆清昶扶到了沙发边坐下休息,他的腿还没好全,可是不肯叫生人看到,硬是没有拄拐杖。
随后她把行李箱在地上摊开,开始往外拾东西。
陆清昶回想着刚才车上的场景,像回味着什么美事儿似的,回味到最后就忍不住要撩闲似的确认一声:“陆太太?”
唐瑞雪垂下眼睛,不说对不说错,只轻轻抖开一件他的衬衫。照常理来说一个女子不该这么不声不响地没有婚礼就做了人家太太――可是她向来从心,不认为一个昭告天下的登报结婚或是大排场的喜宴就能保障什么。他不讲那些缠绵话,可他做的事她都看着呢。
去天津时旁人替她收拾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小箱子,到了天津好几天她才发现里面有暗格,装了闪闪发光的二十根金条和英镑若干,是他悄悄放进去的。她知道他和李裕龙不一样,他的钱没有一分肮脏丧良心,也没有一分来得容易,都是枪林弹雨里打出来的。这些年卖命攒下的血汗钱,说给自己就给了。
“好了,别叠衣服了,过来陪我坐会。几件衣服倒比我还招你了。”
唐瑞雪一横眼睛:“衣服哪有你招人烦。”
“我是看出来了,你也就我七死八活的时候才能嘴上饶人。”
“要不是你说话讨厌,谁稀得怼你。”
陆清昶把她往自己怀里一捞,天生的桃花眼,眼角眉梢都笑出了一点春色:“我躺着那几天总半梦半醒的,迷迷糊糊的时候老感觉有人趴在我身上哭鼻子。也不知道是谁,这不得蹭我一褂子鼻涕!现在又嫌我烦了?”
“别臭美。你肯定做梦来着。”
“嘴硬。”陆清昶飞快的凑过去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猝不及防的一个吻终于让她闹了红脸:“干什么,不要闹。”
陆清昶哈哈一笑:“我看也不是真的嘴硬,亲起来不是挺软?”
“大白天的别耍流氓!”
这二人在房间内如何接着打情骂俏暂且不提,千里之外的奉天,此刻的阿古尔很不好受。
他阴着脸从会议室出来打算打道回府,坐上密不透风的防弹汽车后,他终于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骂人话。“妈的,这趟下来我是什么也没落着,白挨了一伙小日本的骂!”这趟热河之行阿古尔不但没扔成老婆,还被令川高度警戒看管了一路;回来后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今天令川秋后算账,大早上把他喊到会议室指桑骂槐的敲打了一上午。
他的贴身随从赫闽格坐在他身边,轻声安慰道:“王爷别生气了,他们说过也就说过了,也不会真怎样。王爷心情不好,不然先不回家,去饭馆里吃些好的?”
“不吃!回家!”
阿古尔气哼哼的把头靠到车窗玻璃上,同时心里担心起了陆清昶。他知道陆清昶手下的一个团长已经带兵投了满洲,现在已然在新京混了一个保安团团长;而陆清昶本人现在在日本人眼中彻底成了刺头――热河虽然最终还是全盘落到了日本人手里,但那么大一片地方,别人都是立马就跑,只有陆清昶顽固抵抗到江宁政府下令让他退的地步。方才令川还提到,说本想让他劝降,但看陆清昶这个冥顽不灵的样子,是不会成为满洲国的朋友了。
阿古尔不指望陆清昶能救他于水火,只盼着他能好生留着命。
虽然不愿去想,但他明白,世道艰难,他再也做不成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王爷了。
第25章 又见敏鸾
天色渐晚,顶替太阳发光的不是月亮,是北平城内的灯火。
张将军的私宅在劝业场附近,占地非常之大,是一座三进三出的院落。门口卧着两个很宏伟的石狮子以及一块用作镇宅调和风水的泰山石,内里却别有洞天;前院与后花园的交界处建了一个微缩的凯旋门,花园中修了音乐喷泉池和仿苏州园林的假山石,正是一个中西合璧。
张将军宝刀不老,人不在位面子却一点不少;隔着一条街都能瞧见张府灯火通明,门前停的轿车多得很,俨然是一次大请客。
唐瑞雪穿着一身七分倒大袖的水绿色旗袍,头发在脑后编了辫子又挽了起来,唇上还专程点了一点山楂红的口脂。她身旁的陆清昶熨妥帖了衬衫,又套了件有形有款的西装。这两个打扮过一番的漂亮人挽着手进了张家的门,见远处花坛边一群熙攘的人中央有个头发半白的男人正谈笑风生,这就是张啸全――张将军了。
一下了车,便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小伙计跑过来,一个轻声询问来客的姓名,另一个紧跟着像唱歌似的高喊道:“来宾二位――陆军长陆太太到!”
唐瑞雪暗暗乍舌,原来大排场是这样的,自己倒真是个土包子了。
张啸全立刻春风满面的迎了上来,开口声音洪亮如钟,“陆老弟,你可是来晚了一步,一会要多喝几杯啊!”
陆清昶也提高了几分声音做出热闹招呼:“路上车马多耽误了些时候,一会我一定自罚谢罪。天津一别数年,张将军身体可还好?”
“都好都好!这是犬子,来,小峰,见过你陆叔叔。”说着张啸全推出了一旁的独生儿子张小峰。
张小峰今年十九岁,在父亲吹胡子瞪眼式的建议下刚从北大化学系大一年级退学,正在家等着九月重新入学军事学校。虽然他并不比陆清昶小多少,怎么看二人都是同一辈的人,但自家父亲正要和这位“陆老弟”求合作,哪怕心里再不情愿,他还是硬着头皮鞠躬叫了这声叔叔。“陆叔叔好。”
陆清昶同样压着尴尬应了声,“贤侄不必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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