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吃了半碟子红烧肉后便放了筷子,战战兢兢地抬了头:“先生,您姓什么呀?师傅说我以后就跟着您了,您要让我跟您干什么去啊。”
金}天喝了一口茶叶渣子泡的茶,迟疑了片刻,“我姓金。这饭好吃吗?”
小男孩点点头:“好吃,比戏园子里好吃多啦。”
金}天微笑起来:“那以后你要听话。你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登过台,还没大名呢。我跟师傅姓田,师傅叫我小三儿。”
这天往后,在同僚们眼里金}天这人就消失了,但没什么好奇怪的,军座让副官长出差办事也是正常。
金}天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胡同里月租了一间很不起眼的小房子,然后就带着小三儿在这住下了。他一天一趟的去饭馆买好菜好饭,开宴席似的运回来摆一桌子,看着小三儿吃一半,然后带他出去跑步,在城郊遛马似的跑一下午回来,再把剩的菜饭热一热吃光。
小三儿心里很奇怪,不知道金先生是何用意;但他从前在戏园子里终日练功耍枪弄棒还要倒立劈叉,所以也不觉得每天跑步有多痛苦。至多是辛苦,再说了金先生不仅在辛苦过后给他吃肉,还不打他呢――师傅老打人。
金}天当然不是要培养小三儿做一个长跑冠军,他是为了训练这孩子的速度,越快越好。
如此跑了半个月,金}天感觉差不多了。
这天晚上他锁上小房子的门,拿出一把手枪向小三儿演示了如何拆卸、如何放置子弹、如何压入弹夹、如何开枪。
“金先生,您这是要干什么呢?我学这个干嘛啊?”
“我要开枪杀一个人,让你学这个是因为你要跟着我。如果有意外,你要会补枪。”
“您要去杀人?杀人,杀人要偿命啊!我、我…”小三儿“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什么来,因为金}天用手枪直指了他的脑门儿。
金}天的娃娃脸上突然乌云盖顶,平时越是和善的脸阴起来越是骇人,“不愿意?我从你们班主那儿赎了你,你就得听我的。你要是不听话也可以,我现在毙了你,兹当钱是扔了。”
小三儿到底还是个孩子,立马吓得撇着嘴要哭:“不要、不要…金先生,我听话,我听话就是了!”
金}天马上放下枪,在脸上调动起几分笑容,他又变得可爱可亲了,“不该问的不要多问。这件事结束后我会给你找个好去处,必定比学戏有前途。”
小三儿低头支吾着没说出什么来,其实直打哆嗦,他觉得金先生这个一会恼一会笑的样子实在太恐怖。
第二天早上,金}天让小三儿换上他买来的一套新衣服,衬衫和英伦长裤,又背了个斜挎呢子书包。这打扮和北平中产家庭里的男孩子无异,既不会寒酸的扎眼,也不会华丽的引人侧目。
金}天则穿了一套黑色中山装头上扣了顶报童帽,是男校里一抓一大把的打扮。他一边带着小三儿出了门,一边低声嘱咐道:“咱们一会去咖啡馆吃早餐,在店里当着外人你不要叫我金先生了,叫哥哥。”
金}天经过半个月的观察发现,周文臻每日八点钟左右会从家中出发,乘坐汽车前往东城区的军政办事处办公。
这半个月里,有十天周文臻都在离办事处二百米左右的一家小商店下车,进去一会儿后出来;有时继续乘坐汽车,有时就自己慢慢步行前往办事处。金}天开始很疑惑,这难道是个联络日本人的情报点?他上报了陆清昶,陆清昶打听了一番后松了口气,原来周文臻有嚼槟郎的爱好,北方人大多不好这个,城内也没有什么专卖槟郎的店,这家小杂货铺恰好有,他就时不时在上班前买一包留着办公时消遣。
金}天带小三儿来的这家咖啡馆的位置,就在有槟郎卖的小商店斜对面。
他点了几个三明治和牛奶咖啡各一杯,一边吃喝,一边暗暗地用眼睛瞄咖啡厅里的挂钟――待到八点十五分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好了,快把牛奶喝干净,上学已经要迟到了。再晚了你们老师打电话告状,妈非得说我不可!”
小三儿点点头,也跟着站起来:“知道了哥,咱这就走吧!”
店员们看了这两人,也不过以为是一位男学生帮家里大人送弟弟上学而已。
“哥哥”领着“弟弟”出了咖啡馆的门。
金}天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挂钟,八点十五多一两分钟,正正好。
他们向前走了几步,正有个小巷道子;这时牌照8094的黑色凯迪拉克也出现了,金}天很灵巧的往小巷道子里一闪,又把小三儿往自己身后一扯。
在看到黑汽车里穿长衫男人开车门的一霎那,金}天从怀里摸出了枪,一口气打光了五发子弹,小三儿也掏出了斜挎书包里的勃朗宁。
距离不算远,即使枪法不好不能击中要害,连开八枪也足够送走一个人了。
一瞬间的静默之后就是人群中爆发的尖叫。
小三儿跟随着金}天转身狂奔,心里默念着金先生教他的“不要张嘴大口呼吸,那样会让速度变慢,要用鼻子调整气息”。
周文臻的保镖护卫们也是训练有素的,立刻大喊四周众人不许动,可他们原地转了一圈,全愣了神儿。冷枪似乎是从角落巷道子打出来的,被吓坏的路人都说只看到两个学生,一个个子高,可能上高级中学,一个个子小,可能上初级中学――都是太寻常的学生样,人海茫茫,哪里找得到?
一高一矮二人飞快的向小巷深处跑去,又转弯,再转弯,狂奔到了另一条宽敞街道上。接着金}天喘了两口气,伸手拦下了一辆黄包车,“去雍和宫大街。”
黄包车夫一点头:“哎,三毛钱!那边儿那条路出事啦!说是死了人,因为要绕路,所以多要您先生一毛。”
“行。”金}天先把小三儿甩上了车,然后自己也挤着坐下了。
车夫是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很快便提速跑起来了,金}天歪着头闭着眼睛,慢慢顺平了胸中气息。然后他轻声开口对小三儿说:“以后,你就是陆军长的兵了。”
第27章 全武行(上)
雍和宫附近的新居门前开阔,房屋内里装修现代化,外观上却是流露出几分古色古香的模样。只见朱漆大门左右各自立了一根门柱,搬迁新居挂的红灯笼还未拆掉,院墙头上的蓝绿色琉璃瓦又在阳光照射下泛出了星星点点的辉煌。
小三儿看呆了。他听师傅绘声绘色地讲过若是学好了成了角儿,被富贵人家请去唱堂会就能见识到如何如何的富丽,领到多少多少的赏钱;此刻他想,师傅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家吧,昔日王爷宰相的府邸也就是这般气派了吧?他没成角儿,如今也来了。
方才在路口下了洋车,金先生带着他走了几百米,这期间三言两语向他略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知道了自己开枪打中的那人不是个好的,自己帮着金先生补枪也不算罪过;也知道了金先生是陆军长的副官长,而自己,从今往后也会进入副官处――金先生说若是等两年他长大了,不想在副官处呆了想去军营里扛枪也可以。
他本不晓得军长是多大的官,如今看着这座好房子,他有了具象的概念。
一路紧跟着金先生且走且看,眼睛都用不过来了,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到了一间屋子里。
金}天说:“这排房住的全是副官,对面那排房是副官处,就是办公的地方。以后你就在这间住,我在隔壁,有事就来找我,不要往前院乱走。”
叮嘱完了金}天便想离开去忙自己的,临走前却突然想起这孩子还没有个正经学名。“得有个大名才行。”见小三儿一脸懵懂,他又补充道,“既然留下了就不能总叫小三儿,不然军座怎么喊你?旁人听了也是笑话。”
小三儿点点头:“金先生――”
金}天打断道,“以后叫副官长。”
“副官长,那您给我取个名字吧。”他咬着手指甲想了一下,“我不想跟师傅姓了,我跟您姓吧!”
小三儿是在襁褓里就被抛弃在桥底的孤儿,师傅将他捡了回去,戏班子里还有几个他这样无父无母的孩子,没成名赚钱前师傅也懒得给他们取名字,就按年纪小二小三小四的叫着。他不是刺头孩子,没偷懒耍滑溜出去玩过,所以师傅没特别修理过他,没像整大庆师兄那样把他吊在房梁上两天,可打属实也没少挨。
师傅很抠,对徒弟们向来能省则省以别不喘气儿了就行的态度抚养,所以他从没吃饱穿暖过。他不恨师傅,感激师傅给了他活路,可如今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真离了师傅,也一点不想他。
金}天觉得跟自己姓不大合适,像他成了小三儿的老子似的。他一个年轻小伙子,怎么会是十几岁孩子的老子?可想到小三儿无父无母的苦出身,以及戏园子中不登台走红就不会拿人当人对待的潜规则,他估摸着这孩子往后是再不想和他师傅沾上关系了。叹了口气,还是点了头。
“那你的学名就叫金沅吧。三点水加上一个金元宝的元,吉利。”
小三儿,金沅,把头点的像捣蒜似的,对自己的新姓名很是满意――听着就像个能吃饱饭的名字!
*
金}天休了三天假。三天后他将男学生套装压进箱底,换回军装恢复副官长身份来到了陆清昶的书房里。
周文臻的死,在报纸上连载了上中下三期后,到底成为了一个无头悬案。
因为他那些有点权力的亲信大都意识到这是上面出手杀鸡儆猴了,一时间跑的跑散的散,没跑的也夹起尾巴做人,压根不敢多问。也有个别想管的,比如他的儿子,可周公子终究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平凡阔少,没有本领上天入地把全城大小男学生尽数关进巡捕房盘问,所以管也管不出结果。
陆清昶此时就刚阅读完京华日报上的“周氏之死之下期”,放下报纸,他端起一杯浓茶向前几步踩到波斯地毯上,也站到他的副官长面前:“小金,这回事情办得不错。”
“军座过奖了,卑职只是按您吩咐行事罢了。”
陆清昶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支票来递给金}天:“不必谦虚,没有你前些日子天天盯梢,也不会这样顺利,你是功劳苦劳都有。”
金}天眯起眼睛一看,支票上写的是两千元。他做副官长一个月能领五百块薪水,可以说他这辈子还没一次性拥有过这样大的一笔财富。他摇摇头:“这太多了。”
“论功行赏,拿着吧。”陆清昶忽然想到什么了似的笑了一声:“我听云峰说自从一进了北平,副官处不少小子都跑去跳舞厅找那些年轻小姐约会,你不比旁人差什么,想找个女朋友也不难。谈恋爱么,给人家小姐买买礼物,请客吃吃饭都是必要的。”
“是。多谢军座。”金}天对谈恋爱送礼物没兴趣,但和钱绝对没有仇,再推脱下去就要显得扭捏虚伪了,于是接了支票放进上衣口袋里。
陆清昶拍拍他的肩,“去吧。我也出去见梅卿。”
金}天走后,陆清昶在堂屋见了梅卿;其实也没什么要事,只是谈谈闲话罢了。
梅卿看上去挺高兴,“这回不错,真不错。张啸全这人也算实在,真把你弄进了军事委员会――军座,以后你也算是政界的人了。”
陆清昶见茶几上有几个色泽不错的青苹果,便拿起一个递给梅卿:“委员而已,跟那帮人也不熟,真有什么好事我未必插得上话,咱们还是守着本分干好自己的。”
梅卿咬了一口苹果,摆摆手表示不赞同:“军座,要我看那群政务大厅里的人不用理会,咱们有枪有人的不怕他们。但北平那几个老帮菜还是要笼络笼络的,比如那个商会主席,听说他手里掌握着好几条线路,只要能跟他入一小股子就翻倍的赚。咱们如今要想招兵扩军把损失的人马补回来,最重要的就是个钱字嘛,所以和他打好关系准没坏处。就像原先老颜说的…”
说到这梅卿意识到自己嘴快了,尴尬地刹住了,然后又啃了一口苹果。
陆清昶没说话,在梅卿听着自己的咀嚼声并有些坐如针毡时,他突然咕哝了一句:“以后别提他。”
“哎好…不提了。”
“你刚才说的也有道理。要不就明天,请个客,把刘主席叫上。这房子四四方方的是不太适合请人来了,定六国饭店怎样?”
“六国饭店行啊,六国饭店对面的那个俄国人开的俱乐部也不赖,地方更大,就是菜口味一般…”
这时一个小勤务兵却跑进来打断了梅卿对俄国人开的俱乐部的评价,“军座,刚刚南街派出所打了电话来!”
“哦?派出所打电话来家里?什么事?”
小勤务兵见梅卿正坐着吃苹果,脸上就有些犹豫。
“说就是了,梅团长又不是外人。”
“派出所的人说,说太太和人在街上打起来了!现在被巡捕带去派出所了。”
“啊?”陆清昶险些从椅子上滑下来,“她不是一直在家里吗?在街上,打起来了?”
勤务兵点点头:“刚刚您叫金副官长说话的时候太太出去了,徐副官要给太太开汽车,太太不让,说她睡得脖子疼,要在附近走两圈,走不远不用坐车!”
梅卿显然也是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受伤了没有?”
勤务兵摇摇头:“不知道。电话里也没细说,就叫去一趟,大概是去签个名领人!”
“走走走!梅卿跟我一块去!小李喊小徐开车!”说着陆清昶就拔腿往外跑。
“哎!”梅卿赶紧把半个苹果放到桌子上,站起身来跟上。
*
南街派出所。
唐瑞雪坐在椅子上,一张脸上赫然多了三道红印和一个巴掌印,红印在左,巴掌在右。
她倒是不孤单,屋内除了警察以外还有一男一女陪着她。
这一男一女当中的女人看着比唐瑞雪还狼狈,不仅水波纹烫发头散乱了下来,左耳朵上的耳坠子不见了,耳洞正在流血――被唐瑞雪一巴掌扇飞了。男人虽然没受伤,但一身衣服被扯得皱巴巴的。
看脖子,这女人是健康的肤色,但一张脸上不知涂了多少粉,硬画出了一张病态美的雪白面孔;只是刚才的战斗中过于激动出了汗,此时妆面就显得很斑驳,还起了皮。
虽然面容憔悴了,她的嗓门还是很大,“小贱人我告诉你,我跟你没完!”
唐瑞雪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歪在椅子上,“我懒得和你这种人说话。”
“好啊!我这种人,你给我掰扯掰扯,我哪种人?你好?你骚了吧唧的勾我男人好?”
警察见这是又要开始骂街,就大力敲了敲桌子:“安静!黄小姐,这是警察局!我说你二位小姐看着穿着打扮也都是有身份的人,能不能注意点?”
警察话音刚落,这两人斜眼对视了一下,然后同时扭过了头。
唐瑞雪长那么大,第一次和别人打架。
这个黄小姐,是她在家门口没有五百米的大路上遇到的。
遇到的时候,黄小姐刚被她口里的“我男人”推了个屁股墩。
唐瑞雪穿着平底单鞋,正漫无目的地溜溜达达,就见有个穿格纹西装的白瘦男人一把推倒了一个短发女人。这还不算完,不等女人爬起来,男人又一步上前提着她旗袍领子把人揪起来,一指头戳上了她脑门儿,口中还不干不净的叫骂着。
18/58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