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昶在天津不是有许多房产吗?这屋子是上月新买的?”
金}天一笑:“军座过去倒是想过在江宁置办房产,为了去开会方便,但最终也没买。在天津哪有什么房产呢,很偶尔才来一趟,来的时候军座和我们这些副官一样也是住酒店的。”
唐瑞雪看向窗外,春深多夜雨,窗玻璃上朦朦胧胧的有水渍。
她想到了陆清昶说的话,他说他们之间没什么束缚,若是不太平了,一定放自己走。原来他早先在天津没有什么归英国人管的房子,他并没有在这边置下家业,这座小院,说到底是他为自己办的。
金}天站在一个折叠梯上抹着屋顶裂缝,唐瑞雪仰头看向了他:“你说,热河那边现在会是怎么样了?”
金}天毫不关心热河的战况,横竖身陷战场的不是他自己,但也不好直说心里的想法,便答道:“若是日本人退了,那一定是要上头条大版面的;若是军座一败涂地,自然也会有消息。现在两者都没有,报上只说战况正酣,想必就是还没到分胜负的地步吧。你不要担心了,有消息自然会知道。天亮我找个泥瓦匠来,再让检查检查旁的屋子。”
金}天知道她一贯爱吃些甜味的零嘴,便转移了话题希望她别再惦记着陆清昶,顶好是干脆把那个人忘到九霄云外去,“小白楼那边儿桂发祥的点心出名,本地人说那里的老八件很是好;这八件是什么我也没见过,不过热河一定是没有了,明天我去买来你尝尝。”
然而唐瑞雪不如他的意,她轻声自说自话道:“我心里有些慌,总觉得出了什么事。我实在是…有些挂念他。”
金}天一个没站稳,险些从梯子上掉下来。不过好在折叠梯并不高,他跳下来把刷子扔回沥青桶里,“军座总不会亲自上阵做机枪手,在营地里指挥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更何况――”
后半句哽在喉咙里,被他硬咽了回去。更何况,当初在承德时你都不愿见他,为什么现在到了天津又挂念他?
陆家的人都还算规矩,虽然不敢明着乱传话,但暗地里小心翼翼的讨论总是有的。金}天知道,她避而不见陆清昶很久;当中究竟有什么故事是不明的,可谁都看得出他们之间生了嫌隙。
第二天上午修天花板的工人来了,唐瑞雪也起床了,坐在一楼餐桌边看报纸。来天津以后她养成了每天读晨报晚报的习惯,究竟想看到什么新闻,有时候她自己也不明朗。
今天的首页大版面是城内米价上涨,后跟着几条名人的八卦艳事,第二面才写到热河。看到颜旭笙三个字,她原地打了个哆嗦,怀疑昨夜自己的不安不是空穴来风,而下面篇幅让她短暂地松了一口气又紧张起来。
他还活着,可“在兵变内讧中负伤,被困于青阳城内”。
唐瑞雪心想道:“那天我走的时候,他冲我挥手告别,我明知道他要留下来守城,明知道自己要去离他那么远的地方,我还是没有和他说话,没有向他道一声保重。”
这时金}天轻轻从背后拍了她的肩,“屋顶修好了,其他屋子也排查过了,都没问题。”
“以前他和我开玩笑,总说我这个人心肠硬。倒也是,我坐了那么久的火车连声再见都没和他说。”
金}天微微皱了眉头,脸上要笑不笑的:“那天我们是走的急…”
“我想回热河。”
“回热河?那边正在打仗,只有人出,没有人往里面进的。”
唐瑞雪放下报纸:“给我买一张回去的车票吧,我想回去。”
金}天不可思议的看着她,摇了摇头:“没有车票,铁路已经停了,买不到。”
“那就买到北平的,先到北平再说。”
“热河正在开火,承德已经丢了。你去干什么?去找军座?为了给他补一句‘再见’?”
“我怕他死在那里,我要见他,我得见他。”她顿了顿,轻声道,“他说的那些话,现在我不生气了。”
金}天急促的吸了口气,死盯着她露出来的脖颈,简直恨不得扑上去狠咬她一口:“你说过你和军座不是那样的关系。”
“是,可我是喜欢他的。”唐瑞雪笑了一下,终于说出口了,从来不愿承认的话。
沉默半晌。
“一定要回去?”金}天的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平静,可心里已经裂开了一些细细碎碎的小口子,每次吐息都要隐痛。
唐瑞雪看不到金}天眉宇间透着的苦楚悲伤,只点点头。
金}天面上镇定自若,心里觉得自己大概也疯了,若不是疯狂痴癫的人,怎么会主动要去闯那枪林弹雨?
可他还是说:“我陪你去,火车停了,我们开汽车走。”
......
唐代的卢生曾在京城为官,后又征战沙场为国家开疆拓土,家有良田百顷夫妇和满;有过大起也有过大落,白发苍苍时却忽然发现这一切不过黄粱一梦。
唐瑞雪多想自己也只是做了个迤逦奇幻的梦,可是没有,只有一个走路有一点跛的陆清昶,也还好――还好还有一个陆清昶。
她这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落了地,陆清昶的一头发却炸了毛。
“搞什么?什么时候了!她闹你就顺着闹,这是玩的?”陆清昶端着一个不锈钢茶杯对着金}天呲牙咧嘴,很想把这杯水泼到那张娃娃脸上,然后用茶杯猛砸他的头。
可最终还是动口没动手,不是不忍心;是因为杯子里泡的茶叶是上好的,喝一点少一点。
“我自己一定要来,你说小金做什么呢?”路途颠簸多风尘,这时唐瑞雪刚刚洗了一把脸回来;就见金}天低着头站在那,看起来像个挨训的小学生,尽管他并不比陆清昶矮多少。
陆清昶看她刘海有些被打湿了,睫毛上也有水意,他想到了清水出芙蓉。唐瑞雪这张脸什么时候看他都是喜欢的,不是他没见识没出息,她确实是美。
可她不该在灰扑扑的临时指挥部里美,玫瑰天生只能开在洋房里,土坡上的是狗尾巴草。
他冲金}天摆摆手,“罢了,也快到开饭的点了,你先去外面等着吃饭吧。”
“你看看,我不听你的话,被颜徐笙狠狠算计了一顿,现在兵也没了腿也瘸了。我活该了。”
“你的腿总会好的,又不是落下了残疾。什么活该不活该的?你是觉得我是来看你笑话的?”
“嗯,你不是。是我笑话自个儿。”
唐瑞雪盯着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你骗我,房子是你专门为我买的。”
陆清昶迟疑了一下:“那又怎样?所以你打算来陪我一块死?要给我陪葬?姑奶奶,民国了,我也不是什么皇帝老子,用不着殉葬那套。”
唐瑞雪听出了陆清昶话语中的悲观,心里难受的油煎一样,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接下来的局势;了解也是无用,结果一眼明了,过程却是千回百转。
她帮不了他。
可还是仰起脸来直视了他的眼睛,像是犟嘴,也像给自己打气:“谁说你一定要死?”
陆清昶抬手蹭了蹭自己的脸,忽然很想给自己点一根烟,但手边没有,也就罢了。
“瑞雪,你相貌好,尤其一双眼睛长得最好,想必眼神儿也是一等一的。好,你现在看清楚了――这是青阳县,不是热河,更不是你的北京城!”
“蛮荒之地,败军之将,说的就是我了。我这一去不止二三里,也未必真能有始有终。这样的地界、这样的人,你想清楚了,还要跟我?”
她不回答,没头没尾的反问道:“陆清昶,你说我是谁?”
“嗯?”
她歪头一笑,极力想显得俏皮,试图掠过一些沉重的东西,“承德家里的人叫我唐小姐。可外面馆子里来送餐的伙计、裁缝铺里来收账的小徒弟,那些不明所以的,不都上来就喊我陆太太么?说起来这是你平白占了我许多便宜,我不跟着你怎么讨回来?”
陆清昶没说话,只无声的笑了笑,心里既茫然又感动;同时也生出了几分狠意,现在城外僵持不下,一时半会还不至于一败涂地。为了她,自己也得拼一把。
第23章 尚思为国戍轮台
唐瑞雪留在了青阳。
陆清昶住的地方是一间小院,此时唐瑞雪呆的屋子是他的卧房――在后院,前院住的都是他的兵。
前院吵吵嚷嚷的,好像是士兵们在张罗着煮面疙瘩汤做宵夜。虽然是正在打仗且前途未卜,但人既然还活着没死,就总要苦中作乐。
唐瑞雪听着他们叮叮当当地刷锅分碗,又听着所有声音慢慢消失;不知过了多久,下午出发去临时指挥部开会的陆清昶终于回来了。
“吃过饭了?”
“嗯。”
“吃得惯吗?”
“没话找话?”
陆清昶挠了挠头:“不是。我就是想你那么挑嘴,那大锅菜肯定是不合胃口。”
“我又不是豌豆公主,特殊时期,没那么多毛病。”
“什么?”
唐瑞雪倒是来了兴致,“豌豆公主是个童话故事,就是有一个王子很想娶一位真正的公主,可是送上门的都是冒牌货。有一天有一个公主来王子家借宿,第二天问她睡得好吗,她说糟透了,因为床上有东西硌着她。这下大家就都确信她真的是公主了,因为她睡的床上有一粒豌豆,但是却铺了二十层床垫子和二十层鹅绒被子…”
她还没讲完,陆清昶就笑出了声:“这是什么玩意扯淡故事,二十层床垫子再加二十层被?这床得摞的多高?人睡在上边还不得碰到屋顶?”
“童话故事么,而且人家王子住的城堡,可能屋顶很高呢。”
“那这个故事结局是什么?”
“豌豆公主嫁给那个王子了,他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不是,这前头也没提公主乐不乐意跟他啊?”
唐瑞雪坐到了床上:“童话故事嘛,不能较真的;故事要是也和现实一样复杂,谁乐意看呀。”
陆清昶点点头,觉得她说的对。
下一秒他看到她半靠到了枕头上,俨然一副没打算走的样子,“下午没人收拾空屋子出来吗?”
“我睡这。”
陆清昶单腿跪上炕沿,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哟,我可不吃素。你不怕你这是肉包子打狗,有来没回啊?”
唐瑞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第一次见有人说自己是狗的。”
陆清昶也笑:“别废话了,你抓紧睡觉去。”
“我不走,我要是走了,半夜睡着了你把我找张草席一裹卷起来拉回天津怎么办?”
“我要是想还用等晚上?白天就把你拖走了。”
土炕很硬,枕头被褥都不干不净的,两人第一次并肩躺在一起, 可心里头都很平静。被子下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互相给予对方热量,也互相许诺着不论前面有什么等着,都要一块走。
次日一早,金}天和其他副官们一样蹲在院子里围着小桌吃饭。碗里是面条,上面有点土豆做的浇头,因为很舍得放酱油,所以还算有滋味。
大伙都吃得挺欢快,唯独金}天却是食不甘味;因为表面上他在吃饭,其实耳朵正竖着听后院的动静――陆清昶正在后院给唐瑞雪洗头。这地方至今还在使用旱厕、饮用井水,独立淋浴房是想都不要想的了;男人们倒还好说,不怕冻,井水打一盆脑袋插进去就得了。当然她是不行,所以陆清昶刚刚指使勤务兵烧了几锅热水专门兑温帮她洗头发。
金}天扒拉着面条,思维来去自如,一会飘到陆清昶身上,一会飘到她身上,一会琢磨城外貌似暂时停火的日本人,一会又怀念没过多久的天津生活。
琢磨到最后,他撂下碗筷,去猛灌了一气凉白开,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妒火中烧。
气死了,怎么能不气?本来他和她好好的呆在天津租界,本来那座小二层房子已经被修整完美;都怨军座,平白无故的受什么伤招她惦记?伤也伤的不得人心,千里迢迢来都来了,却没看到军座重伤卧床气若游丝,甚至还有力气给她洗头梳头。到这儿,金}天就真不再往下想了,再想他怕自己能把后槽牙咬碎。
与此同时,本该往青阳县赶路的满洲车队停在了离县城四十多里处的一村落。
在临时占来的小屋里,令川佐藤正在咆哮。
“你少耍花样!活生生的一个人,能凭空蒸发?明明是你故意把她丢在路上!”
阿古尔把头一昂,一副你拿我怎样的神情:“放你娘的屁,我老婆在你们一堆日本人眼底下被劫走了,你不说你们下属保护不周,还怨开我了?她是我娶回来的,我把她扔了对我有好处?老子没把你手下那几个没用的撕了就是好的了!”
令川佐藤心想临行前自己就不该一时图省事点头答应让幸子同行――当时急着出发,阿古尔转了性似的搂抱着幸子不松手,非说自己和妻子是一秒都分不开的。周遭众人都憋着笑意,他怕阿古尔再闹下去更丢人现眼便做主点了头让幸子上车,谁知道阿古尔半路耍花招呢?幸子如果死了,该如何向松本将军交代?令川越想越气,可悔之晚矣。
因为愤怒,令川佐藤的一口中国话说得更怪腔怪调了, “你不要蹬鼻子上脸!你还当自己是王爷么?我忍你很久了!”
“我怎么就不是王爷?老子的爵位是世袭!现在的大同皇帝是你们天皇承认的!皇上在我就是王爷,按祖制你见了我都该给我磕一个!”
令川佐藤眼睛都红了,终于还是忍不住抬手打了阿古尔一巴掌,“八嘎呀路!你太无礼!”
阿古尔被他打得一歪身子,倒也不含糊,立刻反手一巴掌抽了回去,并且扑上去试图把令川按在地上揍。
令川其实手一挥出去就后悔了,他犯不着和这位王爷高参打架,这实在有失身份和体面。何况,阿古尔现在杀不得;这一迟疑,他就真被阿古尔摁到了地上。阿古尔看上去细皮嫩肉,但到底是蒙古人,幼时也是正经学过摔跤马术的,加上常年养尊处优吃得好喝得好营养丰富,暴怒时居然有一股蛮力。
阿古尔骑在令川身上,一边攥紧了拳头一下下锤他,一边嘴里絮絮叨叨,“打我?我是成吉思汗直系后人,我奈曼旗的祖宗爷爷当年跟着皇太极南征北战,爱新觉罗得天下少不了我们家的功劳!就是大同皇帝要打我也得掂量掂量,你令川算什么东西!小爷我还能让你给揍了?妈的还踢我?”
“这是在做什么!王爷请快住手吧!”
此声一出,阿古尔愣住了,令川也停止了挣扎,因为那声音的来源是幸子。
昨天下午奔波的路上,阿古尔趁着汽车加油司机等人下车抽烟休息的功夫,把幸子带进了一片小树林。他说王妃要上厕所,其他人自然不方便跟着,然后他把幸子推下了一个土坡。回去后梗着脖子扯了一个很拙劣的谎言,路上突然跳出来一群流寇,把王妃绑走了。至于王爷本人为什么没事,大概是因为那是一群色迷心窍的劫匪吧,不想要爷们只想要女人。
阿古尔不知道幸子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但想必不会容易,她脚上不见了那双有一点跟的皮鞋,袜子脏兮兮的,还破了一个大洞,脚后跟露在外面。
15/58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