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文的问题,阿古尔总是可以回答的:“这意思是说不管怎样棘手的事,总有办法应付过去,也表示一种乐天派的态度。”
幸子用小扇子掩着半张脸笑了:“是了,那么请王爷也乐天一点吧。就像上一次王爷护送刺杀满洲江上军司令的嫌疑人离开那样,虽然困难,最终总是办得到的。”
阿古尔眼睛瞬时睁大了几分,不由抬眼看向幸子,像第一次认识这位结婚已十年的妻子似的。
幸子低了头,眼光下垂着,“王爷这些年一面待我好一面处处提防,我心里是有知觉的。可我早说过,我既嫁了就会以夫君为重,请相信我一回吧。”
二十分钟后,三零七号套房传来一声枪响。
待人跑上去查看时,宫会长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右颈处被手枪轰出了一个血窟窿,叫人不忍直视。
参谋长夫人受惊昏厥被紧急送医,唐瑞雪遗留在浴缸中的血衣也就随同一起离开现场了。
原来参谋长正例行审讯着,宫子言始终前言不搭后语,眼见无法自圆其说便暴起行凶。
幸而参谋长文武双全,及时抵抗未受伤害,宫子言已被击毙。
因而可知上回那刺杀未遂的汽车夫只是个小喽,真正主谋为宫子言。一个对天皇统治存有违逆的人居然可以坐上商会会长的位置,足见军统特务在北平的渗透十分严重!
第76章 山城有信
倒退些时候,话本爱写多情郎君搭救烟花娘子,近年白话文风起后剧作家们虽说救风尘的故事过时,下笔换汤不换药,侠骨柔肠碰上七窍玲珑心依然不断上演。光影下女主角总是一张春风芙蓉面,围绕着风流少年演自己的一生。
在远离剧场的京郊小路上,有个过路女子,她也有自己的戏;她看不惯深闺弱息,所以在她的戏里女子也可以凭琴心剑胆孤身赶路,关于她的故事还未完结。
却说瑞雪平安会到金沅与金}天后,金}天已经经过了大夫的接骨治疗,身上的众多挫伤也简单处理过了。只是人实在遭了大罪,昏昏沉沉地坐在车里,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金沅追问着唐瑞雪究竟是怎样和宫三谈的,怎他这般贪心货色,就能答应不收钱放人的呢。
唐瑞雪只敷衍说哪里是不收钱,不过把原先雍和宫大街上的房契抵给他罢了,反正在重庆山高水远的,也住不上。
金沅来得晚,并不晓得那间房子的来历,听了这话笃信不移,说道,“算起来那房子本身不值千万,地皮位置却可贵,出钱也买不着的。宫三倒得了便宜了!着实可恶。”
金}天倚着金沅,双眼闭着一声也不响,实则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金沅不知道,他是知道的,那栋房子根本就是当年张将军赠给陆清昶唐瑞雪两人住的,压根儿没有做什么房屋地契交接,何来的房契?再者说,离了北平几年,房子是否被日本人强征去了都难讲。瑞雪扯谎,必然是因为做出了不愿说的牺牲。
一路疾行,途经安阳时车子轮胎破损,不得不停下来更换。
金沅换车胎时,唐瑞雪就和金}天坐在路边的茶水摊等待。
金}天面前有上桌客人落下的报纸,他用尚好的那只手捡起来翻阅。此地为沦陷区,沦陷区的报纸其实没什么可看的,第一页的紧要新闻全是写日本天皇如何如何,草草翻过,在第二页的社会新闻中有一个题目留住了他的目光。报道说时任北平商会会长的宫子言竟是军统特务,小标题注明了,已于东城三井旅馆中被击毙身亡。
他手抖之间报纸险些滑落,赶忙拿好细读宫子言死亡的日期,正是自己离开北平那一天。
再望向唐瑞雪,她捧了大碗茶小口啜饮。
宫子言怎会是军统呢?那双捧着茶碗的纤纤素手染了看不见的血色,金}天了然,心间的动荡直顶得眼眶一阵酸楚。
加急赶路的苦楚暂且不提,且说重回山城后,三人为了金}天的伤不得歇息直奔医院而去。经过一番拍片检查,医生交代手臂接的无碍,好生将养就是,但身上外伤有化脓趋势,需要住院注射消炎针。
金}天打针时金沅匆匆去公司宣布老板平安归来的讯息,唐瑞雪就病床边搬了把椅子坐着。
“这些天你累了,回家休息吧,我有事可以喊看护妇,金沅过不了多久也就回来了。”
唐瑞雪看出金}天的精气神已经好些了,也当然知道住较为昂贵的单人病房,要叫看护不会叫不来。但心里总还有些可怜他遭了罪,浑身伤得花蛇似的,便说道:“累也是累一路了,不差这一会儿,我等金沅回来再走。”
平常谈话,金}天脸上却神色不定,仿佛藏了极大的心事。
唐瑞雪见他忧心忡忡似的,问:“还是疼?那么我喊护士给你打一针杜冷丁好了,你也不必太妖魔化止疼药,量少就无妨。”
“不,我不打针。我是想托你回家一趟,把一楼小客厅柜子里的账本替我拿来。”
唐瑞雪扫了他一眼,不赞成的态度是不言而喻的,“记吃不记打形容你再合适不过了,等你那伤结痂了再去想生意经也不迟吧。”
金}天沉默了半晌,似乎做了番挣扎后才又道:“我只是想看看账本上有没有什么货款还欠着,若有,也好及时还了人家。账本不好叫听差拿,瑞雪,就劳你帮我跑一趟吧。”
唐瑞雪听他解释说是为还欠款便愿意去了,但总觉着他今天隐隐透露出些奇怪,因而又问了一句,“好,我去就是了,你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金}天摇头笑道:“我没有旁的事,你就去小客厅的柜子里翻吧。”
唐瑞雪既答应了,行动就是很麻利的。
一回了家吴妈便很高兴的拉着她问东问西,确保主家无恙自个儿不会丢工作后便要给她张罗吃喝,她赶紧谢绝了,去到小客厅里寻找账本。
这间小客厅并不大,只放置了沙发椅茶几一套以及一个用来存过期旧报纸的书柜。想来金}天说的账本,也只能是在书柜中,开了柜门一瞧全是报纸,并未见有什么本子。
唐瑞雪咕哝着奇怪,蹲下身来仔细扒拉了那些报纸,恐是账本压在里头没看到。
其中有一叠报纸是被折叠过了的,里面似乎夹了什么东西。
这个金}天也真是,账本而已,难不成本子上镶了金?也值得他这样藏宝似的乱掖,唐瑞雪暗自腹诽道。
手上将那沓抽出来,只掉出一封信,信封上头写着“瑞雪亲启 金缄”。
她坐到沙发上把信拆开来看,上面是一篇很工整的正楷字:
瑞雪,我将信纸摊开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把这封信藏起来了。藏在家里的某一个角落,到底是哪,现在我还没有想好。总之不会让你轻易找到就是了。
不过我想就算放在显眼地方,你一时半会也还是看不到。因为你总爱往外跑,不爱在家。我知道,我在的时候你是不想见到我,我不在的时候,你又怕一个人太静,一安静了,你就要想起伤心事。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往后你不必伤心了。不知道你什么时间能看到这些字,所以我写明日期。
民国三十年十二月十九日,因你害疟疾,滞留在云南福贡。在此地方,于一茶馆看到陆清昶。军座没有死,至于他因何流落边境小城,因何穿着粗布裤褂劳作,活着却渺无音信,其中细情均不明。我看见了他,并看清了确信不会认错,未敢上前与之相认。
向你报喜于我实难,忘却此事亦难,思前想后,决定书写留存。
若始终未发现,则实乃天意。
若你见信,万望只作无事发生,拿信离去不必辞行。
你走后找到他了,不论你们将来在哪里落脚生活,倘若窘迫都可以向我来信。
最后,自知数年荒唐,无可致歉,所以不谈那些悔过虚套,顺颂时绥。
金}天上言
第77章 四二年春
一九四二年,三月。
重庆连日阴雨已十天,好处是敌机不会来轰炸,不必跑警报,坏处是民航机同样无法起飞。
唐瑞雪发报云南给李云峰,希望在滞留的日子里请他先帮忙打听陆清昶的消息,却只得到了他手下副官的代理回讯――日军攻占仰光,直逼滇缅交界处,李团长奉命率军开往缅北作战。
唐瑞雪只好等。
又过了三日总算放晴,买得一张机票,这回的目的地不是香港了,由重庆起飞,至云南昆明巫家坝机场。
走的那天金}天送她去机场。汽车开着,车子上的人并排坐在一处,并没有什么谈话,经过西山钟楼时钟声在耳畔悠悠响起。
金}天在信里写不必告别,可是人的想法不免像云层移动那样会做出改变,曾在手里攥死的信笺,到底甘愿放手了。
到了机场,金}天提着唐瑞雪的箱子走得飞快,反倒是唐瑞雪这个要上飞机的在后紧赶慢赶地跟着。
待走到登机的队伍跟前,金}天站定道:“快上去吧,别误了时候。”
唐瑞雪放眼看了看,见队伍虽站得长,并未开始真正登机,“只是提前排着队,其实机舱门还没开呢。”
“噢。”金}天讪讪的点了点头,“那...我再陪你站一会。”
默然了良久,机舱门开了,站着排队的乘客都把放在脚边的大包小卷提起拎到手里。唐瑞雪看了看人群,又转向金}天,“小金,时局不好,你不要再想着往仰光跑了,钱多钱少够用就是。我这就走了。”
说毕她拿起箱子转身向飞机走去,她是一步一步地离开了,金}天在原地发了呆,忽然意识到她刚刚叫的是小金。
这两个字是久违了的。三十多岁的人,就算还不至于老,也和小字挂不上钩了;但当年大家初结识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称呼自己,从北到南春去秋来的一番情仇,最终又回到原点了。
金}天提起一口气,半晌都没能落下去。
一旦开了机舱,上人的速度就是很快的,眼见唐瑞雪身前只有两个人了,“瑞雪,瑞雪!”他叫着,惹得身旁送行的路人纷纷侧目,“你――你保重,一路顺风!”
后方的人焦急,唐瑞雪来不及停下,只得边走边回身招了招手,看嘴型还说了句什么。金}天没有听清,舱门关闭时太阳仿佛更盛了,他将外套脱下搭在臂弯,最后目送了飞机。至于那句未尽的话,没有人再去纠结,就此散在风里了。
当唐瑞雪落地昆明巫家坝忙着买车票要去往福贡时,福贡这边,在李家偏房小屋里另有一番忙碌情景。
陆清昶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趁着窗外还有天光,正加急糊裱手中的纸活。
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李大飞倒不在乎这种计较,将扎花圈做纸葬品的技巧通通传授给了陆清昶。李大飞是师者仁心了,陆清昶这边也无意学会手艺就出去另立门户,依然住着李家的偏房,对外人就自称是给李家帮忙的。
陆清昶手上不停,同时耳朵里就听到正房欢声笑语的,很是热闹。
今日有客人登门,这对于这个家庭来讲是一件稀奇事。
在此地只有李太太有些娘家远亲,平日来往不多,夫妻俩朋友也少。邻里之间的串门,更是基本不会串到他家来,总是门庭冷落的。其实李氏夫妇都是实心眼儿的好人,这其中缘由就是他们吃饭的营生了。
做白事生意家中不免堆放殡葬用品,许多人嫌晦气,因此不愿上门做客。
今天的客人夫家姓赵,大家都叫她赵婶子,她并不在意那些说法。头两个月她的老街坊过世,从李大飞这儿定了副花圈,因此结识了李氏夫妇,时不时也约着李太太一道上街买菜。
这回来拜访,赵婶子闲谈之间还透露了些别的意思。
比如现在,她就一面将手心嗑完的瓜子皮拍进脚边簸箕里,一面状似无意地笑道:“我家那条街上不是住着一位教员先生吗,听说他在小学里带三门课,外文、数学和美术。人家唱戏出晨功吊嗓子,他做先生的也出晨功,大早上得先念一段外国话。哎唷,那个吵呀!”
李太太认真建议道:“他要是扰人,你们邻居可以联合起来上门说一说嘛。做先生的人,想来不会不讲理。”
赵婶子的本意并不是控诉扰民,而是用闲话开个头,因而继续说道:“哎,我们都是早起的勤快人,就也不和他为难了。只是依我看,念洋文实在没什么用,现在的学堂里总是本末倒置,不考究老祖宗的汉文,反而逮着人家的东西使劲。我家的小文子,虽也上过小学堂,但我看那学校里对汉文的教育就不怎样。好在他四岁时就跟他大哥一起上老秀才办的经馆里学了几年经史,才不至于汉文都写不通顺。”
维新几乎已经是上个时代的事了,赵婶子还把两个儿子在私塾里研究过八股的事拿出来说道,但凡换个受过教育的人听了,恐怕都要笑掉大牙了。
但李太太本身并不是文化丰富的人,便附和道:“还是你有福气,两个小子都是顶有出息的。”
这话算说到赵婶子心里了,她喜笑颜开的一击掌,“妹子,女婿就是半个儿啊。你看,小文子和你家小珍年纪相仿,咱们要是结了儿女亲家,那小文还不得赶着孝顺他丈母娘?”
李太太没想到她会提到这层,不由愣了愣,“这...小珍还小,我和她爹倒还没打算过她的终身事。”
“知道你们疼姑娘,可十七已经不小了呀!确实,小珍那孩子,也真真是个招人疼的,要不我也不能一看了她就喜欢。小文子今年十九了,跟他哥一起当司机跑车也不少赚,就是这个娶媳妇还没着落――”
“妈!”赵婶子说话间李小珍从外头进来了,先向赵婶子点了一个头,“赵婶婶好,你们聊什么呢?”
话虽这么问,其实她们的聊天李小珍几乎已经听全了,关于赵婶子想撮合她小儿子和自己的那段更是格外清晰。
“没聊什么。”李太太起身把自己没喝空的茶递给女儿,“你看看你,这又是上哪野跑去了?头发都乱了,喝点水吧。”
赵婶子笑道:“说赶明儿叫你小文哥哥开车带你上昆明玩一趟去,你愿不愿去?”
李小珍接过茶杯,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气儿灌下去了,然后将茶杯一放道:“我不去。妈说了,女孩儿不能乱跟外人走的。”
赵婶子脸上有点尴尬,“哟,这孩子还挺警惕...”
李太太轻轻打了小珍一下,“赵家哥哥也算咱们的邻里街坊,哪里是外人呢。你去,到门口看看你爹送货回来没有。”
小珍依言出去了,却没有去门口,灵巧地饶到偏房去了。
“阿福。”她轻手轻脚地蹦到陆清昶身后,拍了他的肩一下,“坐一天啦,你该歇一会了。”
陆清昶手中仍拿着沾了浆糊的刷子,“趁天还亮我把这些做完,拖到晚上也要费灯油,人家明天下午起灵就要的。”
李小珍“噢”了一声,也不走开,站在一边看着陆清昶粘纸马。
看了一会儿,她终于憋不住心事似的,背着手将右脚在地上滑动着,小声抱怨道:“阿福,你说开汽车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昆明嘛,又不是外国,谁想去都能去;再说我也不稀罕去,日本鬼子还动不动往昆明扔炸弹呢,在家呆着平平安安的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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