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活了几千年了,大概见识过不少漂亮优雅的仙女,而她只是一只小妖怪,整日吃喝玩耍,那么没心没肺,不足以在他心上留下痕迹。
所以,他再也没来找她。
所谓的后悔,是假的,所谓的真心,也是假的。灼华神君果然是一个善于玩弄别人的神君。
这三年,他们之间已经彻底结束,她竭尽全力忘记他,忘记那些爱与愤怒。
以后他做他潇洒的神君,她做她再也不相信情爱的小鹿妖。
妖怪们都说时间能淡忘一切东西,一开始她也这样认为,总有一日能够成功摆脱他。
可是呢,他却死了。
战火终止于妖王死的那一刻,灼华也消失不见了。
最后连一句道歉都没有给她。
鹿溪极力控制发抖的手,掩藏在重重的宫婢中。
黍离发现她了。
他的目光定在她的位置,半天不动,直等到管事催促,他才回神,宣布祭典开始。
浩大又祭祀仪式,婉转悠扬的笛声飘扬,四周响起窸窸窣窣的宫婢议论声。
“灼华差点烧毁不周城和不周森林,却让我们为他祭祀,仙族居心不良啊。”
“小声点,被黍离听见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鹿溪静静地垂下眸,天空密布的乌云,像她此时此刻的心情,沉重而冰冷。
直到祭祀结束,她的手指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用力地动了动,骨节发出艰涩的摩擦声,她保持握住祭品的时间长,已经感觉到不舒服了。
黍离离开祭坛,她想追上去,但这里的宫婢队伍整齐,正在有秩序地退出。如果她出去了,将会成为众矢之的。她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受惩罚不要紧,万万不能连累妙娘。
她不得不按捺躁动的心,对出口望眼欲穿。
等队伍走到出口,逐渐开始松散,她悄悄离开,往黍离的方向奔跑。
四周玉楼金阙,叠石为山,看着可精致了,在鹿溪的眼里,却长一个样。
她走着走着越来越荒僻,正当返回重新寻找,有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假山边传过来:
“小鹿妖,你在找我?”
她扭头看去,黍离摇着扇子从假山上跳到地面,朝她挑了挑眉,丝毫不觉得意外,似乎专门在等她。
鹿溪与他不熟,也不想费时间叙旧:“灼华他怎么了?”
“想必这些年你也听到不少风声了。”黍离收扇子,“如今你都看到他的祭典,还不相信?”
“我不想相信。”鹿溪低低道,“也许你们仙族故意骗我们,我只要一句真话。”
黍离冷冷地笑了两声。
他说:“你若真心喜欢他,早该在他死的那天,来问我了。何必假惺惺的,三年了,你不闻不问。灼华如此强大的一位神君,从未失败过,为了保护你的森林,却丧命于火海,我真为他不值。”
鹿溪愣愣地抬起眼:“保护我的森林?”
“他原本可以活下去,像以往的战斗,获得胜利。”
黍离的表情沉重,扇子飞到半空,旋转经过的弧度,呈现出一副巨大的帘幕。
这是仙界的法器,留影扇,可以看到曾经记录的某些过去。
那天大战,碧空无云。
鹿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重新回到那一天大火前。
温煦的和风轻轻的吹,树叶沙沙作响,空气弥漫着春日芬芳的气息,是一个特别美好的天气,如果没有发生战争,不周森林仅仅是度过无比平静又寻常的一天。
森林的火势突如其来,凶猛窜出,不等妖族反应过来,已经控制不住了。
大火烧毁四分之一的森林,害众多妖族丧命,流离失所。
那时,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灼华是妖族的敌对面,他曾欺骗她,因此她下意识认为森林的火由灼华引起。
不仅仅是她,这些年,所有的妖族都这样认为,灼华烧毁不周森林,他们的恨意全都冲向灼华,恨不得将他的尸体挫骨扬灰,以此抚慰失去家乡和亲友的心痛。
但在留影扇的记录下,她看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妖王的法阵被破坏,没了第一道防御,注定失败。
妖王不甘心就此放弃,奋力挣扎,采取了极端的措施,他设法将仙族引向不周森林,发动禁术幽冥火。
幽冥火可吞噬万物,非一般的大水能扑灭。四周都是灼热的大火,中央地带,灼华与妖王腾空,被困在大火中。
妖王扯了扯阴毒的笑:“你现在带着仙兵逃跑还来得及,滚回你的仙界,妖域只属于本王。如果你不撤退,那么所有仙兵的性命都会葬身在你的手心。”
灼华的眼底倒映着灼灼烈火,如同他的名字,他的全身放射出光芒。
面临绝境,他依旧平静自若,陈述事实:“你的妖族,也会丧生于火海。”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我的王位,他们死得其所。”妖王的声音冷酷。
在任何一个稍微懂得权谋的人眼里,暂时撤退是最好的法子,至于妖族的死活,关仙族何事。
如果灼华不撤退,强行作战,就必须优先熄灭幽冥火,否则的话,幽冥火的威胁性太大,仙族极有可能损失大量仙兵。
然而熄灭幽冥火,灼华会消耗诸多神力。趁他力量衰竭,妖王一旦出手,势必将他往死路上逼。
眼前只有两个选择。
撤退,仙兵都能活。
不撤退,灼华得死。
灼华漆黑的瞳孔倒映熊熊的烈火,黍离在远处竭力呼喊,劝服他收兵。
可他半晌没动。
他的视线遥遥向东南的方向眺望,那里有一座简陋的木屋,木屋里面住了一只可爱的小鹿妖。
她最爱森林。
成天在森林里奔跑,在草地里打滚,她最爱吃松香草,妖域只有不周森林才会生产这种草,这里是她的家。
幽冥火迅猛往四周蔓延,黍离声嘶力竭:“神君,撤退!”
灼华淡淡地笑了一下,他的身形修长挺拔,冰凉的银色盔甲映着火光,火焰噼啪声中,他低声喃喃:“我曾经害她伤心,怎能再次犯错,眼睁睁看着她的家被烧毁。”
“我的小鹿妖,我要保护她最热爱的森林。”
战场上没有一个人听到他的低语,但鹿溪听到了。
她捂住一只眼睛,泪水从手指缝隙间落下,喉咙想要挤出一句话,快走——
撕心裂肺的一句话,吐出干涸的哑声,干涩肿胀的喉咙只发出几个啊字。
泪水模糊,她看到灼华全身爆发出巨大的光芒,像他名字一样耀眼,他张开手臂,浩瀚无穷的神力化为瓢泼大雨。
大风裹挟暴雨倾注而下,伴随阵阵雷声,世界被千军万马的雨水洗刷,天下最凶猛的幽冥火骤然熄灭,他的神力也接近枯竭。
灼华的脸色苍白,雨水从下颌滑落,趁他再也使不出磅礴的力量,妖王脸色扭曲,朝他飞扑而来。
阴沉沉的天,风雨怒号,灼华冷冷抬眸,拼尽最后的全力,将昆吾剑插入他胸口,妖王没料到他还有后招,神色震惊而愤怒,亦将最后的幽冥火种注入他心口。
天边殷红如血,余晖倒映着森林的残败景象。
燃烧到一半的树木,滴答滴答落下哀伤的雨珠。
灼华吐了一大口血,身体失力往下坠落,身体从胸口渐渐灼热,滚烫的幽冥火一点点吞没他的身体。
火光大盛,逐渐湮灭,他朝木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唇瓣浮起淡淡的笑,好像在想念一些愉快的事情,最后笑着闭上眼睛。
半空的灰烬翩翩飞舞。
地面只剩一具妖王的尸首。
鹿溪用手指试图抓住那些灰烬,却只抓到影像附近的冷风,他就这样死在了三年前,连一具尸首都没留给她。
眼前仿佛一场不真实的梦,她的手指颤抖着,突然想起见他的最后一面,昏暗的木屋,月色如水,她用冷淡的语气对他说,她给不了他想听的答案。
那时她以为他还会回来。
他还会继续哄她,直到她原谅他的欺骗为止。
似乎从一开始,两人就一错再错,他们没能好好开始,亦没能好好的结束,中间这段快乐的记忆,彼此永结同心的愿望,连同他的尸首化为了虚无。
永结同心,如何才能永结同心。
半空最后的画面定格在茂盛的另一批森林,妖族们欢笑大闹,死里逃生,蒲公英的飞絮,漫天飞扬,森林洋溢盎然的生机。
是他为了她,保护的一片沃土。
是他留给她的美好希望。
翻涌的,压抑的情绪再无法控制,她蹲下身,终于爆发出一声大哭。
她以为他背弃了她,将她遗忘在森林里,可三年后,她才迟迟知晓,原来那场剿灭森林的大雨,由他的神力所化,他为了她的森林葬送在幽冥火中。
原来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第三十四章
草长莺飞, 不周森林来到了新的一年春天。
鹿溪小心翼翼捧着一株凝骨草,从温暖的屋子里走到外面,阳光温煦而柔暖, 正是给他晒晒太阳的好时候。
去年她假扮宫婢莽撞闯祭祀典礼,仿佛还是昨日, 自那天浑浑噩噩回到家中, 没过两日,黍离拜访不周森林, 把凝骨草交到她手中, 他冷着脸说:“我已经照顾他三年了,凝骨草有希望重新凝结他的身体和魂魄,但也只是渺小的希望。”
听到这番话, 鹿溪没有神采的眼神, 像星星一样亮起。
“其实我不太愿意把他复活的希望交给你, 但我亦没有办法了, 我养了他三年,他焉巴巴了三年。”黍离盯着她,自嘲一笑, “估计他也不想见到我。他那么执着的人,最想见到的是你, 而不是我这个破坏你们感情的人。如果由你来养,也许对他的复活有帮助。现在把他交给你, 请你好好照顾他。”
鹿溪收下这份希望, 每天给凝骨草浇水, 晒太阳, 时不时自问自答像傻子似的,对着一株没意识的小草聊天, 从妙娘认识的新情郎,聊到隔壁乌鸦找了两个妻子,结果把原来最喜爱的妻子气跑了恢复单身之类的小故事。
当她笑起来时,悦耳的声音被风吹过,小草就会摇曳起来,仿佛同她一起笑。
当她升起愁绪,整个人无精打采的时候,小草也会耷拉着叶子,同她一起难过。
鹿溪觉得这株小草极有可能恢复一点点的意识了,她等了一年又一年,三年后,凝骨草毫无变化,始终没能变成她最想见到的人。
她冒出一点失望,却也重新振作起来,只要她还活在世上,她一定能见到灼华。
抱着这样的希望度过漫长时光,但第五年的春天,她控制不住崩溃了。
屋前凝骨草栽种在花盆内,她的指间握住一根红色长绳,脚边也放了许多根,但无论如何都不是她想要的同心结。
她要的同心结,由两人一起制作,像爱心的形状,中间凹陷下去,可她做的不够完美,做完拆,拆完又做,反复折腾,始终没能做出他教她的形状。
她红着眼掉下眼泪,声音带了丝哭腔,对他说:“我把你送的同心结烧了,怎么办,我不会做了。”
凝骨草随风摇曳,耷拉的叶子拂过她的手心。
她终于体会到灼华离开前的一夜,他所说的后悔了,她亦觉得后悔,后悔没能在分别前告诉他,她一直都希望他回来,后悔将他送的同心结烧了,屋子里现在连一件关于他的东西都不在了。
原来失去一个人那么可怕,让你恨不得回到那一个夜晚,重新做一次选择。如果老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会拥抱他,告诉他,她心底最真实的心意。
可是,妖怪再有法力,比凡人再厉害,也没有能力预测未来穿越过去,那天夜晚成为一根刺,扎得她心口鲜血淋漓。
以前觉得一个人的生活快乐又自在,可当他出现,又再度离开,她才发现快乐从她的世界里逐渐消失了,即使开开心心同森林的小妖怪们玩闹,笑得那么大声,可心脏总有一块地方空缺,像少了什么东西。
午夜梦回,常梦见他朝她笑起来的样子,那么好看。
他走的时候,也在笑,那时候他想起了什么呢?
她回到最初相遇的时刻,直到大战他闭上眼睛,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他从雪地里坐起,牵起唇角问“姑娘可否收留我?”,他曾亲手给她拔了许多许多的松香草,他为她制作同心结,两人的名字雕刻到一块小木牌上。
大战前的一夜,他曾轻轻的说,“现在,我很后悔。”
他问她希不希望他回来,她说给不了他想听的答案,那天晚上他推开门,踏出门槛前,又回头看她一眼:“你先不用急着回答。”眼睛里好像暗淡了一些,格外不屈不挠地说,“我下次再问你。”
下次,却不知是多少年后了。
也许,永远再也不见。
鹿溪把回忆当作宝贝,一遍又一遍地想念他。
她很害怕,时间久了,她会忘记他的声音和长相。
日复一复的回忆,他的笑容,长相,声音,都深深刻在她的心上。
妙娘听她谈起这件事,摇头说:“再等下去没有意义,若他无法复活,你一直在等他,浪费时间。若他复活了,失去记忆,你们之间也回不到最初了。男女之间,总得有个人放下执着,才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轻易放下的,只有不重要的东西。他虽然走了很多年,但我的心里,摸样仍旧鲜活,我放不下他,也不想放下他。”
鹿溪等到第八年,像往常一样,起床的第一件事,推开窗户看外面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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