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处朝堂漩涡之中,自是知道,陛下同意将持盈养在宫中,是为了用她这个宗室女联姻,好坐收渔翁之利。
若见她在此处私会外男,定当严加处置。
现在出去已来不及,只能往里面躲一躲了!
他一把拉过持盈,正要往藏书阁深处去,想赌一赌陛下不会久留,还没走出两步,便受了阻。
他回首看去,却见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正攥着持盈的另一只腕,眸光正死死盯在他的手上,面色不善。
“贺九安,你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发现也罢,若是被人发现,你置孤妹妹的清名于何处?”
他当即松了手,向持盈躬身揖礼。
“抱歉,公主,臣方才事急从权。”
“无妨。”
持盈不动声色地自季手中挣脱开来,稍稍安心。
若只有她和贺九安被陛下撞见,确是难为自己辩驳,如今皇兄也在,便可以相互为证了。
届时,只消说他与贺九安相约来此,她与他们偶遇便是。
她偷偷抬眸打量季,却见他的目光凝在先前攥着自己的那只手上,抿着薄唇,瞧不出情绪。
“哟,朕没想到,今日藏书阁里这般热闹啊。”
陛下人未至声先至,待走到季与贺九安面前时,一贯擅长察言观色的持盈窥见他眼底划过一丝不悦。
原来,陛下不喜欢皇兄与九安哥哥在一处。
“陛下万岁。”她乖巧福礼。
皇帝这才正眼看她。
“持盈啊,怎地今日不呆在清凉殿,反倒跑藏书阁来了?从前朕便常听宫人说你总往这儿跑,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
“女子素来以德行为先。你与皇兄皇姐们在文慧殿读书上课,便已足够了,往后还是少来此地为好。”
她只敛眸称是。
但心中再清楚不过,陛下不愿她读太多书,只是因为读得多了,便不会再这般听话了。
上一世,她在宸宫时并无此悟,而是到了北燕,发觉独当一面步履维艰,才养成了读史的习惯,连带着性子也变了些,学会了伪装,学会了转圜。
众人又与陛下寒暄几句,便分道扬镳。
季与贺九安并肩往东宫走,持盈则是回了清凉殿。
一路上,季一言不发。
贺九安受不住周遭的沉闷,率先出声:“怎地你今日也在藏书阁?”
“怎么,你去得,她去得,孤便去不得?”
贺九安平白吃了他这一呛声,有些莫名其妙,仔细回想,还以为季仍在因他那时想带持盈躲藏之事动气,特又后退一步,对他行了个大礼。
“得,殿下,臣给您再赔个不是。是臣考虑不周,险些误了公主清名。”
季闻言,止了脚步,与他站在昆明池边,静静凝了他片刻,蓦地问道:“贺S,你是否心悦持盈?”
贺九安一怔。
季鲜少直呼他的名字,除非有格外要紧之事。
他知道,他这般严肃,绝非随口一问,于是斟酌良久,亦郑重答道:“公主是臣这一生所见最美好的女子,又有谁会不喜欢?”
是啊,又有谁会不喜欢?
季动了动唇,却见贺九安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话,略带自嘲地笑了笑,而后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只是……臣感受得到,公主她这些时日的刻意讨好,并非全然是爱慕之情,想必殿下……也感受得到。”贺九安苦涩一笑。
季微微一怔。
当局者迷,他可感受不到。
他只知道他看着她与旁人成双入对的画面,妒忌得快要疯了,却碍于身份,只得压下满心酸涩,远远望着。
“你此言……是何意?”他轻声问。
“子卿,五公主将要及笄了。”贺九安沉声答,“及笄后,陛下会钦定她的婚事。所以,在臣看来,公主如今的小心思,倒更像是她的一场自救。她不愿由陛下全然掌控她的人生,故而选择了臣,暂当她的避风之港。”
季迟疑地望着眼前好友。
是啊,持盈素来内敛,却把他拦在东宫外,递上一封情信,又做吃食,又来私会,每每见他,还特地换上粉红,确实有些刻意。
也是他妒火蒙心,竟未参透她之所图。
可上一世……持盈明明不在意和不和亲。
她只在意每天与自己相处的时日。
许是自己的心境不同,经历之事也不同了罢。
总之,他既重活一回,定要护她一世安宁。
“九安,纵然你知道持盈她是刻意接近你,你也心甘情愿?”他试探道。
贺九安释然一笑:“她若当真需要一个避风港,又有何不可?你也知晓,贵族子弟的亲事,常由不得自己做主,与其将来娶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子,如今公主她愿嫁我,不是更合我的心意吗?”
“可她若不是真心喜欢你……”
他不知为何,总想出言反驳,似是一条饵线钓出水面的鱼,仍在垂死挣扎。
“她如今是否真心,有那般重要吗?子卿,余生还长,我对我自己有信心。公主她亦非不可融的寒冰,不是吗?”
他这一番话说得分外通透,却令季喜忧参半。
经贺九安一点,他暗喜于持盈并非全然变了心,却也忧她日后是否真的会对贺九安动情。
季回到东宫,独自枯坐在书房中,望着书案上放着的几块碎玉,小心包好,又拿出一块一模一样的新玉料,刚划下一刀,却因手上的伤未好全,与原先比偏移了些许。
他耳边萦绕着持盈那时的话:
“纵然修好,岂会毫无裂痕?重新雕琢,又可还是方才那块?碎了就是碎了,再也回不去完好无损的时候了!”
他闭了闭目,靠在椅背上,容色有些倦。
他想起今日在藏书阁看见贺九安赠她的那枚玉佩,干脆反手碎了眼下这块玉料,把碎玉与图纸往前一推,同自己划清界限。
他究竟该如何做?
是不是……她有了新的玉佩,也好?
第7章 多忧何为(一)
或许他就该如上一世一般,为她选一个可托付之人,再默默为她安排好一切,远远看着她开心便足矣。
可九安他……究竟是持盈真正可托付之人吗?
季暗自斟酌,指尖轻轻扣着桌面。
他倒不担心贺九安的为人,只是如今陛下善朝堂制衡之术,若是真欲赐婚于公主,思虞都要比持盈合适得多。
她是陛下亲女,既可彰天家恩典,又可将本全心支持叶家的公主外祖张氏往贺家上靠一靠。
而持盈的身世,则要复杂许多。她虽占着公主的名头,可人人皆知,她是叶家血脉。
倘若嫁过去,陛下定要担忧日后叶贺两氏联手,架空帝权。
亦或者是贺家瞧不上持盈身上的叶氏血脉,暗处为她使绊。
罢了,纵使陛下一口答应,公主嫁娶,也不是即刻便能完成之事,且再看看吧。
正在这时,书房门被人叩响,打断了季的思绪。
“进。”
他望向门,微微蹙了蹙眉。
来人是内侍宋池,忠心机敏,是他平日里最为信得过之人。
“禀殿下,殿下托臣所寻之人已然找到。自他师父因欺君罔上,被陛下凌迟后,他便躲在城南一处废弃的城隍庙中,惶惶不可终日。”
他的指尖依旧轻扣着桌面,挑了挑眉,问道:“如何?他是做,还是不做?”
宋池头一垂,答道:“已然应下。”
他看着季不动声色的脸,心中不禁有些发寒。
他一向知道殿下心思深沉,虑事周全。
可谁曾想,为了这么一个逃犯,先是将他老母与妻儿囚于城外庄子,严加看管,又许他荣华富贵,威逼利诱,好让他为东宫做事。最后却只给了他一笺药方,让他制成丸,再做道士打扮,找机会向陛下献丹。
“好。”季微微颔首,“快至上巳日了,陛下会往曲江设宴,以待群臣。你告诉他,那时,便是他的机遇。”
“是。”
宋池允诺告退,临了也没忘替他关上房门。
他只摇摇头,心下思忖,陛下上了年纪,便沉迷于问道求仙,殿下身为储君,不劝着也罢,居然还主动求药,还偏偏大费周章地找毫不相干之人来献,真是尽孝也不愿留名。
殿下就是太老实,才不会讨陛下欢心。
此时,老实人季触动书架上的机关,步入一间暗室。
他自桌下暗盒里拿出两张方子,摊在桌面上。
一张便是赠予那人的,上书延年益气之效。
另一张,则是通脉养血之功。
看似是两张良方,可若是长久一同服食,便会长病不起。
若陛下缠绵病榻,届时太子监国……许多做不得之事,便能去做了。
上一世,他掣肘于一人之下,无力改变,今世断不会再袖手旁观,任其发生。
*
一连下了数日的雨,催生不少新绿,转眼间,草长莺飞,丝绦拂堤,又是一年春三月。
帝赐宴曲江,祭祀祓禊,一行人浩浩汤汤,自皇城往水滨去。
持盈随叶贵妃与六皇子坐在一辆马车里,一路上听着外面锣鼓喧天,分外热闹,自然耐不住性子想去看一看。
只见是一群稚子围着车舆拍手叫好,原是巫师载歌载舞,立于花车之上,伴着皇室车驾前行。
叶贵妃指着车舆,同身旁正牙牙学语的六皇子道:“那是你父皇所设,用以为天下百姓洗濯去垢,消除不祥。”
小皇子不明所以,只拍着手附和:“不详……不详……”
而后指向持盈,“姐姐,姐姐……”
持盈正欢快地望着外面,并没留意车内。
叶贵妃把六皇子的手拍掉,嗔怪道:“呸,谁教你这么说的?不许污蔑你皇姐。”
小皇子有些无措,哇地一声哭出来,口中念着,“二姐姐,二姐姐……”
持盈回过头来,心里明镜似的。
这话除了季思虞,怕是无人会故意教一个不足两岁的小孩子。
贵妃生气,是因稚子受人挑拨,自己同弟弟生气,那可就是小心眼了。
她转过头来,冲叶贵妃盈盈一笑,而后弯下身子,耐心哄道:“阿瑾,姐姐抱抱可好?”
小皇子止住哭声,跌跌撞撞奔向她。
她抱起季瑾,再次看向窗外:“来,姐姐带你看跳大神。”
小季瑾被车外的光怪陆离吸引,咯咯笑了起来。
她抿唇笑笑,亦随之看去,却总觉得其中为首之人颇为眼熟。
可她思来想去,上一世是万万认不得此人的,兴许是自己重活一世,记忆错乱了吧。
众人已至江畔,她亦随叶贵妃下了车舆。
自上次赠玉一事,她许多日未见贺九安,依着他的性情,今日定要同季一起。可她左顾右盼,目光寻觅到季车驾时,却只见他一人。
好巧不巧,他亦在回望她。
持盈自觉被他盯出了一身冷意,忙移开了目光。
她随着贵妃落座,不远处便坐着皇后贺氏。
她侧目细望,只觉得皇后端庄持重,温文尔雅,无论如何,也难同一个会给贵妃下药的妒妇联系在一处。
先前那些巫师早已舞毕,如今站作一排,谒见诸位贵人。
谁料皇后面上一贯挂着的笑容逐渐收敛,望着那巫师首领,沉了脸色。
“成何体统。”
下一瞬,那首领摘了面具,露出一张笑颜。
“姑母,哦不,皇后娘娘金安。”
不是旁人,正是贺九安。
晨日的金丝包裹着他,他行了礼,一双澄澈眉眼特地朝持盈所坐方向看过来,见她今日一袭青绿罗裙,腰间特地别着那日他赠的玉佩,与她会心一笑。
季下车时便瞧见她故意带着玉佩,此刻见两人对望,比之未和贺九安说清楚那日,心绪已是平和许多。
皇后温声道:“都已入朝拜官,怎地还一幅小孩子家的做派,净胡闹。你也是快要加冠之人了,如此不稳重,看届时哪家的好姑娘敢嫁与你?”
贺九安和煦笑着,回礼道:“娘娘取笑臣了。殿下既已加冠,却仍未选妃,天下的好姑娘无不倾慕于殿下,哪还能分神来顾及臣?”
说着,他晃了晃手中面具。
“臣只好自得其乐咯。”
持盈忽地想起来,上一世直至她身故,都不曾听见季娶妻的消息,不由得往皇后处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却留意到,提及季及其婚事,娘娘似乎不大高兴,原本温和的神色骤然冷了许多。
难道……是娘娘谁也瞧不上吗?
皇后面色一冷,众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时陷入静默。
叶贵妃一早知道持盈的心思,见缝插针地把持盈往外推。
“今日我家持盈与阿瑾在车舆上看巫师舞,看得可是入神呢!小辈们素来喜欢热闹,娘娘大人有大量,方才也只是提点贺侍郎,断无怪罪之意,对吧?上巳日嘛,本就该闹一闹。”
说着,她冲持盈招招手,“来,持盈,见过贺家哥哥。”
众目睽睽之下,持盈被叶贵妃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得有些不知所措,走至贺九安跟前,佯装两人并不相熟,福了福身道:“贺哥哥。”
贺九安知礼道:“公主妹妹。”
叶贵妃见两人如此上道,忙添了把火:“你们都是小辈,便别陪着我们这些人干坐着了。以往我们没出阁的时候,但逢上巳,可是要踏青拂柳,簪花舞乐的呢,你们快去江畔玩去罢!”
“是,娘娘……”
贺九安有些意外叶贵妃的举动,却仍是应下,与持盈对视一眼,示意她跟上来。
两人还没走多远,各宫娘娘正叙话,谁料季思虞亦“噌”地起身,眸带不忿,惹得众人纷纷望去,等着她的下一步举动。
张贤妃知其不妥,反拉了拉她的衣袖。
思虞当即反应过来,却已是骑虎难下,只得巴巴望着两人一前一后走远,而后瞥到一旁静坐的季,转身同皇后撒娇道:“娘娘,思虞也想去玩。”
皇后撇了撇茶沫,打趣道:“持盈有贺家公子作陪,你无人同行,独自前往,又有何意趣?”
“我……我……”她一梗,看向季道,“我可以同皇兄一起,还有……三弟四弟。说不定,说不定,届时,皇兄就遇上了心仪的太子妃呢?”
皇后咂了口茶,淡淡瞥他一眼,不轻不重地将茶盏放在案上,应道:“去吧。”
几人一同往江边走去。
思虞跟在季身后,踟躇着开口:“皇兄,上次那事儿是我不对,我不该在东宫外喧哗……扰了皇兄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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