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生后的日子里,每每午夜梦回,都是她死在北燕皇宫时的那瞬。他无数次想要阻止,双手却一次又一次地穿过她的身体。
根本无力回天。
于是,他只能夜夜在梦魇与自悔中受尽折磨,白日里还要依循过往轨迹行事,免得让人看出端倪。
他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却依然只能束缚在这个世界里踽踽独行。
若她也是重生……若她也有曾经的记忆……
他或许便不必如此寂寥。
“我母亲教我的。”持盈面不改色地扯谎。
“你莫要骗孤,贵妃根本不会叶笛!”
他红了眼眶,眸光难得凌厉,仿若雕成了能穿透人心冰棱,想要刺穿她的全部伪装。
“殿下,你……”
贺九安见他有异,正欲上前劝阻,还没碰到季的衣袖,便听他威胁道:“滚开,你若碰孤,孤便治你以下犯之罪。”
持盈却平静地看着他,莞尔道:“皇兄,是我的母亲,而非我的母妃。还有,你捏痛我了。”
见他仍不尽信,持盈补充道:“我母亲是京中音律大家赵书律的庶女,精通数十种器乐,更遑论区区叶笛?从前我尚年幼,抱不动那些琴瑟琵琶,母亲便教我吹习叶片,皇兄如若不信,大可以去调查持盈的家世背景。”
她的字字句句都好似利刃,毫不留情地戳碎了他的那一丝希冀。
他蓦地放下手来,有些失魂落魄。
持盈说得不假,她母亲在京中本就享有盛名。
可若她其实早就会奏叶笛,上一世与周辞在宸宫之中的教习时光,难道只是为了蓄意接近?她最终选择了和亲,是因为那时真的与他惺惺相惜?
可周辞并非她的良人!
纵然此生二人仍会遇见,他也断然不会再任由她沉沦在周辞编织的虚情假意里!
“你无事吧?”贺九安问持盈道。
见她默默揉着双肩,摇了摇头,贺九安有些心疼,却碍于礼法,不得相帮,只能转头责问季:“季子卿,你发什么疯?你为何要如此逼问她?”
“抱歉,只是想起一个人。”
他缓和了心绪,没再看她,目及远方。
“不知道你们可否与之相识?”
贺九安道:“说来听听?”
“周辞,周彦知。”
这名字落在持盈耳中,令她心中一惊,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这是何人?”贺九安问道。
“北燕二皇子。此人表面不羁风流,实则心思深沉,是孤较为看好的北燕继任人选。毕竟身在朝中,需知己知彼。”季言简意赅,“不知五妹妹可曾听说过此人?”
“不曾!”持盈答得斩钉截铁。
“既然不曾,方才为何轻颤了一瞬?你在害怕什么?”季有些咄咄逼人。
持盈垂眸酝酿着,再抬起头来时,一双大大的杏眸里盈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来,而后抱着双肩,又是一颤。
“方才都说了,皇兄捏痛我了。持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平白惹皇兄生气,皇兄是男子,又自幼习武,自然不知收敛分寸,我怕扫了众人雅兴,自己强忍着,竟也有错处吗?”
他空张了张口,而后放软声音,低低道:“抱歉。”
她又低下头,试图把用来蒙混过关的泪给憋回去,没曾想面前却忽然多了两方帕子。
正是季与贺九安的。
她凝着季那方帕子,洁白无瑕的白缎上却沾染了些许尘污。
这分明……是他先前丢掉的那块!
还未等她去拿,他却即刻收了回去。
她拿起贺九安那方,看向季,只听他不冷不热道:“拿错了。”
持盈赌气似的剜了他一眼。
什么拿错了?
她分明是亲眼看着他将这方帕子弃如敝履,何时又自己偷偷捡回来了?
她懒得拆穿他,只觉得他今日格外不正常,便拽着贺九安的袖子往前走。
“九安哥哥,咱们快些回去吧。”
身旁季思虞见两人走远,跺了跺脚,将笛子还给季,亦往前追去。
三人并行,独独把季落在后面,可他也并不介怀,只把那已被思虞沾染过的笛子丢进江中,任由着它随波逐流。
旁人用过的物件,他可不会再碰。
*
几人回去时已近开宴。
曲水之宴,流杯泛酒,以示君臣同乐。但陛下并未当真在水流中设宴,而是临江置办一张极长的木桌,中间凿空蓄水,左右配以各类盆景为缀,末端留排水口,将各色菜肴佳酿置于木盘之上,任由席间人员自取,周遭环配舞乐,颇为雅致。
许是佳酿醉人,几盏酒下肚,众人便活泛起来。
持盈刚捣碎一片梅菜扣肉,喂给坐在她身旁的季瑾,便瞧见季的舅父贺丞相起身,举杯问皇后:“娘娘,殿下已然加冠,为何还不物色太子妃人选?我家袅袅心仪殿下甚久,她啊,脸皮薄,不敢言说,只等着皇家恩典呐!”
持盈搁下碗,打量着季的神色,他只自顾自地饮酒,一口便闷下一整盏。
“哦?竟有此事?”皇后闻言看向宸帝。
持盈亦随之看去,却见陛下饶有兴味地望着贺丞相与皇后,似乎盘算着什么。
她在心中衡量着:若季当真娶了表妹袅袅,亲上加亲,于贺家而言,自然是好事一庄,但却也没那样完美。
他本就有贺家血脉,无论如何,也不会亏待他的母族。
如此,反倒浪费了一个结交旁族的机会。
可这对于陛下来说,却是真真儿喜闻乐见的。
她刚思量完,便被方才只考虑各方利益的念头吓了一跳。
再次望向季时,忽然觉得他端坐在一人之下的位子上,却有着遮不住的怅然――
抛开自己曾经的心意不谈,他若是注定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也着实可怜。
“朕觉得甚……”
“陛下。”季蓦地出声。
宸帝的话被他当着众臣之面打断,顿时有些不悦,只斜睨着他,“怎么?”
“据臣所知,袅袅表妹属意之人不是臣,舅父可莫要乱点鸳鸯,届时后悔晚矣。”
“哦?那是谁?”陛下好奇问道。
“是璇弟弟。”他目光坦然,持盈却觉得他透着些酒后的迷醉,“他们生于同年,幼时,袅袅表妹常入宫陪伴母后,与璇弟弟一同玩到大。臣曾听璇弟弟与臣诉说过两人心意,身为长兄,怎敢夺人所爱?万望陛下成全这桩良缘。”
一旁季璇垂了头,脸红至了耳根。
贺丞相万万没想到与娘娘商议在席间赌上自己女儿清名,都没能让季低这个头,反倒当真让“太子妃”这一煮熟的鸭子飞了,忙试图在陛下未决议前转移话题。
他干笑两声:“哈哈……九安亦快加冠了,他的亲事也未定呢……不如……”
季思虞的眸子亮了亮,刚放下筷子坐直些,身旁的贤妃却扯了扯她的衣袖。
“贺九安又非贺家嫡系,日后国公爵位自然传不到他手中。在朝也不过是个侍郎,你是陛下唯一的掌上明珠,自然配得起更好的!”
季思虞泄了气,轻声嗔怪道:“可人家就是喜欢他嘛!”
贤妃就坐在叶贵妃右侧,于是她的小声提醒便飘入了持盈耳中。
她挑了挑眉,心下思忖,贤妃竟瞧不上九安哥哥,那再好不过了。
贺九安只是贺丞相的表侄,按理说,他的婚事轮不到贺丞相来插手,奈何贺国公年迈,贺丞相如今是贺家家主,主动在席间提及此事,也是人之常情。
贺九安发觉矛头正往自己身上引,刚要出言反驳,却被一道雄浑有力的声音横插一脚。
“贺丞相,提及贺侍郎的亲事,本将军倒是有个不错的人选。”
持盈循声望去,见那人正是叶贵妃的父亲,叶大将军。
她想起叶贵妃曾说要给母家递信,以全她心愿,一颗心便提到了嗓子眼。
叶大将军饮得开心,伸出两根手指,晃在眼前,略微有些结巴道:“二……二公主。”
这一声,当即击碎了持盈的全部计划,令她直接愣在了原处。
贺九安立刻起身回绝:“臣不敢觊觎二公主,还望大将军慎言!”
一旁季瑾见她没给自己弄吃的,扒拉着她的袖子,糯声道:“姐姐,饿饿,饭饭……”
持盈忙回过神来去喂他,只是双手有些颤抖,鼻子略微发酸。
好似任凭她如何努力,总是能被旁人的一句话轻描淡写落定结局。
叶贵妃见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稍安勿躁。”
宸帝手中把玩着酒杯,两颊酡红。
“爱卿说说看,为何是二公主?”
第10章 多忧何为(四)
“二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姿容i丽,聪颖灵慧,与贺侍郎自是良配。”
宸帝瞧都没瞧季思虞一眼,反倒是琢磨着叶大将军的神情,试图看穿他这番话的意图。
“只不过……”
叶大将军话锋一转,欲言又止。
持盈见有转折,暗暗攥紧手心。
“爱卿但言无妨。”
宸帝挥了挥袖,换了个姿势。
“没什么。”他笑着摇摇头,“只是臣方才想,公主的外祖张大人素日与贺大人并无深交,又颇疼爱二公主,不知可否放心将她嫁给贺家?不过转念一思,大家同朝为官,既有陛下做媒,此时没交情,日后结了姻亲,多走动走动,便也有了交情。是好事,好事!”
宸帝单手拖着下巴,目光在贺张二人之间流连。
持盈想,这大抵是她重生后吃得最累的一顿宴。
席上一派祥和,却人心各异,暗藏交锋。
她已彻底反应过来,叶大将军特地隔过她提起季思虞,并不是真心想成全思虞与贺九安,而是借他之口,向艰难斡旋朝野平衡的陛下暗示一件事――
他乐见这个结果。
至于为何乐见,是因张大人本追随于他,若思虞嫁予贺九安,表面上看,难免会削弱叶家势力,打破原本叶贺两家的微妙平衡。
可若是张大人颇为忠心,假意与贺家交好,实则仍为叶氏做事,得益的却是本就掌兵的叶家。
若叶大将军当真允了贵妃,那这一招以退为进,欲抑先扬,着实令她钦佩。
毕竟她能从此中想到之事,陛下不可能想不到。
如此一来,陛下万不会同意思虞与贺九安结亲。
果然,下一瞬,宸帝斟酌道:“不妥。”
持盈即刻向思虞处看去,却见她的小脸由红转白,右手紧捏着勺柄,似是欲把它捏成瓷粉。
这一句不妥,基本判定了此生她与他不会再有任何可能。
只听宸帝接着道:“思虞是朕心尖儿上的公主,朕还舍不得她早早出嫁,贤妃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是也想再多留她些时日。对吧,贤妃?”
贤妃附和着起身一拜,“多谢陛下体恤。”
宸帝顿时龙颜大悦,举杯大笑两声:“哈哈!贺卿是朝堂未来肱骨,婚事不可儿戏,既无合适人选,便改日再议!咱们继续宴饮!”
话音刚落,季蓦地起身,礼毕,双眸平静地望着宸帝,一字一句道:“陛下,臣有一合适人选。五妹妹,季持盈。”
接着,他自嘲一笑。
他没再同宸帝客套拉扯,只因他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他若不一口气说完,怕是再说不出口。
这一声亦如春雷乍响,落在持盈心头。
她猛地抬首望向季,眸中满是震惊。
为何这话……偏偏是由他来说?
陛下持酒杯的手一晃,佳酿溅出些许,而后口中重复着季的话,“哈哈,持盈啊……持盈……”
酒杯一翻,他便趴在了桌案上。
众人一时哗然,一旁贺皇后轻轻扶着陛下,轻探鼻息,朝众人端方一笑。
“无妨,陛下这是醉了。”
宴饮继续,觥筹交错,持盈却没了兴致。
直至席散,她被宫人扶着上车舆时,却听见了身后张大人同叶大将军道谢:“多谢大将军筹谋,绝了思虞那孩子的念想。听贤妃娘娘讲,她在宫中整日打听着贺侍郎的踪迹。贺家那是什么龙潭虎穴,素来又与咱们不对付,纵然我信得过贺侍郎的人品,也断不敢把思虞托付给贺家啊……”
持盈把这些话收入耳中,并没有回头。
她忽地有些羡慕思虞,羡慕她有真心为她着想的亲族,羡慕她有平日里恣意妄为的底气。
她曾以为,叶贵妃的一封家书,全然是为她着想。却没想到,蝴蝶轻扇扇翅膀,便能吹起一阵明争暗斗。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叶家赢得了张氏更深厚的仰赖,陛下保持了他心中最完美的制衡,那么……季呢?
他方才的提议在叶大将军之后,且叶大将军并未出言反驳。
很显然,这是他们二人商议之结果。
那么他在这场交易里,获得了怎样的好处?
持盈坐在车舆里,一手撑着遮帘,隔过人海,寻觅季的身影。
她看见皇后的车帘亦掀起一角,旋即雍容华贵的国母冲季温和笑笑:
“儿,来母后这儿坐。”
季上了车舆,躬身行礼:“母后。”
还未等他起身,她便一改先前和善,从牙缝中冰冷如霜地抛出几个字:“你还知晓我是你母后?”
他一动未动,好似习以为常,敛声道:“儿臣不敢。”
皇后收敛了笑容,凤目含愠。
“不敢?本宫瞧着你自作主张得很!贺家就这么一个嫡亲女儿,你就这么一个表妹!你倒好,反手成全了季璇!季璇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贵人所出,仰仗着皇子,才勉强得了嫔位。你让袅袅嫁过去,对她有什么好处?对贺府又有什么好处?那可是你舅舅唯一的亲女儿!自宸初立,贺家嫡女不是皇后,便是贵妃,你是想置母族的荣耀于不顾吗?”
“回母后,对贺袅袅的好处,便是让她与心爱之人在一起,做个不愁吃喝的闲散王妃,自在一生。”
“对贺府的好处,是自古以来,以女儿姻亲稳固朝局的悲剧,自袅袅起,不,自儿臣能做主起,便不再会有。”
他一边说着,一边没顾及皇后还未让他起身,掀起衣袍,便坐了下来。
他的身量比皇后高出不少,仪态端方,坐着与她对视,平白生出几分睥睨之态。
皇后被他一席话气得冷笑一声:“呵,你当真冷心冷肺,就是只养不熟的狼!今日宴席皆是朝中重臣,你言语间谈及袅袅与季璇私下定情之事,分明是言她与旁人私相授受,做不得你的太子妃!你可有想过你表妹的名声?”
7/82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