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不冷不热的神色,也并不恼怒,只道:“平身罢,朕今日遭刺,还是要多谢……这位姑娘出手相助。”
提起她的称呼时,他犹豫一瞬,并不愿意顺着尚隐的话头称呼她为“舍妹”,可也不愿直呼她的闺名,令她为难,便只用了“这位姑娘”。
尚隐目光微凝。
他说是她救了他……
可他循着持盈留下的暗号寻来,明明是她要刺杀他。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像是一个外人,她有着他全然未知的过去。
“陛下,恕在下多嘴,先前在下便收到了有北燕刺客在此地行刺陛下銮驾一事,怎么相隔多日,陛下竟还在此地,再行遇刺?恕在下直言,陛下不宜在外久留,应派近臣接应,早些回宫才是,以免有损龙体,有损国家社稷。”
尚隐的话说的圆滑得体,令他挑不出一丝错处。
不过,他也是时候该回宫了。
可他真的放心她留在这样一位出色且欣赏她的男子身边吗?
他真的想将她带回宫,哪怕像从前那样,锁在身边也可以……
他脑中顿时闪回过她那时被他囚禁时的泪水与怨恨,苦涩与茫然。
罢了,罢了!
他的目光落在持盈身上,压下了方才心中生出将她的身份公之于众的邪念。
“是,朕明日便回宫。”
他眸色沉沉。
听见这话,她终于抬起下巴朝他望来,目光交错的一刹那,不知是不是错觉,眼前男子的眸底竟染上了几分悲哀。
还未待她看清楚,那分悲哀转瞬即逝,随风飘去,仿若从未出现过。
他的眸底又恢复了从前的矜贵与冷情。
他走了,她便放心了罢。
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回了客栈,持盈与尚隐回了房间,对招来的医师道:“他手上中了毒,据我所知,那毒半日便会毒发,毒药我已经命人去取,明日晨起前,你可否解了?”
那医师知晓自己整日胡侃的病号,居然是当今圣上时,脸色登时由青转白。
“这……姑娘,我尽力一试。”
她微微颔首。
“无论如何,他不能死在我们这儿,否则怕是说不清了,你先去瞧一瞧他的伤罢。”
待打发走了医师,尚隐半调侃半探寻般问道:“持盈,你究竟是怕他死在这儿麻烦,还是怕他当真死了?”
“有什么区别吗?”她眸色淡淡。
“自是有啊……”尚隐单手撑着下巴,冲她弯唇一笑,“麻烦归麻烦,心疼归心疼。”
她凝眉嗔视他一眼:“我心疼?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我为何要心疼?”
他眨眨眼睛,撑桌起身。
“罢了,不逗你了。”尚隐长舒一口气,“持盈啊,你知道人何时才算放下了吗?”
持盈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望着他。
“待不吝于提起从前之时,才算真正放下。”
“你若真想知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身后传来女子置气的声音。
他轻轻一笑:“我若真想知道,何须你来告诉我?”
“待你真心放下过去,再与我说罢。”
他带着笑意,推开了客房的门。
他本以为那日出现的王时让他如临大敌,可今日闯入山洞时,看见她拿刀刃对着皇帝,皇帝却没有一丝一毫想躲之意,才知晓他从前错了――
若非全然信任,又怎至于此?
她明日,会随他一同走吗?
生意人因利而合,因利而散,他的身旁去留随意,从不曾刻意留下过谁,亦不会干涉她。
可不知怎地,一颗心竟莫名悬了起来。
他知道她与陛下的纠葛不浅,也看得出陛下待她情分不同。
可他不想她走。
不论她将来是否与他在一起,她都不该回到那偌大的金丝笼去,当一只笼中雀鸟。
她该翱翔在天地之间。
尚家祖训,只谈钱财,不涉朝政。
刹那间,他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若她当真不愿离开,无论如何,他也会将她留下来。
翌日,一行人护送季至江边。
医师满脸愧疚,道:“陛下……我先前冒犯,又医术不精,一夜之内,只能施针暂缓陛下毒性发作,并不能根除,还望陛下宽宥……”
“无事。”
他骑于马上,身后是前来接应的暗卫,自然不再是从前那副与他玩笑之态,显得矜贵从容。
“陛下,过了江,便入了关内,你我就此别过。”尚隐拱手道。
“你救朕有功,日后必有恩赏。”
“不必,陛下。尚家行于两国之间,从来只作壁上观,陛下万莫赏赐,倒显得我们有失偏颇,若非要论起,也是小妹之功。”
听见“小妹”一称,他眸色黯了黯,环视四周,却并未见到持盈的身影,于是清了清嗓子道:“舍妹呢?可否请她一见?”
第80章 关山迢迢(七)
尚隐忙赔笑道:“哦, 抱歉,小妹昨日受了风寒,身体不适, 如今正卧床休息, 未能前来相送。”
“如此。”季了然一笑。
他曾忐忑过她是否会来。
可没曾想, 她竟连最后一面都不愿与他相见。
经此一别,再见不知何时。
他自怀中摸出一只檀木盒子,递与尚隐。
“烦劳你告诉她, 朕应允之事绝不失约,届时自会有使臣同她联络。此外……这盒子, 你帮朕交给她。”
尚隐接过这枚盒子, 在手中略掂了掂。
很轻, 其中之物与盒壁碰撞的声音, 倒似是一枚玉佩。
他将木盒收于袖中,微笑道:“是, 陛下, 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
季翻身上马,旋即蓦地望向一个角落, 眸色深沉, 令人揣度不出情绪, 而后打马而走,消失在江边的风中。
待再看不见他的踪迹后,尚隐喊道:“别藏了, 出来罢!”
持盈这才自树后低着头缓缓走出来, 把足边的石子踹进了江水之中。
方才那一眼……
他瞧见她了吗?
跟来的人皆是心腹, 她并未如从前般以帷帽遮挡容颜,也并未遮掩情绪。
尚隐不难看出她此时有些怅然, 自袖中拿出那方盒子递予她。
“喏,他方才送你的东西。”
她垂眸接过,却并未即刻打开,而是独自走至了江边。
江水滚滚向东,江风吹起了她的衣摆。
是故乡的方向。
“公子,要姑娘稍往后退些吗?这一个不稳,只怕是要落水呀!”
他难得收敛起平日的嬉笑之色,抬手制止,温声道:“不必。”
持盈手中捏着盒子,自觉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在脑中回忆半晌,后知后觉它似乎常年搁在季的书架之上。
他单独为它置了个格子,不曾摆放它物。
可她从不知里面放着的是什么。
她颤着手指,落于盒上,犹豫半晌,神情逐渐坚定起来,干脆利落地打开,眸中的坚定却蓦地涣散成了讶然――
盒中竟是一枚同心结,下面压着两缕编织在一起的乌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结发是民间百姓嫁娶时的习俗,却并非是季的。
从前他是皇家储君,是未来天子,身体发肤不容一丝一毫的自伤,否则便是不敬先祖,不敬神明。
可连她自己都不知他何时偷偷剪了发,又压在了这枚用软玉编织的同心结下。
他也曾与她结发为夫妻,却似乎从未做到恩爱两不疑。
他疑她心属他人,她疑他薄情寡恩。
可纵然如此,他与她似乎也有过今夕欢娱,魍窳际薄
他将两人的结发交与她,同时亦是将选择的权力交与她。
这些年,她始终用忙碌来压抑着过去,如今一只小小木盒落在她手上,万千往事纷纷涌上心头,忽然间,竟显得无比沉重。
她该如何选?
江风烈烈,一行人静静等在她十步之外,无人相扰。
她想起昨夜尚隐同她说的话,唇角微微扬起一抹轻笑,而后喃喃出声。
“叶持盈,他说得对,你从未真正放下过。”
真正的放下不是逃避。
自重生后,她意欲以他人婚事逃避自己的情感,那不是放下。
真正的放下,该是面对。
季给了她面对的机会,可他不知何为爱,她亦懵懂。
于是爱意便在两人之间渐渐消磨殆尽。
可扪心自问,在北境的日子,要比从前在那方四角牢笼之中快活得多,也自在得多。
她从不是一个贤良恭俭的太子妃,也不会是一个温恭懋著的皇后。
深宫的尔虞我诈和筹谋算计,早已令她厌烦疲倦,她不适合那个地方。
“所以,还要再挂怀么?”
她轻轻一笑,自问自答。
“不必了。”
女子的手迅速伸向前方,而后抓着盒子的手指微微张开,木盒应声而落,砸进了滔滔江水之中,往东急流而去。
突如其来的轻微落水之声令尚隐浑身一凛,抬眼却见女子抱着双膝,蹲在了江边。
他默默候着,良久,她撑起身来,身形微微一晃,而后一步一步走回他面前,扬起从前那抹云淡风轻的笑来。
“尚隐,今日有事吗?无事咱们喝酒去罢。”
她眼尾红红,似是哭过。
“随时奉陪。”
他随之弯了弯唇角。
*
“咱们在此歇息,喂些粮草罢。”
季勒马道。
“陛下,若您没放走您的良驹,此刻怕是也不必休息了……”暗卫小声道。
他只笑笑,抬手喂了一把马草。
他何止放走了他的良驹,他还放走了他两名死士,更是放走了他所爱之人。
“行得慢些,便只当看风景了。”
他说着,抬眼往江水上游望去。
她所在的,便是那个方向。
可望着望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江水裹着一只若有似无的黑点,在他眼前逐渐放大。
待再近些,他蓦地发现是他赠予她的那只盒子!
他的心猛地一抽。
是尚隐不曾交与她吗?
不,不会的。
他临行前分明瞧见了她的身影匿在树后,她是知道他给她留了这个盒子的。
她定是看也未看,便丢进了江中!
她若是看了,她怎么舍得?
眼见木盒离他越来越近,他来不及唤正在整装的暗卫,只得运起轻功,足尖借力一点,掠至江面上,一把捞住了盒子。
正欲上岸之时,却不知为何四肢一麻,整个人往江水中沉去。
寒凉的江水迅速将他裹挟,涌入他的五脏六腑。
他似乎再也无法呼吸了。
冷。
是彻骨的冷。
那年阿盈在涵虚池中被他派人拦截呛水时,也是这般的冷吗?
在他彻底坠入黑暗之前,他如是想。
……
周围全是一片逼仄的黑,黑暗之中,他看见了一个抱着双膝在哭的女孩。
女孩小小软软,约摸只有两三岁的模样。
他试探唤道:“阿盈?”
女孩止了哭声,抽噎着抬起头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字?”
他没有说话,只因他看见她身后喝得烂醉的生父,正欲朝她泼下一坛酒。
他想伸手去捞她,却没想到捞了个空。
眼前的画面飞速旋转,来到了他熟悉的皇宫之中。
可他不是他,他的眼前依然是那个女孩。
他的周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可那些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却带着他不曾见过的恶意。
“小小年纪一副狐媚模样,见人就笑,长大了也不知会勾引谁……”
“那样的父母……又生得出怎样的孩子?哈哈……”
“是贵妃带入宫中的又如何?以为麻雀飞上枝头就会变凤凰了吗?”
“陛下同意她入宫来,本就是来为他的亲女儿挡灾的!”
……
他们畏惧他,自然不会如此待他。
可这样的恶言,她居然从小便知道吗?
他回想起曾经不得已而为之的冷漠,才知道彼时他以为待她的好,于她而言,无疑是再一次的伤害――
深宫之中,她伸手向他取暖,他却无情与她割席。
他亲眼目睹着原本活泼外向的小姑娘,如何一步步迎着旁人的审视往前行走,逐渐褪去年幼的稚嫩,出落成少女的身段,亦渐渐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在这个深宫之中吃罪于旁人,又宛如金丝雀一般,被困在华丽的囚笼里,渐渐变得绝望。
最后的画面,是她日复一日地将自己锁在宫里的日子。
她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坐便是一整日,像一只垂死的蝶,连蝶翼都不愿再翕动一分。
与他在北境见着的简直判若两人。
他这才后知后觉,最后在宫中的那段时日,他好像许久都不曾见她。
那时他何尝不是在逃避?
她说不愿看见他,他便任由她自己日日夜夜地待在寝殿之中。
他觉得他有难以言说的苦衷,可她却对他的一切毫不知情。
他觉得待他登基后一切便可迎刃而解,可她要的,从来不是皇后的尊荣。
他爱她。
他却不会爱她。
他的心底升起一阵剧痛,继而一寸寸在身体里蔓延四散,直至四肢百骸,疼得他呕出一口血来。
“陛下,陛下……”
他自口中呛出一口带血的江水,在一声一声的急唤中幽幽转醒。
入眼是满目急切的宋池和稍稍颠簸的马车,而他正躺在其中。
他为何会昏迷?
那只盒子!
他忙垂眼去看自己的手,见木盒仍牢牢抓在自己掌中,稍稍安心些许。
“究竟是何物,值得陛下以命相搏?您身中剧毒,本封了经脉,暂避毒素,却偏偏运功,以致毒发,若臣带着方太医再来晚些,后果不堪设想!”
他有些恍惚,良久,安抚道:“如今不是没事了吗?”
他撑着想起身,却发现使不上力道。
方太医摇摇头道:“陛下还是安心歇息罢,您体内的毒四散,我只得封了您的七经八脉,起先您会没有力气,过段时日便生活无碍,只是一身武艺,万不可再用,待毒素彻底清除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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