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散地握住手中长剑,挑眉轻笑,漫不经心得紧。
“请。”
我低沉地笑下,话音未落,我的刀已然冲腾而起,凭空刺向洛桑。我眼底的狰狞昭示了这一式之凶狠,反观洛桑,温良的面目未曾更改,厚毛大衣的袖子在风中剧烈地一抖,剑头拧过一个微微的弧度,将我的刀锋稍稍退回,滴水不漏地打了平手。
我哑然,收过还在隐隐颤动的刀,抬起眼眸。
“洛桑,你很善守。”
洛桑宛若清月的目色虚虚实实地打在我笃定的神色之上,覆盖了所有的猜测,落定只轻飘飘。
“是。”
我玩味地舔了舔牙尖,兴致忽起地冒犯道。
“身为部落之长,当擅攻而非守,守之效,应为偏将之职务。”
洛桑却扬起纤尘不染的桃花眼眸,向我清俊地展颜,一语蔽我。
“我当然擅长进攻,只是在你面前黯然失色的话,我甘愿退至防守。”
平平无奇的回答却使我心头一松,莫名地为之震撼。他那深不可测的心境与不为风吹雨打飘摇的内核注定了他的言行,温敛而厚重,能出众于人前赢得满堂彩,亦能不声不响地退居幕后为他人作嫁衣,只为了殊途同归的所在,他如水深流,静谧无声。
但是当你向他投去一瞥,他必然不使之落地。
安全感,深沉与热烈的交融,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于是我望向他的眼色染上无穷尽的敬意,方欲真诚地表达对他的赞许,却听得他波澜不惊的面上嘴唇轻动。
“我在整个西戎北部,攻居一,守居一。”
他无辜地偏头端详我,云淡风轻地激我。
“阿依慕,有我这么优秀的偏将,你就放心迎战吧。哪怕你再死一次,我也能把你从阎王那里,安然无恙地救回来。”
我无语凝噎,嘴角微动,继而弃了夸奖的心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好气地回敬道。
“全西戎最强的首领替我打下手,我还真是担待不起。”
洛桑得逞后眼眸流转,狡黠之色流露于那开朗无害的面上,反差强烈地使我心跳都慢了一拍。
“洛桑行毕生绝学,只为替扎兰真正的主人谋取她想要的野心。”
我彻彻底底地沦陷在这句意味深长的话里,我走近洛桑,拍了拍洛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撇了撇嘴。
“别这样说,洛桑,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当各有自己的野心,这才是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我的母亲只是交代你关怀我,没有让你把大好余生预支给我。所以,请你一定要去认真寻觅自己的野心。”
我委婉地劝说他,说不感动是假的,说欣然接受是愧疚的,所以在生死之际前,我需要将他奋力推开,毕竟这一切的一切恩怨是非,与他无关。他却明如太阳般弯起眉梢,裂开嘴角,酒窝浅浅,俊逸得如烈日般不可直视。
“阿依慕,我说到做到。我曾经是将你当做一个心结,但是现在,我心甘情愿地,为你扫清最后的障碍,做那个望眼欲穿的幕后守城者。”
我只当他是年少玩笑,一笑置之,与他步出天地,再做比试。
曾会想到,我纵情于山野的每时每刻,他都在循环往复地默念。
“既然阿依慕是瑾国最善进攻的将领,那我洛桑,欣然作她身后的守臣。”
我言笑晏晏的使出二十四节气连续溃退洛桑的一进一退,不亦乐乎地交流着西戎中原刀法的异同,而点滴之中,洛桑似笑非笑地将我的意气铭刻于肺腑,深领推演,自己对于她的每一招划,该如何互补,天衣无缝。
我没想到,他说的,是真的。哪怕我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他也能将我,安然如故地夺回来!
狼群已退,节气行至末尾,我们一路交锋追赶,难舍难分地沿着穆勒河打回了部落。
酣畅淋漓之后,我们皆是神清气爽。还未歇下,但见一男子神色惊慌地闯入营帐,含糊不清却声嘶力竭地向着洛桑大叫出声。
“洛桑,不好了!瑾国二犯我扎兰,请求指示!”
我方才端起的茶碗悬空,在嘴边静默一动不动,半晌我打断了那人怎么也止不住的喘气声,冷静得可怕。
“樊伊,来了多少人马?能估算得出吗?”
樊伊先是发愣,似乎没想到我知晓他的名姓,而他更不会想到的是,我早已记住了洛桑身边所有弟兄姐妹的姓名。
见我严肃部署,也反应过来,很快接话,沉稳道。
“我估摸着有十万。”
他看了一眼旁边沉默不语却一碗接一碗饮酒的洛桑,心中焦急到面色都涨得通红,却因惊惧落灰般的又发白。
他深深咽下一口粗气,继而扭头望我,是深信不疑的容色。
不知不觉,他对上位者的姿态,潜移默化地转向了我,而随着严重的事态被阐述得一清二楚,空气都灼烧到了临界点。
“不必惊慌无措,他们这次,大多是冲我来的。试探我的生死未卜,然后判断西戎是否空虚,可以一举攻破。”
一念及此,我抿唇,光彩奕奕的眼眸好似金红色的火球。
“如此这般,那便随我出战。”
倚靠桌案,桌面凌乱,喝着闷酒的洛桑终于有了反应,他二话不说,起身从刀架上取了两柄刀,微微作色间,抛过给我。我条件反射般伸手接过,象征性地颠了颠手中刀的重量,满意地扬了扬眉梢。
洛桑自顾自地将刀后插入自己身后的刀鞘,又胡乱从坐垫下摸出一套老旧的双刀,凌空抛给我,我腾出怀抱接纳,定睛一看,发现竟然由铁索连住。我蹙眉发问,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这是?传世珍宝?”
本是抱着玩笑的心态作此问询,不料洛桑竟然眼眸含笑,然后轻轻点了点下颌。
我还未从反转中挣脱,又听他幽幽两句,满盘皆落索。
“此乃你母亲率部最喜用件,双刀为敌,游刃有余,避虚就实。”
我深凛,吐字轻轻。
“是我母亲的兵器么。”
说话间,指腹的茧戳碰上不太锐利的刀锋,铁锈味浓重,扑鼻是封存多年的血腥气息。
我喜怒不见,鼻尖微皱,轻拢慢捻,慢条斯理道。
“既然当年母亲凭借此副双刀退敌百里,那我如今必然是要当仁不让地继承衣钵了。”
洛桑深以为然地徐徐笑起,知我是允了,自己便默不作声地退居二线。只是瑾国的护国将军调转矛头,为西戎而战,不知中原那边的表情,该是如何的精彩纷呈呢,真是拭目以待。
我斜眸瞥了一眼还摸不清状况的樊伊,疏朗道。
“樊伊听令。”
樊伊随即了悟此刻扎兰部听命于谁,大落落躬身受令。
“樊伊在。”
我静若古潭深千尺,冰寒发令,字落千钧。
“派遣急兵知会其余各部,除却背刺我西戎的那个,就说,阿西达的女儿,阿依慕回来了。她这一回,不作中原臣子苏钟离,只为西戎而战。”
樊伊浑身血液都烧将起来,一股暖流涌动充盈他的血管,不知为何,眼前仅见了几面的女子给他重达九鼎的力量,她会许给扎兰光明的未来,如她的母亲一样。
他不再迟疑,道了一声是后火速上马,快马而去。绝尘而去的马匹消失在烈日下模糊如海市蜃楼般的虚幻里,而我回身握住洛桑发烫的掌心,向他舒舒然笑,言语坦然。
“洛桑,烦请你替我守住后方了。”
洛桑不动声色的面上终于温温生笑,回握我的指尖,落下是羽毛般轻柔的诺言,却深沉而令人心安。
“没问题,往后余生,你但凡串换,我都万死不辞。”
我眨了眨眼,笑意温婉却明媚,突兀地发问。
“对了,洛桑,你有没有陈年的好酒,带上一壶。”
洛桑虽不知我所藏心思,却还是有应必答。
“有,等我给你捎上。”
我款款而笑,眼底是很多人望尘莫及的光彩,历经坎坷,还是熠熠不灭。
“好,我有一场大仗要打近在眼前,你有好酒一壶晃荡在腰间,就等那不知死活的人们,上前讨不快。”
另一边,景物倒转,草色青青,樊伊沿穆勒河扬鞭,大声疾呼。
马蹄声由细小的鼓点转为大浪滔天的震颤,尘土招摇着爬上高高的马背,孕育于西戎的乌骓马,扬天长啸,是在故土才有的底气。
而那悲鸣于中原的同类,终是涣散成日夜的不甘。
草原沉寂了太多年,第一道会师的号角终于扯破了浓浓的雾气,于山谷抟摇。
“瑾国护国将军苏钟离,扎兰战神阿西达的女儿阿依慕,领扎兰对阵瑾国,我领本人口信,请各部首领速为集结,开赴支援!”
一声响应,万人齐呼,酒色不算清透,于浑浊间,我扬起壶口痛饮,液体蜿蜒着从嘴角流泻。
身后传来高呼,是各部的人马,乌泱泱汇聚在我扎兰部周围,簇拥为中央。
我窥见远处滚动的烟尘,轻轻眯眼,转而不屑,那是瑾国军,他们来了。
既然他们十年一日地大言不惭,固执己见地以为是强盛的瑾国庇佑了我,是历任的君主给了我活命的喘息之机,我寄生于那压抑乃至于压迫的所为权分之外。
那我便要他们知晓,究竟答案几何。
第一百五十章 问野心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与
晴日劈空, 青山出云,乌云遗憾地遮蔽不去,我身上西戎装束所焕发出的, 与对阵瑾国军截然不同的气韵。
圆领袍领口宽松地依偎在我柔软但刀枪不容染指的颈脖,舒适的毛领子莫名含了秋衣浓至冬日的意味, 自由地抵御着下山的寒凉。
厚实的半披肩斜斜地罩住我的半个身子, 内里显出几分漫不经心与玩世不恭, 风吹动我高高绑起的马尾, 细碎的须发随意地扬起在凛冽的入冬风里。
间镶金属的牛皮腰带松散地系在腰间却挂彩布条几缕, 护腕紧实地束缚手腕,呼之欲出的野性与禁忌, 大红色张扬地闪动在万物枯黄的境内, 而耳垂处新打处小巧地缀着一枚玛瑙绿松石,在灿烂如金的日光流淌中闪动亮眼的色泽。
目及对面切齿的恨意, 不怒反笑,我勾笑高呼。
“别来无恙,各位大人。”
马蹄清扬, 灰尘溺悬,我明媚的笑容被对面无情而讥讽地打断在轻柔舒卷的风中。
京中探子来报,李辞章身死,试探着崭露头角的李家有如灭顶,而踩着我上位的新任大将军不出所料, 正是堪称许久未见的裴将军,裴林。
裴林点宣刀口泛白, 怒目视我。
“苏钟离, 你好大的胆子,瑾国生养你这许多年, 你不知结草衔环以报便罢了,还倒戈西戎反目我军,害死军中将士以万计。”
他眼眸灰暗,落了霜雪的睫毛冷漠轻颤,冷哼出声,扬起的下颌锋利如刀,刺眼地割伤了我的眼色。
“果然是白眼狼一个,当初在苏家武场,我就该死谏陛下不该收你入麾下,当真是贻害无穷。”
嗡的一声,我的心弦碎裂,原来心死,是有声音的。那个在回忆里温暖向我颔首的少年,那个鲜衣怒马与我交手的郎君,此刻面容阴鸷,狰狞的容色剥离般露出深刻的恶意。
我双目一刻的无神,昔日温驯和善的裴林面目全非地死在我面前,那种深达骨髓的震撼,宛若信仰崩塌,碎石滚落山坡,土块掉落山崖,所有人都在逃生,唯有我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觅活。
我顷刻低头,却不落寞,而是习以为常的可笑。
身下马匹察觉我的情绪,烦躁地打了个响鼻,向对方呦呦两声,是暴烈挑衅的举止。
垂头凝思的我低沉地笑了几声,却比干咳更为难听,徐徐抬起写满厌倦的脸,我厌恶着轻皱眉宇,出语反驳。
“裴林,我从未背弃瑾国,也从未背叛怀民,我所做的每一桩功,所打的每一场仗,都是百姓与官员们看在眼里的。”
我鼻音微重,心酸却顽强,直视马上那个不近人情到陌生的男子,轻笑地道。
“可是我心血干涸换来的是什么呢?是手下部将日日意图将我取而代之,还是心爱之人皆枉死与需义维持的大局,再还是你们始终对我西戎血脉的隔阂!?”
裴林居高临下的注视愈发痛恶,高傲到近乎蔑视的审视打量,企图将我的伪装撕裂,在失望地发觉我确实“冥顽不化”后,薄唇洁齿间挤出几个肮脏的字词,将我身躯轻描淡写地贯空。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叛臣呵!我不论你还在颠倒什么是非,歪曲什么曲直。我裴林亲眼目睹,是受你牵连的能臣陪葬,因你送死的将士不得归乡安葬,而如今你完好无损地立马横刀于我瑾国浩荡军前,口口声声为瑾国思前虑后,死亦无憾,却率领西戎全部,与我军负隅对弈。”
裴林挖苦的眼尾轻扫浑身戾气的我,调笑开口。
“苏钟离,这就是你所谓的身心皆为我大瑾?”
他声色俱厉,步步紧逼,意欲将我的最后一口隐忍逼到绝路之上,而显然,他就快做到了。
“你现在温饱不愁,身穿西戎服饰,横眉立目向我大瑾军民,还敢声称自己冤枉?天理何容!”
刀口向地下狠狠一顿,尘土飞扬,似乎刀口落地之际,溅起的三尺鲜血是我的头颅所致。
他面容紧绷,阴雨不落雨的面色勃然。
“苏贱女,你安然而神采飞扬地站在我军面前,还有何可申辩的?我大瑾士兵可眼睁睁见你与他们为敌呢!是不是啊,将士们!”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一眼,万军狂欢,声振人间,惊动林中鸟兽奔逃不及。
那毒辣尖酸的怒骂声席卷声浪向我劈头盖脸地打来,似乎那些年授予他们荣耀的领兵将军并不是我,带给他们阖家欢乐资本的亲临鏖战最前端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所有的围猎放弃了对兽类的追逐,而是将面目模糊的我置于空旷的原野之上,只见孤零零一座丰碑倒塌,露出真正凄厉哀鸣的众矢之的。
太阳恰好洒在我的肩上,我却怎么也感受不到温暖,直到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在其上,我回头见他,却还是努力笑了笑。
裴林没有放过对我深恶痛绝的辱骂词句,而是眉梢微挑,露出意味很深的讥笑。
“怪不得弃我陛下而去,原是心猿意马,早已另择良配。区区妇人,因私情误了大局,毕竟不堪重托。苏钟离,你对不起瑾国对不起陛下。”
他劲眉一挑,好整以暇的面容伪善至极。
“你若是良知尚存于世,为你身后的族人着想,现在归降回去负荆请罪,陛下那般与你深情款款,未必不会赦免你的滔天罪恶,留你微命,侍奉他终生赔罪。反正,你这个不孝子已然将你的家族克死了,不是吗?”
我脸色终于由惨白转而铁青,没了颜色的唇瓣微微颤抖,肮脏的泥石流还是脏了身边对我好的人们,这一点,我从以前到现在,都不可能忍让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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