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我替你答,我听了太多有的没的的繁复说辞,文绉绉的,虚假的,不如我来说。”
他蓦然抬首,但见我眼似汪洋,深陷其中,而所说字句,句句属实,杀人诛心。
“因为我领兵,西戎必败,利在瑾国,且以西戎战神之女为刀杀之,更是大快你们中原人之心。待到真相大白于天下,我便真的无家可归,欺瞒我一个人,换取这先帝就垂涎的西戎,实在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你们只要我做张怀民的金丝雀,在诛杀去西戎这最后一个敌手之后,我就成了价值最高的艺术品。张怀民会爱我,瑾国百姓会爱戴我,将领们会终于接纳我,我会彻底成为瑾国的子民。可是,我会不开心。”
老将军望向我的坚封的面色终是开始破裂,而我平淡如烟地陈述着,没有一丝动容。
“我不开心,什么都是屁。”
老将军微张口,说不出话来,在他奇怪的表情里,我微笑不染纤尘。
“西戎无故流离失所,不平等沦为瑾国阶下囚,接受和我以往一样无时不刻的歧视,成为隐形的下等庶民,我不开心;我的妈妈死的不明不白,她的女儿明明触手可得真相,却为了博取中原人看似可贵的承认背弃祖先,背刺族人,自私和愚昧地活下去,我不开心;为了托举我向隐秘的真相而轻若鸿毛般亡故的战友挚友死不瞑目,我心安理得地背负他们的遗言稀里糊涂地依偎着赏赐我往后余生的张怀民,我不开心……”
我舔了舔嘴巴,只觉得口干舌燥,我扬起眉梢,一字一顿。
“老将军,我不会发兵中原。”
老将军松了一口气,望向我的眼神逐渐百感交集。
“但是不是因为你这些狗屁话。”
我翘起嘴角,眉眼深沉,此后不改。
“而仅仅是我,野心不在此。只是你们,带个话给张怀民吧。”
一旁的裴林还不死心地呜呜咽咽个不停,老将军厌恶地行了个手势,部下立马捂住了他的口鼻,没了半点声响。
“苏将军你说,老夫必将原话带给陛下。”
我皱了皱眉,似乎在苦思冥想字句,良久展颜。
“就说,瑾国从此无西戎,亦无苏钟离。”
风很轻很轻,云很淡很淡,我的笑,很远很远。
“我阿依慕在两国边境,遥向他问好。”
第一百五十二章 祝贺我,永失所爱
光线昏暗的龙华殿内, 烛泪成山,火盆覆灭,阴冷的阶梯上胡乱地洒着奏折。
张怀民孤身一人坐于高位, 眉宇紧缩,眼底的淤青暴露了他近日来糟糕的睡眠。
阴雨连绵的天气并发的头痛使他假寐亦不得安宁, 可是他仅仅是无声息般握住龙椅的边沿, 毫无反应地听着手下人的汇报。
窗棂上光影浮动, 那是淋了雨的树, 回不去的人。
瓢泼的雨点子落在成片的竹林上, 噼啪作响。
当年悦耳叮铃的风马老旧不少,雨水浇灌后愈发出生锈的声响, 每一振荡, 都使禀报消息的小兵悚然心惊,生怕这位不知从何时起喜怒无常的帝王会挥挥手, 夺去他的性命以作陪葬。
“陛下,前线来报,瑾国军大败, 裴林畏罪自刎,老将军及时接替主将之位,殊死守卫住了边境线。”
哿Φ钟住比殿外凄风苦雨更为低温的气氛,小兵难乎其难地吞了吞唾沫,将每一个字都咬得不轻不重。
一语毕了, 他以一种近乎是求生的目光犹犹豫豫地徘徊在被血水洇入深处的殿柱遮挡角落一处,毛骨悚然, 心道上天垂怜。
残烛烧到了尽头, 一道惊雷彻过,银白色的亮光刺眼地穿透了固定不住的木窗, 将暗红色的地板照耀得低头地上霜。
寒风狂暴肆虐地从缝隙中摇摆飘入,烫星点点的火盆里发出最后一声轻微的响动,上面画满了红圈圈的名册被凌乱地吹跑下了台阶,温酒已凉。
张怀民默然不语,小兵后背湿透,跪姿依旧。
久到小兵膝盖酸痛到失去知觉,汗水湿了又干,久到以为陛下是困倦积劳,睡了过去,却不敢轻易挪动,认命般巴望黎明的降临。
猛烈击打窗户的冬风终于缓下来,衣衫潮湿的小兵却丝毫感觉不到冷,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寒,反倒来自与风相反的方向。
“你们还在欺瞒朕。”
座上默不作声许久的张怀民冷不丁开口,含了浓浓倦意的眸中怨怼与杀机俱生,高挺的鼻梁挡去一半隐约的光线,半明半暗的面容上,是平静的痛恨。
幽蓝色的天幕上星迹罕至,潇潇雨声不绝,满树繁花凄美地凋敝在泛潮的泥土里,殿内气温骤降,比之外界风雨有过之而无不及。
感受到浓郁的杀意袭来,面若死灰的小兵不顾麻木的膝盖,整个人因为久跪失去平衡,栽倒在地,又急切爬起,连声戚戚。
“陛下……臣下知无不告,知无不言,无不言啊!”
张怀民冷切的笑意幽幽泛起,他慢条斯理地离了座位,缓缓走到了筛糠般颤抖的小兵身前,然后停顿住脚步。
似是勘破了臣下的包庇与化小,张怀民半是玩弄半是解嘲的语气鬼魅似的游荡在小兵周身,在那幽冷的气息侵袭过来之际,小兵只觉得心快跳出嗓子眼,或许命绝于此。
张怀民每一进步子,小兵就惶恐不迭地向后退却,不急于一时的挑逗是目无情味的上位者击溃卑微对方最好的伎俩。
猫鼠游戏般几个回合,小兵气喘吁吁却硬生生憋回去,而张怀民这才啧了啧嘴,晦暗地笑着细细切入正题。
“你们当我朕不出屋,就是傻子么?”
小兵不敢目视凉薄狠绝却俊美无俦的那张脸,只好假意垂眸,指尖溺水般死死揪住了衣角,直到被掐住了脖子微微倒提起来。
他被迫与这个国家权力最高的人对视,而苍白的面色上滚落的,竟然是一行热泪。
“真是没出息。”
张怀民嫌恶地丢开小兵的衣领,提心吊胆的小兵未有防备,瞬间重重摔在地上,却还是以最快的速度爬起跪好。
张怀民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玄色暗云纹蟒袍的阔袖,阴云密布的脸上不合时宜地显出一丝笑意。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仔细考虑了再回答我。”
他眼眸眯起,眉宇狭长而凌厉。
“裴林因何而死?”
他轻笑,垂眸是杀机叠上一层阴影。
“老将军又在边境线上做了什么决断。”
小兵细密的汗珠在额角上刹那成网,可他嗫嚅半晌,还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张怀民耐心消磨殆尽,全无表情地一个迈步,狠狠踩住了他蜷缩的手指,他忍痛不及,呜咽出声。
“三……”
张怀民踩住的力道循序渐进地加深,笑容却愈发失却温度。
“二……”
小兵十指连心的痛楚刺入心肺,他牙近乎咬碎掉,冷汗如瀑。
“一。”
张怀民覆在其上的摩擦与碾压愈发轻描淡写,骨头断裂的声响清晰传入耳中,小兵扭曲的五官可见他所承受的钻心剧痛,致命的是,倒计时结束了,能感知的痛苦到头了,漫长的人心折磨却没有。
张怀民噙着虚浮的笑意,几乎是凭肌肉记忆解下腰间佩刀,小兵瞳孔猛烈地晃了一下,冷意从头到脚淋了个彻底。
他怎会不认识那把刀?杀人不在刀刃,切肤之际,人不昏死,却不断放血,直到人因为失血过多而虚脱,才得以毙命。
这把锁魂刀在这暗无天日的龙华殿,杀了太多不该杀的人,堵住了太多悠悠之口,他黑夜白天不辨,都听得凄厉的惨叫声声。
他梗了梗颈脖,大动脉突突跳动着,望着向自己逼近的刀尖,乍然泄气道。
“我说。”
张怀民停了动作,却未曾收刀,而是单手把玩着刀具,薄唇紧抿。
“说,但凡掺杂半分虚假,我还是会赐死。”
小兵叹了口气,自知回天无力,朝局非一人能安,终于从实道来。
“裴将军被苏钟离砍去了双臂,还被她奚落一番。”
他瑟缩地说了半句,恐惧至极地瞥了一眼张怀民阴晴不定的面色,畏缩着一狠心,一闭眼,一句到底。
“之后,裴将军觉屈辱苟活,无颜面对陛下,于是宁愿自刎谢罪。”
小兵被无边恐惧深深笼罩,一字一打滑,张怀民却忽而发笑,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令人汗毛发竖的笑声。
雨水未歇,零散无人语打叶声拨动人最深处的畏惧,小兵紧紧抱住自己发寒的身躯,强打精神,硬着头皮还原真相,抱着必死的决心。
“统领被废,军心涣散,被西戎军一路打回了边境线。无奈之下,老将与苏钟离对谈,口头结下了停战的协议。”
张怀民微微笑起,似是觉得有趣,可是在这雷电交加的凌晨,在这光亮不见的大殿,在这只有造物者发声的寂静里,实在让人头皮发麻。
小兵结舌,壮士赴死般昂头。
“陛下,臣下说完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怀着悲壮的心情等了很久,却始终没等来那一刀破喉,他诧异地睁眼,恰巧对上张怀民淡漠的眉眼。
他心一惊,慌忙垂首,殿内霎时间沉寂下来,只有水滴砸在屋檐的杂音。
张怀民叹笑,不知为何,语气陡然温柔起来。
“你说的是实话,我为何要杀你。”
小兵狠狠怔愣,继而劫后余生般磕头谢恩,头上都磕出血汪汪的痕迹。张怀民收紧袖口,朝空无一人的身后喟叹道。
“是钟离会做出来的事情。”
小兵刹那失了魂魄,他以为陛下会震怒于曾经爱臣的忤逆,顶撞,背弃,示威,或者是恼怒于手下老将不堪受用败给叛臣还受辱而亡的一口气,一个恩怨,一分惋惜,至少是对于满朝知情人统一口径对苏钟离的下落闭口不提,再无劝战之心的不甘,失意,恨意。
可是都没有,他绵长的关切毫不犹豫地越过所有人,将目光投在了那个被朝臣骂得斑驳的人身上,还无责怪之意。
小兵屏息凝神,谛听窗外彻夜的阴雨,心底一片潮湿。
“我只是没想到她身受那般重创,还能坚强地活下来,却不愿见我。”
他猛地推开木门,狂风卷入,他的衣摆起落不定,而他无心在意天气,只是站在一片雨声中自言自语,笑笑停停。
“也是,她怎么会愿意回来呢。”
他衣袖垂落,无力地倚靠在门框,写满忧愁的眉梢盛不住一滴雨。
“她一定以为,我推她出去,是弃了她了吧。”
他颓然低头,冰冷的雨丝扑面,不愿清醒的人甘愿沉溺。
“她心死了,就不回来了。”
小兵嘴巴张了几次,还是选择缄口不言,他该退避的,可是陛下似乎忘了。
在银丝般斜斜飘忽的大片雨影前,张怀民淡淡露出了这些日子的第一次笑容,无悲无欢的眼底是漫天情丝向他齐发,宛若万箭。
“这瑾国,空有慈仁之心,名为海纳百川的气度,她一无所有地投奔而来,倾其所能报效了国家。可是虚伪的拥护背后,又有谁,哪怕一须臾,真心待过她。”
张怀民顿了顿,苦涩低语。
“所以,她选择弃我而走,丢下瑾国回她的西戎,所有的报应,我都认了。这,上一辈的恩怨啊,还是牵连了我们的命运,射穿我本就艰辛的抉择。”
他身形忽然一僵,似乎想起了什么,讥讽地笑。
“也不是没有人以真心待她,且至死不渝,只是待她好的人啊,都死啦。”
小兵目色震惊地凝视着张怀民落寞到几乎要融化在水墨雨图中的身影,终于出声劝慰。
“陛下,苏钟离她……”
可是他发觉,无论如何,他都编造不出像样的宽慰话语,只得悻悻作罢,尴尬而窘迫地愣在了原地。
突然,他自作聪明地灵光闪现,轻声道。
“陛下,你虽然失去了至爱,但是,苏将军她说,她在一日,西戎中原就是一日和平。至少,边疆终于安宁,百姓终于安定,陛下你正逢盛年,万岁康寿,天涯何处无芳草,现下……节哀。”
这是多么失智甚至可以说是丧心病狂的发言,可是张怀民却意外得没有生气,他仅仅倦怠地展颜,落字入雨。
“可是我的心腹跟我讲,瑾国再无苏钟离。”
他面色复杂地望向断线似的漫天雨线,缓缓伸出手掌,却接不住眼见之物。
“我倒宁可她以后反悔了,打入中原。”
小兵心惊肉跳地抬头望他,他掌心落雨,面容平和。
“所以,如果她反悔了,我认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橘生淮南则为橘
夜幕四垂, 殿灯长明,烛火飘扬,掌灯成云。
笙歌缦起, 太后下旨,新晋了一批腰肢柔软的宫廷舞师, 转移陛下过于伤身的执念。
太后的意思很明了, 她要他, 忘了那个低微而忘恩的女子。
暖烟绕楼, 读懂这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的言下之意的女子们争奇斗艳, 花团锦簇,娇美地等候陛下的垂幸。
可惜太后也劝不动张怀民, 舍弃那个名存实亡的约定。
那就是今生今世, 他的后宫,永无三千佳丽。
可是如今苏钟离早已远走高飞, 只有他还痴痴守在原地,耗费这大好的青春年华,眼见瑾国无后, 太后心虽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琵琶声声,一曲渺歌酒盏轻,酥骨破心。
张怀民迫于母命坐在了这起舞弄影的大殿中央,冷眼青面,一杯紧接一杯酒水下肚, 他却麻木无觉。
阶下衣衫如云霞般柔美的舞师媚眼如丝,一颦一笑间, 光洁修长的颈脖如白天鹅般高贵, 眉目流转是情深意切的邀请。
瑾国尚无继承人,而皇帝情根深种, 不贪恋美色,只需酒后失行,嫡长子一出,尘埃落定。
这是太后的默许,也是怀了野心的舞师的进身之阶,所以其中不乏门第高华的贵女,轻踩舞步,替家族一搏。
忧心忡忡地目视张怀民接连不断的闷酒,太后表面是关切爱子的慈母心肠,实则满心欢喜于计划的步步为营。
张怀民一旦喝醉,隐秘的手脚就可以匿于无形。
至于他白日醒来后是怒是喜,是发落还是封妃,已然不重要了。
可是就在张怀民即将醉倒的前夕,晏云施施然挥了挥衣袖,满头朱钗响动,凛然越众,亭亭玉立,继而拜倒。
太后气结于这横生的枝节,鼻子都几乎快气歪了,碍于陛下欣然的面容,不好发作,只是朝下方自己这一脉的女眷使了个眼色,端庄而坐,眼刀凝她。
可太后不见的是,在晏云娉娉婷婷迈步之前,张怀民握住酒杯的手,早已落下。
晏云柔柔抚动光滑绵软的衣裙,幽幽光泽映在她如渊的眼底,面色却微微凛然,清音高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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