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及此,我向他略微颔首,感激地微笑,他情绪不见波动,只是双手合十礼貌回以一笑。
我于是将视线从这个面容清平的僧人身上移开,他身边亦步亦趋的是个文雅内敛的小姑娘,打眼看去与那年的她年龄相仿,甚至眉眼气质上皆有几分相似之处。
我心动容,只是看得出来,她被呵护得很好,毫无机心地打量着我,因为腼腆而变得红扑扑的脸蛋上是这个年纪该有的轻盈。
僧人拾级而下,待行至我面前,这才轻缓地道了句。
“阿弥陀佛,让施主久等了,请随贫僧来禅房一趟吧。”
我心生疑惑,敛s回礼,彬彬有礼地发问。
“敢问禅师,是怎么知道我会再次造访云台寺的?”
他微微含笑,在烟雨朦胧中目光放远,从容应答。
“贫僧故去的师妹萧遥临走前嘱托我,如有一日其长姐苏钟离登门,定要领她前往禅房交付一物。”
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莫名的情绪滚过心头,继而惆怅,声线干哑。
“英宁怎会预料……”
僧人面色淡然,庄重向我一作礼,望进我断壁残垣的眼底心间。
“施主,贫道在此地恭候多时了,师妹她破尘喧嚣,悟性极高,笃定你有朝一日会来寻一个答案。于是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我都在替她守候你的到来。”
我心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山风吹过经幡,不是幡动,是我心动。
思及此,我急忙仰头望天,匆忙遮掩伤心之意。
“好,那就麻烦禅师引路了。”
禅师克制地弯了弯眉梢,转身向青山,而修养极好的小姑娘会意向我一合手,快步跟上。
我默不作声地跟随雨渍斑驳,青苔盎然的石阶而上,沿途耳中回旋,皆是僧人转动佛珠的吟诵之声,佛经极轻极淡,落心无痕。
这里的每一个出家人都好似长在神山里的不问世事的高岭之花,而我是个狼狈闯入的外来者,若非曾经为其间最纯淡的一朵挡过一次风雪,又怎会有次机缘,搅扰着这一方净土的清净?
山中方半日,回眸已千年。
对于常年习武的我来说,这点山路算不上什么,但是耳听禅师的念诵声,只觉得此路漫漫,横亘此生悠长。
好梦也好,噩梦也罢,都是会醒的。当清冽的穿堂风向我们柔抚过来,而我们不紧不慢走了一程,终是踏上最高顶平台的空旷所在。
我受感应般抬眼躯干虬结的玉兰木随风摇曳,位于枯木的顶端系着一只剔透的风铃,还坠着一块胡桃木。
雨水侵蚀,生锈声声。
心中忽然生出沧桑与悸动,正思愣间,僧人似是微笑似是感伤地轻语出声。
“那是师妹在施主离山那日亲手系上的,祝念施主往后平淡。”
我心荡漾,神思而往,怔忪间,痴痴为这词而凛然。敬香伏跪世人,多求王权富贵,榜上有名,但是我的英宁她一笑一语,祝我平淡就好。
我命途多舛,得此真挚,足矣。
我随喜赞叹,向僧人清亮却深沉的眸子微微颔首,温温倒影的我,疲于奔命,一身世尘。
僧人衣袍款款随风动,青山之中,一袭灰袍如水墨挥毫而就的山水图卷。
他将我引至禅房跟前,礼貌地驻足,他遵从师妹意愿,含笑示意我独往,他静候于旁。
我鼓足勇气,缓缓推开了看起来上了岁月的木门,吱呀一声,老旧的时光发出叹息般的声响,极淡的香烛味包裹我疲倦的周身,治愈我,救赎我,拥抱我。
我眼睛适应了片刻昏暗的室内环境,这才小心翼翼而心含敬畏地走入其间,细小的灰尘在空气里飘动,别样的感慨在心房里微漾。
至今不忘那日我推开禅房所见之人,乖巧娴静,跪坐于草蒲垫上,潜心礼佛,断绝世尘。
青灯古佛,不为来世福泽,低眉顺眼,但求世间亡命人周全。
见我推门,她从容淡雅地回身,佛性的光笼罩全身,我曾气于她早怀决断而不与我说,如今却如被点脉,眼眸微闪,清流遍流周身。
我似乎忽然读懂了她的选择,于是我含着许久不曾流露的纯真笑意择了一处草甸坐下,随意盘起了双腿,闲谈一般,对着虚空打开了话匣,边说边发笑,可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
我在佛前讲述了很多她走后我经历的故事,从身处虎穴助张怀民御极九五,到履群臣博弈之约驻地边疆,再到遇见故土母亲挚友的孩子,然后就是那场新的梦魇。
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于是忍俊不禁地抬眼看了一眼始终笑面的佛像,在我眼里,她的魂,还停在这里,这尊佛上,她还未离开。
“庸庸碌碌半生未到,幸福屈指可数,而前半夜的噩梦做完了,下半场也排满了,你说,我在俗世里,是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嬉笑之中,讥讽意味萦绕,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我幽幽垂头。
“可是在大部分人看来,我实在过于顺风顺水,乃至招摇。在苏家武场打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又得太子提携,后承先帝授意,独步天下。”
我仰面,清泪顺消瘦的面颊滑落,滴落在灰尘一层的地上,晃动一尺灰尘。
“可是一次反抗,一次存疑,一次私心为天下人,就使我失了前半生。”
我忍住哽咽,生怕叫屋外的僧人发觉,于是咬住下唇,面色发白道。
“我怎么就一晃神,一无所有,被打回原形了呢?”
我执拗地扬起下巴目视垂眸慈悲笼罩我的佛,认真发问。
“萧遥,你正是勘破了这可悲的世规,选择隐入烟尘的么?是么?”
佛始终慈悲,始终和善,始终专注我一人的叩首,可她不会回答我的问题。
我埋头无声地呜咽许久,这才收拾好情绪,依僧人所言,轻手推开佛脚下的一处暗抽屉,心绪沧澜,我一闭眼,一气呵成,抽底而出。
扑鼻的灰尘很大,我掩住口鼻微微咳嗽几声,门外传来轻轻叩门,僧人关切地问我。
“施主无碍否?”
我闷声回应后,珍重地将灰扑扑的木盒呈放与佛像前,屋檐上有一处被雨水冲垮,漏下淡淡的天光,我借光打开盒子,定睛望去,盒中不是他物,而是九十九支求佛签。
我心生疑惑,却还是轻手轻脚地取出每一支签,擦去落尘,凝眉细观。
第一支,四日卯时,天浮白,第二十二签,你入世浮,我出世沉,长乐无恙。
第二支,十三日寅时,天未明,第四十五签,山水扶摇,风云起处,辞君尔尔,思君年年。
第三支,十八日丑时,吾未眠,第三十九签,青山隐钟,关外秋声,你尚安好,我亦无愁
……
我笑出声来,这孩子,显然是知晓我的处境危险,明明都愁的睡不安稳,还嘴硬说睡得极好,怕是早起晨诵抄经要顶两个乌黑的眼圈。
无一例外,都是上上签,她用心良苦,我心欢喜,却在有滋有味地看完所有佛签后,见盒底一支佛签独自呈放,显然是故意为之,褪色甚于前。
我心思恍动,深呼吸一下,然后手指颤抖着轻捻起那支佛签,思量再三,还是对光望去。
果不其然,这支与众不同,它是唯一一支下下签。并且,此签上无字,我茫然地望着空白的签身。
而就在思索之际,我指腹划过粗糙的背面,忽然敏感地觉察了什么,我翻转此签,但见一行小字歪歪斜斜,但字体娟秀。
见字如面,我手腕一抖,佛签应声落地,佛前泣不成声。
上面一笔一划,用力颇深,深浅的痕迹,我嗓音支离破碎地将之读出声。
“疾风才知劲草寸生,不知风者难为良配。”
我跌坐在地,完全失神。原来,她早知我们,应无缘分。
我回想起她在我怀里失去呼吸的神情,明明脸上释然地笑着,口中欣然地祝福着,可她的眼睛,却不是笑的。
我跌跌撞撞地夺扶门而出,僧人在我身后接连唤我,我却不予应答,而是疾步走向那棵玉兰枯木,面不改色地翻身上树,采颉下那只摇摇晃晃于钟声中的铜制风铃。
视野开阔,山色翻涌,我高举风铃,其下悬一木牌,如我所想,是那句的下联。
无字也成书,我在寒冷的高处,狂风刮起我的发梢,泪流满面。
她说,我力薄难尽微情,只好为你日日夜夜求签。
每一支都是上上签,唯独夫妻宫,有了残缺。
天地遥遥,孤芳似我,自赏却不得了。
我下树,呆坐,不知所措,僧人走来,向我合十,清淡的声线解开了失神锁。
“师妹还让我在你看完这些后转达一句话。”
我红着眼望向云淡风轻,不见情绪的僧人,微微点头。
“她说,倘若佛不渡你,或许是她信你,自有转圜。她不干涉,任何一个人应有的执念,这是佛家原则。”
此言一出,我眼眶全红,随即跪地,失声痛哭。
随行的小姑娘显然被我吓了一跳,生涩地躲在了僧人身后,僧人眉目微凝,许久才道。
“施主节哀,萧遥她性情如此,温以待人,慈悲心肠,总是顾全了所遇悲苦之人,唯独失了自己的周全。”
他顿了顿,温柔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叹息道。
“这个小姑娘,便是她被朝廷命官带走路上所遇的。小姑娘父母亡故,做了流民,孤苦伶仃。她于心不忍,便解下腕上的玉镯嘱咐她前行二里地上山寻息尘师兄,收下她为徒。”
我哑然怔愣,泪水又开始在眼眶中打转,不争气的感觉将我的心都占据。
“那日小雨,隔着雨蒙蒙的烟帘,我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玉镯,霎时明了这份托孤之意,哪怕素昧相识。”
他双手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将小姑娘腕子上剔透青翠的镯子取下来与我看,请我细观,上面小字写道。
去罢,尽我未尽之命数。
我顷刻失声,掩面沉痛,情绵绵不知从何起,一往情深。
就在这二人不忍望我,陷入无言的时刻,漫天鹅毛降落,顷刻成白。
而我亦若一晚白头,跪地不起。
就在两人上前劝慰,扶我起身,而我被夺魂般呓语出声,语出惊人。
“我要下山,再上山。”
我抬眼,是不容拒的认真与坚忍。
“以此虔诚,请我晚来之罪。”
息尘法师愣住,清澈的眼底现出一丝复杂。
“施主何必与自己过不去,雪愈下愈大了,施主随贫道进屋躲躲吧。”
我却轻柔地推开了他的善意,决绝慎重地深一鞠躬。
“我去意已决,谢法师相邀,我想,我不这么做,于心难安。”
息尘颔首,悲目容我,纳祈祷于口中,细细琢磨。
我挥袖下山,沧雪覆木,寺顶微白,我心只有愧,以及舍弃所有。
雪片轻盈地落在我的肩头,衣裙粘上雪碎,我却罔顾,于山下石阶前站定,继而落膝。
满目雪色,我呼了一口热气于掌心,然后双手合十伏地,再起身上阶下跪,一步一叩首,甘之如饴。
凛冽的风声响在耳畔,落叶与飞花刮过眼前,萧瑟的风雪里,单薄的女子踽踽独行,三跪九叩首,额头生红,眉目削锋。
我每一重磕,口中都巡回往复地默念一句祈求,却不是在求神佛,而是在求自己推开万般波澜,深入那芦苇丛中,惊起湖中鸭雀。
念念有词的我融于浩大的风霜之间,望不清眉眼,只余轮廓依稀,于高空俯瞰,悲壮而热烈,掌心化雪,不问苍生,不问神。
我松雪般在狂雪中直起腰,又为来雪倾倒,迷离的雪花纷飞里,我兀自清明。
息尘在禅房外的观景台俯视来时苍黑现下漆白的高峭石阶,见雪色迷眼,干脆默然闭目,为我诵经,携风声清扬。
这是他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念起了大悲咒,离经叛道至极,他却认定了,这位施主,一日破尘看花,洞察玄机,野心斗转,所求星移。
超度死去的躯壳,为新生的内我庆生,何尝不是佛家坐化的一种呢?
息尘深以为然,佛珠轻转,一转宛若一春秋。
待我来到最后一阶,抬眸远眺,这才惊觉,自半山腰始,雪路染了血花,一步一叩首,一叩一生花。
而正当息尘为我的诚挚所动容之际,不知从何处飞起一丛蝴蝶,在雪后的金红色夕阳里翩翩飞舞。
泪水是咸的,在舌尖微微发苦,我手托起一只亲人的蝴蝶,欣悦展颜,轻柔慢语。
“英宁,是你吧?”
蝴蝶若有若无地扇动薄薄的翅羽,似是通人性的应答,我笑靥如花,将她送入风中,大声呼喊。
“英宁,你走吧,去下一世吧,我呀,终于想通了!”
明亮的声响在沉闷的谷,我泪水涟漪,向依依不舍的蝴蝶疯狂挥手,情状似痴若狂,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叩首,在为什么寒凉。
佛前烧高香佛法不灵验,是佛信你野心难沉寂于霜雪。
佛不慈悲不是以为她不垂眼,是佛知你野心当转圜于寺外。
你敬佛普度庇佑众生,佛念你长立不退众人。
山外风雪,我见佛面,千遍万遍,支支皆为,上上签。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就是皇位么,我们送你上去就是了
坚硬的雪停了, 虚妄的梦醒了,我含温的眼泪流干了。
松上帱冰晶,无尽的白间隔成帷幕, 我膝盖发软,一个趔趄就坐在了阶梯之上, 失魂落魄间, 推开敷细雪而散落一地的佛签, 握紧了那支停了故人亡魂的寄托, 刹那失言。
息尘面露恻隐, 缓收佛珠,迈步搀扶起我, 好心呢喃道。
“施主, 萧遥所求,便是你平安喜乐, 不染风霜。你若安好,她泉下有知,定会安心去了。我观施主气血很差, 筋骨受挫,为何要走极端呢?”
我敛了敛眸,心只法师所言良善,于是微笑开口,却不料, 一开口就是一汪鲜血,赤红如练, 将银白的雪地染得姹紫嫣红。
息尘微一怔愣, 继而目色悲苦地凝视我,我濒临力竭似的大口喘着气, 却笑着安慰他道。
“法师莫要惊慌,小小旧疮,我今日断不会交代在这,污染了云台的纯净。”
息尘宛如雪中塑像,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注视着眼底凄苦却作无碍的我的面容,长叹气道。
“若卿,扶施主去禅定室歇息。”
他什么也没说,但那悲悯众生的眼眸分明道尽了万般言语。心高气傲的瑾国第一将军,被下通敌叛国之名,落下病根,在佛前向亡人哭诉难言之隐,这样的她,却还是怀了菩萨的心肠,这样的她,和她所追念的萧遥如出一辙。
可是极恶之人活了百年,温良之君却殒命于深山,息尘忽然怀疑自己所为,是否真正分担了世人疾苦,还是仅仅偏安一隅,但求得道高僧,念了一辈子的空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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