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喜听雅乐,妾身新习一首,可否斗胆献上,以讨圣心?”
直白锋利的问询似乎彰显出她与陛下私交甚厚,此言一出,别说是舞师中的高门女子脸色不悦,嫉恨的眼中喷火,就连太后也挂不住面子,板着脸发难道。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姑娘,哀家见你面生得紧。”
晏云方寸游刃,满堂不善的目光审视下,她不紧不慢,盈盈向太后一礼,温顺应答。
“回禀太后,妾身父母皆已亡故,自幼入宫习舞,能得太后关怀,妾身受宠若惊。”
太后面色转凉,语气肉眼可见得轻蔑起来,连眼光都不愿在她身上停留,眼寒声威道。
“原是身世可怜的教坊女子,只是既然身无依仗,更应精进舞艺,而不是把多余的心思放在攀权富贵之上。”
言语犀利而不留情面,换做他人,早已畏惧太后权势打压,退却下去,可是晏云若是此类,断不会在思人成疾而性情愈发暴烈的张怀民手下,活过这段血雨腥风的日子了。
和苏钟离扯得上关系的人与家族或暴毙,或赐死,或郁郁而终,或一日凋敝,全无善终,而她片叶不沾身,哪怕身处疾风骤雨的旋涡中央,日日侍君,也未曾触怒君心。
她敛眸微笑,以进为退,不卑不亢地温柔顶回去。
“太后,可是此曲是殿下最喜的,今日不奏,日后陛下也会传召我去。”
太后未料到她竟敢顶嘴,登时哑然,一时间面色变幻,铁青了脸色,怒火上了心头。
这个女子看着绵软柔弱,实际是个绵里藏针的主儿,这是在笑眯眯地警告她,择日不如撞日,大庭广众之下她做不成什么,可是私下她可就不好保证了。
太后不吃眼前之亏,见怀民始终未表态,生生咽下这口恶气,装作大度的模样,抬了抬手。
“好吧,既然是陛下喜欢的曲儿,哀家也听上一听。”
言未尽,她慈爱地向其余女子投去意味深长的眼色,悠悠出语。
“好曲儿你们也学着点,以后好奏给陛下听。”
莺莺燕燕深知太后不显的锋芒,讥笑晏云不知好歹,竟敢与太后作对,陛下心驻钟离,断不会偏帮她,她这是玩火自焚。
可是晏云面色自持,目不旁视,不温不火地于古筝前坐下,天青色的裙摆温和轻柔地垂地。
在止歇的宫廷乐声的空白里,她深深呼吸一下,凝重地抬起手腕,一呼一吸,拨动了琴弦。
鼓点隐隐的前奏一起,众人面色陡然一凉,而晏云面不改色地继续奏着,上下翻飞的指尖好似翩飞的蝴蝶,惊梦而起,杀气顿生。
座上喜怒未流露于色的张怀民宛若烟花梦醒,却又似向来深处梦境边缘,苦痛地睁眼锁住奏乐的晏云,讥讽的笑意料峭地挂上了嘴角。
晏云温婉的面容似雪,手指纤细,灵活走位,心底的冷笑终于升温。
你们不是愿意偷师么?就怕你们有命学,没命弹,而我,孤注一掷,铤而走险,才不是为了万贯恩宠,一步登天。
她眉眼明亮,焕发出万千光彩,愈弹愈发深沉,越弹越似叹惋,在殿堂上所有人看来,这个不知死活的女子精神失常,用命在弹这首千古绝唱,上满朝文武都闻风丧胆的死谏。
殿上鸦雀无声,灯光莹润,将黑夜换做白天,如昼无边。
可是随着曲子的深入,指法的缭绕,人们分明听见昏暗的战场上残号破音,血腥味冲天,将士们的尸体堆积如山,血河蜿蜒,只是溯流而上,见不到明天。
好似永夜笼罩了大地,震天呼地的喊杀声也好,刀□□穿躯体的噗嗤声也好,将士们绝望空洞的眼也好,独活下来以身殉国的将军也好,无一例外都是发烫的怒音,源源不绝地飞向上座,飞向张怀民阴晴难辨的面容。
晏云弹奏不绝,苍白的面容上徐徐浮现一朵嫣红的云,听呆或者说是惴惴不安的舞师之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悠扬的琵琶声,与之音声相和,未曾低落削弱下去的气势反倒随着远近马蹄奔声更甚。
不明身份的舞女身边的女子惊惶逃窜,生怕陛下以为她们和这个泼天大胆的有什么联系,刹那间,走道空旷,只剩下一个长身玉立,脸蒙纱布的女子,她无感情地垂头轻弹,流泻出的音节却足以声震人心。
张怀民眉眼轻皱,向后微微仰去,不作一词。
两人你弹我奏,沉重的画面被清亮却浑厚圆润的琴音琵琶声完满表达,似乎连屋檐的风声都在为她们的冒死进言而悲叹。
千军万马踏蹄碾过众人的耳膜,捎带着空气都在震颤,就在这样的低气压之中,演奏完毕,她们抬眼互望,尽在不言。
太后率先回过神来,犹豫地看了面色阴沉的张怀民一眼,多少还是有些幸灾乐祸道。
“这……这不是……那首……”
太后言尽于此,高位如她,都不敢触碰的张怀民的伤心往事,伤龙的逆鳞。
还是晏云言笑晏晏地开了口,释然如云。
“太后好耳力,此曲确是苏将军在古坡伏休的攻城之战后伤心欲绝于内外交困,将士死伤,孤立无援后,所创的孤曲。”
太后面色发白,嘴唇蠕动半晌还是缄默。
太后忽然想不明白这个不要命的女子既然不是谋求恩宠,她为何要犯性命之险,到这本欢歌笑语,明灯香炉的朝堂之上,弹一曲这样的丧气曲子?
再说瑾国上下,谁人不知此曲?
苏钟离与陛下琴瑟和鸣的那些日子里,此曲还非禁区,而此曲气韵宏大,内核深刻,一时间哪怕是秦淮河畔,都有歌女效仿,只是物是人非,那窗上依偎恩爱的人影,在灯烛烧干后,只剩下一人苦守春天。
就在场面陷入长久的沉寂之际,曲中人张怀民终于幽幽开了口,下了逐客令。
“其余人等,全部离席,朕有话,要与这二位女子讲。”
众人闻言,纷纷逃命,不过半柱香的时辰,人声远去,销声匿迹,殿上火光也暗下去,三人静立。
空气中残余的女子身上的脂粉香也消散干净,火盆里的火光微弱到了极点,连人的面容,都模糊起来。
幽暗的室内,人去楼空,张怀民疲惫不堪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慢步来到倔强而无惧色的晏云身前,猛然抽出刀,挑起她平淡到寡淡的面容,咬牙羞辱。
“大胆舞女,竟敢效仿我钟离的曲子,怎么,你是觉得自己很高尚么?大臣们都不敢提及的苏钟离,需要你这个身份低贱的女子来鸣冤?扬言不再是瑾国大将军的苏钟离,需要你这个以色侍人的舞女来悼念?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她,相提并论?”
晏云却了无惧色,处变不惊的脸色上除却决绝,无多余的情绪。
“陛下此言差矣。”
在张怀民明灭的眸色里,她从不优柔寡断,而是音色清冷。
“妾身自知身份低微,可低微者,有低微者的意志。我将一身奉献给了深宫,身为舞师领班,每一场重大的宴会,我都未曾缺席。哪怕是高烧不退,哪怕是旧病复发,我都以最完美的笑容登场。所以,我从未觉得自己,低贱于人。”
字字句句,铿锵坚韧,晏云望向张怀民的眼中,是漂泊不定的云烟,而那云烟深处,是她为自己和苏钟离留的一座孤岛。
她微微笑着,眼神中闪烁着奇异的光,罔顾前尘。
“陛下该是知道的,苏将军亦然长于微尘,陛下这样说,看似是在羞辱我,实则是在羞辱她。”
张怀民青筋虬结,面目狰狞地将刀没入晏云柔软的颈脖,威胁而残忍地笑。
“哦?你是在骂我么?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你骂我,死的是你,什么都没有改变。”
一缕血丝溢出来,晏云呼吸急促起来,但她眼底的坚定不肯移动半分,而是笑容满面,慷慨赴死的模样。
“是吗?陛下,妾身不这么以为,妾身坚信,只要苏钟离存在这世上一天,就会有所改变。”
一旁蒙面的女子看不出情绪,但在微光下,那双紧紧握住的手,暴露了她与晏云一道的执念。
张怀民蓦然松手,晏云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因为缺氧而剧烈地咳嗽起来。
蒙面女子立马扶起张怀民,“怨恨”地盯住张怀民,而张怀民垂手而立,愠怒质问。
“你以为我不想她吗,你以为我不爱她吗,她不在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与思念之中浑浑噩噩地度过。”
酒意发作,张怀民跌跌撞撞地扶住冰冷的柱子,极尽失态。
晏云扯平了呼吸,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回望紧紧搀扶住自己胳膊的女子,微微点头,试探地道。
“陛下此言何意,钟离出战乃是分内之事,也是她毕生所求,落得生死难料的境地,如何能怪罪到陛下头上?”
张怀民笨重地转过身来,笑得悲凉,艰难吐字。
“是我……是我默许了他们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他们的合谋……他们的阴谋,我是……些许知道的。”
晏云脸色煞白,终于爆发,她不顾伤口流血,上前狠狠一把揪住张怀民的衣领,张怀民浓重的酒意喷洒在她不复平静的面上,她泪水盈满眼眶。
“你是说,你放任了臣下的赶尽杀绝?张怀民,你卑鄙。”
晏云一巴掌甩在张怀民酡红却凄清的面上,清脆的一声,张怀民反应过来,阴云沉沉的目光剜住愤怒到了极点的晏云身上,抽刀便要灭口。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蒙面女子闪身挡在了张怀民面前,“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不慌不忙地打了一堆手语。
“你又是谁?和这个疯女人一起找死?蒙着面纱,是见不得人吗?”
张怀民伸手意欲摘掉女子的面纱,女子却退后几步,让他扑了个空。
张怀民收力不及,不悦地再度抬起刀,决议一不做二不休,而身后的晏云忽然道。
“张怀民,我朋友天生面容有憾,且是哑人,不是故意冒犯。还有,她说的是,苏钟离已经不会回来了,如果陛下真的爱她,就不该再为难她身边的人。”
张怀民手一抖,刀应声掉落,晏云却绕过蒙面女子,不依不饶。
“张怀民,我问你,你的洁身自好,你的守身如玉,你的痴情傻念,究竟是出于对苏钟离的爱,还是过意不去的那种反噬?你的后悔,依然卑劣。”
她冷笑出声,言辞激烈。
“你让我觉得恶心,如果重来一遍,你还是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不是吗?”
张怀民静默不语,望着窗外寒凉如水的月华,不再理会心碎的晏云。
“你心底里所求的,才不是放弃对于西戎的野心好好治国并选择她,而是祈求你又得西戎又得她,你的后悔,是这个。”
“别说了。”
张怀民咬牙切齿地回头,眼眶全红,血丝在惨淡的月光下分外可怖。
“张怀民,没用的。你和她,终究不是一路人,她可以为了寻常百姓放下刀枪,她可以为了任何一个努力活着的个人拼尽全力,她不会成为你谋略的傀儡木偶,提线就走,她有她的坚守。所以即便她真的为你拿下西戎,回到你的身边,终有一日你们还是会决裂,你们的野心,本就分道扬镳。所以,你那根本不是爱,而是当你们所求为同,利益捆绑时的情分。一旦她染指你的想法,左右你的决断,站在了你棋盘的对立面,你甚至不愿放手让她走,而是要杀她。张怀民,我晏云,看不起你。”
晏云含悲切笑意说完了最后一句,拉着蒙面女子的袖子转身欲走。
这一次,张怀民没有阻拦,而是淡淡地道。
“晏云,你说得对,我负了她。从今往后,你和玲珑远走吧,我会给你们丰厚的盘缠和通关令牌,你们离开这个伤心地吧。这或许是我能做的最后的弥补了,我不会再为难你们了,囚禁你们和我一起受这份痛了,我是自作自受,你们是对的。”
晏云半侧身子,于光影交错处停步,只是丢下一句。
“你最好说到做到,而不是半路做掉我们,你好自为之。”
张怀民无力地背靠柱子滑落在地,一地清冷月色,流淌在他的周身。
深夜寒风呼啸,月色冷淡,蒙面女子与晏云挥手作别,翻墙而出,轻功了得,身手轻巧,几个走位便躲开了手持火把巡逻的羽林卫。
城门紧闭,万籁俱寂,万家灯火已灭,而城外一匹孤马沿山海关一刻不歇地疾驰而去,日出前气温跌破冰点,寒气入骨,可蒙面女子并未在意,只是连夜离了京城。
北风啸鸣地震荡着女子改换的行装,马匹极通人性地保持沉默。
不知何时起,雪片飘落,天色灰白,落了赶路人一身。
狂烈的风终于夺去女子的面纱,赫然露出的清丽面容泪流满面,阿依慕咬紧唇瓣,只顾狂奔。
第一百五十四章 生于淮北则为枳
乌骓闷不做声地绝尘一路, 扬蹄狂奔,却并未发往西戎,而是拐进了绿树葱茏的一处静谧境。
已近寒冬, 草木大多枯萎,而山色苍茫, 雾气迷蒙的此地, 却因隐于山坳, 气候温湿, 还算舒适, 寒意并不侵肌。
我心情沉重地停马于高高的石阶前,清润的眼眸不经意地抬起, 见寺湮没一角于云雾山林, 却无论是过往还是如今,身陷其中, 都难以品出青山藏古寺其中所含的韵致。
恰恰相反,凝望遮天的松柏覆于头顶,无线悲凉涌上心头, 我抿唇不动,良久,叹息微微。
空气中还弥漫的香火味道沁人心脾,安神润肺,使风尘仆仆的我稍稍平静下来, 再抬眸,已然面沉似水。
低沉钟声好似现世佛的轻语, 而我黯然神伤地循着钟声望去, 禅房的草木深了,经年的木鱼磨旧了, 而那个曾经虔诚合手对我颔首微笑的人也不会再出现了。
就在我愣神间,淫雨霏霏,天色暗沉,竹林鸣吟,我无处避雨,匆匆跑到了山下一处临时搭建的棚子下,遥远的梵音和着近在咫尺的雨声,寄托了善男信女美好祝福的风铃与祈福树上的许愿牌齐齐作响,似乎所托灵验,心诚则灵。
我讥讽不已地勾起唇畔,冷冷注视着这一切与我伤心往事共生的纯净景物,毫无心旷神怡,灵台清净之感,只余唾弃与鄙夷。
求佛之术,不过是世人以低成本求贪婪罢了。你瞧,那乱年间,孰人礼佛?
实则都知佛难渡得苦命人,若是佛肯怜悯垂目,就不会放任她最诚笃的信徒去送死。
我寒意漫生的眼眸起了一层水雾,就在我意兴阑珊,转身欲走之际,湿漉漉的石阶之上,缓缓走下一个手持油纸伞的灰袍僧人,而在那宝相庄严的僧人身边,还探头探脑地跟随着一个面容恬淡可亲的小僧侣。
我微微诧异于恶劣天气,鸟兽躲藏,还有两人现身于雨雾之中,且看那高僧隐忍难言而慈悲温厚的目光悠悠投来,似乎是为我而来。
见雨声淅沥,天色微晚,我驻足抬首,凝眸远望。
僧人的面庞莫名得熟悉,我苦思半晌,惊觉是那个好心关照她的同门师兄。
我稍显愧色,也许,佛是人们心底对纯洁圣地最后的顾盼流连,身不能往,心却往之,佛的信奉之人,在人间实实在在地撒播了人情温暖和人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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